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厄運（三十一）

    “叔叔，那個機器就是送我們來這的工具嗎？”一直沉默不語的小朋友忽然開口。

    程野躲在黑暗裏，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輕輕地點了點頭。

    小朋友看着程野的後腦勺。

    得到了明確的答案。

    它輕輕地趴了下去，緊緊地靠着程野。

    如果仔細看，可以看到它的身體已經開始變得虛幻。

    不像之前的實體，似乎都要幻化出四肢一般。

    現在的它，又成了虛虛幻幻的迷霧。

    看不真切。

    是了，從小朋友意識到這是一場騙局之後。

    它就停止了吸取能量。

    何必呢？

    自己已經被傷害了，就不想傷害別人了。

    淋過雨的人，總是想給其他人撐傘。

    痛過，才更明白痛是什麼。

    小朋友感受着自己能量的消散，它覺得自己的意識也在潰散。

    它緊緊地貼着程野的背，感受着那一抹溫暖。

    真好啊。

    真的，好溫暖啊。

    或許，再過幾天，它就會跟那些沒有宿主的它們一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了吧。

    小朋友有點害怕，但也有點坦然。

    害怕，是對未知的死亡下意識的情緒。

    坦然，是幾個月的奔波遊走已經累了。

    其實到目前爲止，它們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活下來，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一項完成了試驗的項目。

    它們，才是試驗品。

    程野沒有感受到小朋友的異常，他正專心致志地聽着郭教授那邊傳來的聲音。

    剛剛郭教授說的話，他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沒錯。

    他現在的位置，距離郭教授近在咫尺。

    郭教授是怎麼都不可能想到，程野會離他那麼近的。

    程野要玩一次釜底抽薪。

    郭教授掛斷電話後。

    站在原地大口喘氣。

    他現在的情緒，就好像是不停翻滾的海浪，一陣一下，一陣一下。

    衝擊着岸上的砂石。

    一會覺得好一些，一會又覺得難以忍受。

    這都是那個傻逼玩意害的。

    郭教授垂下頭。

    眼底緩緩地浮上一片血紅。

    紅血絲不知不覺產生了。

    他握緊了拳頭。

    不能被情緒影響了心態。

    不能深陷自責的情緒裏。

    現在，必須得平靜。

    事已至此，情緒就是最沒用的東西。

    郭教授強制自己不去想試驗失敗了怎麼辦，不去想再也見不到自己親朋好友了怎麼辦，也不去想自己的親朋或許在未來幾年就會死亡……

    這些他通通不去想。

    他現在要做的，是找到程野！

    郭教授打開了這間房間的燈。

    霎時，明亮的光毫無遺漏地照射在房間的每一處。

    他進入實驗室後，一直沒開燈，爲的是不打草驚蛇。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必要了。

    既然對方已經毀了自己的心血，那就魚死網破吧。

    郭教授進入了一種極爲可怕的狀態裏。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甚至微微帶着笑意。

    看起來似乎有些愉悅，但靠近了又能感受到時時刻刻散發出來的陰鷙。

    是了，陰森難測。

    郭教授，緩慢地在這間屋子搜索起來，一個，一個，仔細查看。

    就連機器的底部，這種根本不可能藏人的地方，他都探頭去尋找了一番。

    他像是機械性地在完成任務。

    似乎這樣可以消減一些‘讓罪犯跑了’的罪惡感。

    他一定，會把這個該死的傻逼揪出來的。

    程野聽不清郭教授那邊的聲音了。

    在燈光亮起的那一刻。

    他就知道該他行動了。

    黑暗中保持不動，是因爲人在失去視覺後，聽覺會被無比地放大。

    而現在郭教授開了燈。

    那麼他的注意力會從聽覺轉移到視覺。

    此刻，80%的接受信息佔比會從聽覺轉換爲視覺。

    現在，程野行動起來才安全。

    程野深知郭教授不開燈的原因。

    也知道他的下一步會做什麼。

    這就是之前程野覺得他能贏郭教授的原因。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程野瞭解到的郭教授，是毫無掩飾真實的郭教授。

