第一百六十八章 孟婆

    “葉桀……那，那是誰？這橋上有鬼……”

    遙望前方濃霧中的黑影，黎霸渾身戰慄，哆哆嗦嗦，話都說不出完整的。

    葉桀無奈：“認真的嗎？別告訴我事到如今，你還會被鬼嚇到。你身爲鬼差，也送很多鬼來過這座橋上吧？”

    黎霸跺了跺腳：“那和這能一樣嗎？如今，我們也被困在橋上，誰知道前方等待着我們的，究竟是什麼鬼怪……難道，是那傳說中的孟婆不成？”

    葉桀搖了搖頭：“這世上鬼怪並不可怕，人心最爲可怕。既然你怕了，那便跟在我後面好了。”

    說完，葉桀快步向前，黎霸暗暗咬牙，但還是緊隨其後，寸步不離。

    撥開濃霧，很快，葉桀也看到了漆黑鬼影的全貌。

    那是一個骨瘦如柴的鬼魂，他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身形乾瘦的只剩下皮包骨，透着濃濃的衰敗與死寂。

    “他是誰？他死了嗎？”

    黎霸暗暗心驚，朝葉桀詢問道。

    “鬼死了，會直接魂飛魄散，消失無形，他既然還存在，便說明還活着。”葉桀嘴角一抽，這分明是最基礎的常識，黎霸都給忘了。

    正說着，枯瘦鬼魂彷彿也被兩人驚醒，深吸口氣，虛弱的胸膛膨脹起伏，像是病危的人忽然迴光返照，深邃的瞳孔也得以睜開。

    黎霸身形一顫，葉桀神色不變，緩緩詢問：“你是誰？爲什麼要坐在這裏？”

    “我被驅趕到了奈何橋上……我還不願，不願重入輪迴，但卻沒法離開，於是坐在這，等人來救我……”枯瘦鬼影喃喃道。

    “你在這裏多久了？”葉桀深吸口氣。

    “也許幾十年，也許上百年……”枯瘦鬼影神色黯淡，“你們，是來救我脫離奈何橋的嗎？”

    葉桀搖了搖頭：“你誤會了，我們也是誤入此地，自身尚且難保，又何談救你出去？”

    枯瘦鬼影面露苦澀，不再多言。

    黎霸將他的模樣看在眼裏，暗暗心驚，面露絕望：“上百年？此人被困上百年，也找不到脫離之法，我們又能如何？這下全完了……”

    葉桀深深看了枯瘦鬼影一眼，四下環顧：

    “被鬼差趕上奈何橋的魂魄不在少數，按理來說，也有不少魂魄不願步入輪迴，可爲何放眼四周，卻不見他們，唯獨只有伱一人留在橋上？”

    說到最後，葉桀暗暗心驚，莫非那些魂魄，全都被眼前之人所害不成？

    黎霸面色微變，見枯瘦鬼影氣息平淡，她差點就放鬆警惕，如今聽葉桀提起這等異樣，心中驟然警覺。

    “不必害怕，尋常鬼魂，不能在這裏逗留太久，時間一到，不管願不願意，都要重入輪迴。至於我……你就當，那是殿主的權能好了。”枯瘦鬼影搖頭道。

    “殿主？你到底是誰？”

    聽聞殿主之名，無論是葉桀，又或是黎霸，都忍不住身形一顫。

    殿主的名號，可不是想叫便能叫的，那意味着一尊閻羅殿的主宰，實力必然在鬼仙層面。

    如今，聽枯瘦鬼影自稱殿主，這一消息，宛如平地炸響的驚雷，令葉桀久久難以平靜。

    彷彿看出兩人的疑惑，枯瘦鬼影緩緩開口：“我姓蕭名衍，乃是南瞻部洲衍王殿主，或者說，我曾經是。這段時間以來，壓根沒有魂魄登上奈何橋，莫非廣王殿中，發生了什麼大事？”

    葉桀點了點頭：“廣王殿主封鎖了輪迴之路，轉而奴役一切鬼魂，將其煉化成陰兵鬼卒，意欲復國。我們闖過了判官封鎖，這才來到奈何橋上。”

    蕭衍默然，便不再言。

    黎霸愣了愣神，好一會後，這才拉過葉桀，悄聲道：“葉桀，你真的相信他的話嗎？衍王殿又是何處？”

    葉桀深吸口氣：“我當鬼差的時間比你早，倒也知曉閻羅殿的祕辛。當年，這裏不叫廣王殿，而是叫做衍王殿。衍王殿的殿主蕭衍，生前是人間的梁武帝，他性情寬厚，不曾迫害往後朝代的臣子魂魄，等到隋朝重臣魂魄齊聚冥府，神龍楊廣率領舊部奪權，他這個殿主也當不下去了，最終被流放到奈何橋上，衍王殿也更名爲廣王殿。”

    頓了頓，葉桀感慨道：“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他竟然還在這裏……”

    聽聞此言，這下黎霸算是理解，爲何在此之前，楊廣會對幾人下達捉拿秦瓊的任務了。

    有着這等前車之鑑，楊廣吸取了蕭衍的教訓，不遺餘力的迫害李唐將領之魂，斷然不會容忍有人威脅到自己統治廣王殿。

    望着蕭衍，黎霸愈發絕望：“就連閻羅殿主，也沒法脫離奈何橋，我們算是徹底完了……”

    葉桀也嘆了一聲：“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用了，走吧。”

    “嗯……”黎霸神色哀慼，橋上昔日的閻羅殿主，像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心底再也沒了反抗之意，只能認命接受。

    葉桀又看向蕭衍：“你不走嗎？你打算一直坐在這裏？”

    蕭衍雙手合十：“會有人來救我出去，就算要等上百年千年，我也會一直等下去。”

    葉桀便不再問，轉而與黎霸一同向前。

    兩人行走在神祕的氛圍中，葉桀撥開紫色的氤氳，未知世界的大門正緩緩敞開。

    途中，黎霸忍不住問道：“葉桀……你真能放下一切，心甘情願的重入輪迴嗎？”

    聽聞此言，葉桀腳步一頓，最後發出一聲長嘆：“恐怕不行……我天賦平平，如果想重入輪迴的話，早就走了，又怎麼會留在冥府這麼多年？”

    說着，葉桀身形微顫：“這麼多年裏，我結識了不少鬼差夥伴，但到了最後，他們一個個了結牽掛，重新轉生去了，只有我，還留在冥府當中。”

    黎霸看了他一眼：“爲什麼？爲什麼你甘願留在這，寧願年年當倒數第一，忍受其他鬼差的嘲笑，也不願重入輪迴？你沒有天賦神通傍身，早點攢夠陰德，重入輪迴，才是解脫，說不定下輩子，還能抽到不錯的天賦神通。”

    “也許……是因爲害怕吧。”葉桀思索道，“很多時候，我不敢在身上留太多的陰德，不管得到多少陰德，都要儘快花光。看着陰德的數字一點點增長，我對輪迴的渴望便日益增加，那份渴望，對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同時又令我感到恐懼。”

    “恐懼？”黎霸喃喃道。

    “是的，恐懼。”葉桀點了點頭，“我的靈魂，可以重入輪迴，獲得來生，但我這輩子的意識，又去了哪裏？每每想起，總令我感到恐懼。”

    說到最後，葉桀神色黯然：“如今，真的來到這奈何橋上，我才發覺，阻礙我重入輪迴的，不是那份意識消亡的恐懼，反倒是一路以來建立的羈絆，以及那些不願忘卻的回憶……我還沒幫夏薇重回仙位，還沒查清盧茜的身份，還沒彌補天玄殿生死簿主賬的過失，還不知道齊天大聖口中的如來是誰，還沒有看到大戰的結果……種種一切，都沒有答案，就這樣步入輪迴，難免有些遺憾。”

    葉桀的話，彷彿也勾起了黎霸的情緒，她當即開口：“既然這樣……我們也留在橋上好了，就這麼一直等待下去，像蕭衍那樣……”

    葉桀坦然一笑：“遺憾總是再所難免的，就像世上所有的事情一樣。在這枯等千年，就算知道了事情的答案，又有什麼意義？到頭來，不過也是黃粱一夢。況且尋常鬼魂，可沒法在此逗留太久，縱使有着萬般不願，也是無可奈何。”

    黎霸神色沮喪，最終不再反駁。

    一路前行，誰也沒再說話，無言的情緒在兩人心底蔓延。

    終於，水聲漸歇，兩人來到橋的盡頭。

    在那裏，葉桀看到了一位老婦，她佝僂着背，年邁的身軀微微彎曲，背負着歲月的沉重，頭髮灰白而稀疏，臉上佈滿皺紋，展現出歲月的無情。

    她眼眸淡然，望着她，葉桀只覺心緒平和，過往經受的不堪與痛苦，心底存在的種種傷痕，都被她徹底磨平，她的存在，光是往那一站，便給人一種安心與祥和。

    老婦身後，便是輪迴之井，輪迴井光芒萬丈，好似仙境，無數靈魂暢遊其中，輪迴往生。

    步入輪迴前，需要飲下孟婆湯，忘卻一切，才能進入，就連仙人也不例外。

    想要強闖輪迴井，就算真仙在此，同樣也沒法辦到，古往今來，無數仙人都嘗試過，但最後都付出了慘痛教訓，葉桀二人就更不用談，強闖只是一個奢望。

    黎霸伸手入懷，掏出一面招魂幡：“看來我的旅程，已經來到盡頭……本來只打算送族人入輪迴，沒想到連自己也搭上了，還連累了你，葉桀，真是對不住啊。”