    但是郭教授對程野的瞭解，還停留在那個傻白甜‘張林’的身上。

    這就是信息差。

    程野帶着淡淡的嘲諷笑意。

    不緊不慢保持着安靜的步伐，朝樓梯間走去。

    整個實驗室的管理間在二樓的樓梯旁。

    雖然實驗室配置了三套斷電系統，防止停電，但怕電梯出現意外，無論什麼建築，樓梯是一定存在的。

    在任何時候，簡單的機械總是比科技更讓人放心。

    這也是爲什麼所有飛機用的還是笨拙的手動門，非電動門的原因。

    程野趁着郭教授現在滿心沉浸在尋找自己的狀態中，快速地朝二樓走去。

    破壞電力，這是他能離開的第一步。

    最近的警局離這裏只有幾百米遠，無論是步行還是出車，最多十分鐘就可以到了。

    這是他第二個階段可以擁有的時間。

    很急迫。

    必須冷靜。

    程野脫掉了鞋子，雙手拿着鞋子從樓梯間向下走去。

    拿着一些隨手撿的器材，卡住了門。

    現在，電力系統沒斷開。

    還能刷卡下行。

    一會斷開了，他還得回來。

    所以得提前做好準備。

    程野的大腦一邊數着數，確保自己有時間充裕。

    一邊快速下行。

    當他來到二樓的時候，陡然止住了腳步。

    他深深地向那個已經置換了的房間望去。

    雖然有無數堵牆攔着。

    但它像是就在眼前。

    裏面陰暗的，灰色的，令人絕望的氣息再次撲面而來。

    似乎一瞬間，他又重新置身在那黑漆漆的空間裏。

    程野眯了眯眼睛。

    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現在已經回不去那個世界了，置換也已經停止了。

    那實驗室，恢復原樣了嗎？

    還是說，終身如此？

    程野沒有太多的時間思考這個。

    他只是短暫的停留了一秒，就轉身出去了。

    斷電。

    得儘快。

    斷電是爭取下一步計劃的時間。

    他得躲兩天。

    ……

    郭教授將這個房間搜索了個底朝天。

    其實他知道不可能有人在。

    這個房間全是機器，沒有人能藏身的地方，但郭教授還是想查看一番。

    不爲什麼，就是想搜查。

    譁——

    燈忽然滅了。

    房間瞬間陷入一片漆黑。

    郭教授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怎麼可能滅燈？

    這個實驗室可是有三套電力系統保護的。

    是幾乎沒有概率會出現斷電的情況。

    一個猜測在他心裏暗暗產生。

    他立刻衝出了房間，朝樓下跑去。

    沒有電。

    電梯坐不了只能走樓梯。

    他出門後就直接拐了個彎朝左邊跑去，

    而程野此刻，又站在郭教授的身後。

    他靜靜地看着郭教授奔跑的樣子。

    努力又狼狽。

    緩緩笑了。

    一切，依舊在掌握中。

    無他。

    不過是打了個時間差。

    他一開始拿了三瓶溶解劑和兩瓶強酸。

    而強酸剛好沒派上用場。

    所以在他在管理間處理電力系統時。

    他是先破壞了自發電的兩套系統，然後才在國家電網的通電路線上，做了一個簡易的定時裝置。

    強酸會慢慢溶解電線。

    但是爲了不讓他們看出來這是一個定時裝置。

    程野還是費了點心思。

    他將酸倒出來一些，在其它線頭嘗試了一下溶解速度。

    計算出斷掉這根主線所需要的時間。

    然後計算出電線剛好斷電所需要的強酸容積。

    在桌子上形成一個恰到好處的傾斜角度。

    因爲這個傾斜角度，強酸會從特製的瓶中一滴一滴掉落。

    而當電線剛好融化時，瓶子也會因爲瓶中酸的減少改變了重心。

    重心移位，自然不穩，瓶子會摔落在地上。

    這樣，就製造出某個人舉着瓶子往電路上倒強酸，聽見有人來追他，落荒而逃，瓶子都沒拿穩摔落在地的假象。

    程野，想利用蒙太奇手法。

    將時間混亂。

    將空間混亂。

    從現在開始，他就是在前面引導的那個黃雀。

    而郭教授，才是螳螂捕蟬中的蟬。

    ……

    看見郭教授最後一點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

    程野從容自如地重新回到了設備室。

    這裏的機器全部停止。

    因爲停電，所有的機器都停止了運轉。

    它們安安靜靜地待着，就和那個被溶解了的機器，一模一樣。

    程野盯着被溶解的那臺機器的旁邊的另一臺機器。

    偌大的機身，自己稍微擠一擠，是可以躲進去的。

    這是他一開始，就確定了的躲避地點。

    在那短暫的電光石閃之間。

    在腳步步步緊逼的剎那間。

    他就想好了整個計劃。

    就宛如他一向如此，就像是樸素的肌肉記憶。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何況，郭教授應該已經細細地搜查過整個房間了。