    葉桀擺了擺手：“不礙事，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只是難免有些遺憾。”

    黎霸用力一拍，招魂幡內的魂魄魚貫而出，在兩人前方並立。

    神智被煉化的他們，在這一刻安靜無言，放棄了鬼卒的凶煞與紛爭，取而代之的，只有對於輪迴解脫的渴望。

    他們排成長隊，一個接一個的上前，從老婦手中，接過一碗湯水，一飲而盡後，便走向橋後，躍入光芒萬丈的輪迴井中。

    不多時，黎家村衆人的魂魄一一離去，只剩下黎霸身旁的兩位魂魄。

    “父親，母親，我很抱歉，沒能保護好你們……你們是因爲廣王殿主的野心而死，我多想爲你們報仇，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是空談，你們便忘了我，重入輪迴去吧。”

    黎霸的哽咽之語，並未得到父母的迴應，他們皆被煉化，失去神智，只知聽從招魂幡主人的命令，化身陰兵，戰鬥至死。

    重入輪迴，對他們而言，便是最好的解脫。

    待到兩者魂魄離去後，橋上再度冷清下來，被孟婆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眸注視着，黎霸面色一顫，慌忙抓住葉桀：“葉桀，我有點害怕……”

    葉桀拍了拍她的後背：“不必害怕，我在這裏，便讓我先行一步，輪迴之中，有我在前面引路，你自然就不怕了。”

    “葉桀，你……”黎霸心頭一酸，“沒想到今生最後，竟然是和你一起度過，可笑之前明明有那麼多機會認識你，我卻只知道嘲笑你。倘若能度過此劫，倘若這一切能夠重來，我一定……”

    葉桀無奈而笑：“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鬼仙尚且無法脫離奈何橋，我們又能怎麼樣？不說了，我先走了。”

    說罷，葉桀緩緩上前。

    回顧往昔，心中頓感遺憾，正欲接過孟婆湯，忽然懷中一顫，某物開始劇烈震動。

    葉桀一愣，卻見孟婆淡淡招手，一枚令牌從他的懷中飛了出去，被孟婆抓握掌心。

    令牌呈現耀眼的金色，乍一看去，便能知曉此牌的不凡。令牌之上，雕刻着無比工整的一個“瑤”字。

    “那是……孟姨的鬼仙令？”

    將令牌的樣式看在眼裏，葉桀張了張嘴，神色愕然。

    不久前，孟姨酒鄉受到判官襲擊，被迫搬遷。從坍塌的酒樓一角中，南靈鶴撿到了這枚鬼仙牌。

    葉桀試着將鬼仙令還給侍女們，但侍女們並沒有要，只是讓他收好。

    沒想到事到如今，兩人被困奈何橋上，始終不爲所動的孟婆，第一次因爲這枚令牌有了反應。

    “有緣人，你的任務未盡，現在重入輪迴，還太早了點。”收好鬼仙令後，孟婆第一次仔細打量葉桀，口中發出沙啞的聲音，“回去吧。”

    “她……她說什麼？”

    將葉桀的話聽在口中，黎霸張大了嘴，一臉難以置信，連帶着望向葉桀的眼神，也變得非同一般起來。

    鎮守奈何橋，從不通融任何人的孟婆，竟然說葉桀任務未盡，還讓他重返冥府？此情此景，可謂徹底顛覆了黎霸認知，讓她如何能不驚訝？

    “葉桀……你，你到底幹了什麼？”黎霸滿臉駭然。

    突如其來的變化，就連葉桀，也沒反應過來，乾咳一聲：“就算你問我，我也不知道，也許是那枚鬼仙令起了作用……對了，她是我的朋友，爲了躲避判官追殺，這才登上此橋，也能和我一起離開嗎？”

    見葉桀提起自己，黎霸面色一顫，心底浮現幾分暖意，隨即用迫切的眼神望向孟婆，想要得到她的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