    這裏躲不了人。

    這個定論會在郭教授的大腦裏留下了一定痕跡。

    這將是讓他掉以輕心的第一步。

    程野漫不經心地向前，繞到了機器後面。

    其實這個位置也很舒服。

    因爲幾處通風口，都在這個位置。

    在這裏待上兩天，還能看看外面的風景。

    不過兩天罷了。

    ……

    郭教授跑到了管理間。

    手機高舉着手機的手電筒。

    朝着屋內一頓亂照，看到了被吧啦出的溶解的電路，和摔落在地上的強酸溶劑。

    郭教授一下子聯想到，剛剛人，還在這裏。

    他又和那個人錯過了。

    郭教授氣得手在發抖。

    光源跟着發抖的手顫抖了起來。

    導致地上縱橫交錯，影影綽綽的影子也跟着顫抖。

    他到底是怎麼躲開自己視線的。

    明明在斷電的第一時間，自己就跑向了這裏。

    怎麼會連個人影都沒看見呢？

    他是鬼嗎？

    還是上天派來懲罰自己的？

    郭教授感覺自己站都站不穩了。

    這時，耳邊終於傳來了等待許久的警車聲。

    終於……來了……

    郭教授鬆了一口氣。

    電線剛剛才斷，那就證明人還沒走遠。

    他沒判斷錯。

    只要人還在這棟實驗樓裏，就一定可以抓住他。

    ……

    很快，警察和郭教授彙集了。

    郭教授沒有說實情。

    他可不想自己的星球回不去了，在這裏還成爲一個通緝犯。

    畢竟二樓已經有被置換了的場所……

    郭教授不敢讓警察搜索得太仔細。

    一些藏着祕密的房間，郭教授用別的理由搪塞了警察，不讓靠近。

    雖然但是……

    畢竟郭教授的地位擺在這裏，而且人家所說句句有道理。

    術業有專攻，真破壞了什麼國家的研究，誰能擔責？

    因爲罪犯很有可能還在樓裏。

    所以警察分了兩隊。

    一隊在郭教授示意可以進入的房間內搜索。

    一隊在外圍進行巡邏。

    一切井然有序地進行着。

    這時，忽然有人拿着什麼東西慌亂地跑過來。

    “隊長，我們在後院不遠處的小樹林裏，發現了這個。”

    月光下，一個成年男人的運動鞋赫然映入眼簾。

    “只有一個嗎？”隊長謹慎地問道。

    警員點頭：“對，目前只發現了一個，樹林裏有人工安置的石板路，沒有發現腳印，鞋子可能是慌亂之下掉落的。”

    隊長看着鞋子，一時沒有說話。

    如果在小樹林發現鞋子的話，那說明人很有可能已經跑了。

    他又側過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郭教授。

    郭教授年紀大了。

    雖然他口中說自己很快就去追那個人了，可是體力肯定跟不上。

    他自認爲的速度快，說不定也是很緩慢的……

    隊長深思熟慮了一下，決定親自上前跟這個老人家說清楚。

    人應該，是跑了……

    程野待在狹小的空間裏，內心無比平靜。

    呼吸平緩有節奏。

    就彷彿置身在自家後花園。

    他看着後院發生的一切。

    盯着那三五個警察。

    雖然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但是當他看到那個，他特意站在窗口丟出去的鞋子時，還是忍不住揚起了愉悅的笑容。

    都在他的計算內。

    孩子帶他來後院，目前警察站着的這個位置時。

    經過的那條小道是有石板路的。

    所以不留下腳印很正常。

    而且，他們既然找到了它。

    那就證明，這場遊戲到目前爲止，已經可以提前落幕了。

    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出現偏差。

    全部在掌握之中。

    他，贏了。

    程野忍不住緩緩垂下了眼眸。

    藏住自己有些嘚瑟的笑容。

    哎呀，有點意思。

    甚至有點不想這麼早結束呢……

    ……

    郭教授盯着面前送過來的鞋子，一時表情複雜。

    半晌後。

    他還是齜牙咧嘴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所以……所以那小子斷電是爲了翻牆？

    這整棟的實驗室的圍牆的最高處帶鐵線的電路，可以瞬間電暈一個成年人。

    所以自己和他錯過不是因爲對方在躲避自己。

    而是自己確實是自己晚了一步？

    他倒上強酸人就逃了。

    看到了前院的警察，所以故意從後院跑了？

    ……

    郭教授看着面前的鞋子，一時間百感交集，不知道說什麼好。

    而此刻的程野，正靜靜欣賞着今晚的夜景。

    萬家燈火在遠處亮着。

    就好像天上的星星。

    墜落在程野黑色的眼眸中。

    閃閃發光，那般美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