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厄運（二十七）

    【加載中……】

    【報告已完成。

    本次轉換率：88%（大於基本轉換率80%。）

    試驗品狀態良好，請分離雜質後進行檢測，查看阻攔成功率。】

    程野盯着報告。

    手有些發顫。

    這行字已經擺明了事實。

    他感覺，他感覺只要打開這個儀器的門，看到的就會是和他手上粉色的液體，一模一樣的東西……

    程野緩緩地伸出了手。

    咔。

    非常輕的一聲。

    門打開了。

    程野望着裏面液體的顏色，一時間沒有說話。

    他的表情從忐忑漸漸地轉換爲悲涼。

    是長久的胸口發悶。

    就好像，一個人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外。

    天色越來越黑，卻不知道如何回家。

    像是睡到下午才醒看着窗外的天，恍若隔世……

    打開的儀器裏，擺放着一瓶亮晶晶，粉色的液體。

    它靜靜的擺在裏面。

    粉色的光波光流轉，像是會說話。

    儀器內的光明明那麼少。

    卻照得它光芒四濺，閃得人眼發酸。

    程野別過頭。

    不去看它。

    側臉的碎髮，渲染上淡淡的粉色的光澤。

    內心空蕩蕩的，就好像有個人拿着錘子在砸。

    是的……

    一開始就沒有猜錯。

    他們正在使用的這種防護液體，是用人命做的。

    用別人的人命，吸收掉厄運，得以存活。

    也不知道是哪個大聰明想出來的辦法。

    程野重重地嘆了口氣，握緊了拳頭。

    目光重新移回儀器內的液體上。

    裏面流轉的，是其他人的人生啊。

    活下來的希望，是用那些，他們覺得微不足道的人命，構成的。

    這個城市或許在不知不覺中，少了許多，第三類死亡的人。

    他們，從未被人在意過。

    連死，都沒有驚起浪花。

    ……

    小孩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光景。

    它一直很聰慧。

    到了現在這一刻，它自然知道了一切。

    只是，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期望。

    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握住的稻草，它下意識地想欺騙自己。

    “叔叔，這是……什麼呀……”

    它的聲音很輕很輕，仔細聽，還能聽到幾分顫抖。

    像是希望程野可以告訴它另外的答案。

    可是……

    程野笑笑，嘲諷之意掛在脣邊，久久不曾散去。

    他的目光凝聚在這瓶液體上。

    粉色的光澤似乎有種暖意。

    卻看得人心裏發冷。

    程野動了動嘴脣，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一字一頓。

    “是，我們。”

    ……

    一開始是最‘低等’的人，在他們所設定的標準裏，將覺得沒用的人當牲口一樣‘犧牲掉’。

    低等的人用完了呢，是不是就輪到稍微低等，中等，以此類推……

    人哪有什麼尊卑貴賤呢。

    不過是在不同的社會定義下有不同的作用罷了。

    莽荒時代，難道不是誰拳頭大誰就厲害嗎？

    斯斯文文弱不禁風的智慧人又能做什麼呢？

    人，雖然無法完全平等。

    但生命……

    誰不想活着呢？

    就憑藉這個人有沒有用，就剝奪了活着的意義？

    如果這樣，那就不會再有‘忙裏偷閒慰晚途，春來日日在東湖。’了。

    因爲必須強者，才有資格生存……

    ……

    “是……我們嗎？”黑霧垂下頭。

    它緊緊地貼在程野的後背，似乎這樣能多一些寬慰。

    其實它聽到同類的聲音時，就已經知道了。

    那是‘我們’，

    是不同形態的，我們。

    可是，心像被人揪住了一般。

    無法抗拒的……難過啊……

    小朋友聲音有些抽泣，它不死心地問：“所以一切都只是一場騙局，對嗎？”

    程野點點頭，平靜的聲音裏藏着無盡的殘忍：“一場用你們的犧牲換取生機的騙局。”

    小朋友貼着程野的背貼得更緊了，似乎這樣能感受到爸爸的溫度。

    “可是我，不想犧牲啊……”小朋友茫然地說道。

    痛心，難過，憤怒，一時糾纏在一起。

    它想救父親，想一家人團聚……

    它要的是幸福美滿……

    而不是犧牲啊……

    程野漆黑的瞳仁微微閃動：“是啊，以犧牲之名讓你們去死罷了。”

    說完，他垂下頭。

    機械式地將玻璃器材裏的粉色液體倒進量杯裏。

    在用桌上過濾的器材過濾。

    他慢條斯理地做着這些事，似乎是想分散一些自己紛擾的情緒。

    等一切做完後，他換了一個嶄新的玻璃瓶裝進全新的粉色液體。

    他抖了抖。

    一粒一粒的粉色小圓球，互相擁擠着。

    這是鮮活的生命啊……

    他將過濾後的粉色液體再次放進機器裏。

    面無表情地點擊了第三個按鈕。

    3，驗證結果。

    【開始檢測。】

    【檢測時間約1分鐘。】

    【請耐心等待……】

    熟悉的提示音，剛剛已經聽過一次了。

    屏幕上再次開始顯示着倒計時的時間。

    程野盯着紅色的小字，看着它跳動，數值變小……

    【叮，您的檢測結果已出，請在顯示器上查看。】

    儀器發出了播報聲，上面有一行紅色的小字滾動着：請及時查看報告。

    和剛剛一模一樣。

    程野快速地點擊了報告。

    他想看看最新生成的防護劑的實驗結果。

    【叮，恭喜您。

    本次實驗結果：良好。

    該試驗品已經可以投入使用，阻攔成功率99.999%】

    程野盯着那行99.999%，一直盯着。

    小朋友似乎也緩和了一些情緒，它說道：“我們，可以阻止近乎100%的厄運誒……”

    程野冷哼一聲：“就是100%，只是嚴謹的科研不允許標註100%。”

    “這樣啊……”

    聽不出小朋友是什麼情緒。

    兩個人說完這段對話後，久久不再說話。

    實驗室顯得很安靜，空曠得令人害怕。

    真不知道那個世界的上位者，擁有怎樣的人生經歷，才會想到以命抵命……

    陡然，程野像想到了什麼，陡然提問：“你睜開眼看到這個世界時的第一個地方，在哪裏，你記得嗎？”

    找到來時的地點，關掉通行的入口。

    這樣可以阻止那個世界，讓更多無辜普通羣衆犧牲了。

    沒有來這個世界的入口。

    他們就沒辦法繼續傳輸它們。

    那麼，實驗鼠的計劃，就沒任何意義了。

    小孩垂着頭，想了又想。

    它來時的地方嗎？

    它還記得，它剛到這個世界時的興奮和快樂。

    它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藍天白雲了。

    高興得什麼都忘了，直接衝了出去。

    那個地方，有花有草，空氣特別清新，就好像……在森林裏一樣……

    不，不對。

    它記得自己當時一頭衝出去沒多久，就到了非常現代化的地方。

    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小孩微微直起了身體，冥思苦想。

    它來這個世界太久了啊，久到印象都不是很強烈了……

    程野不着急。

    他像是知道小孩子在思索，拿着兩瓶粉色液體，走出實驗室。

    這裏不安全。

    那個世界一直在和這個世界做替換。

    不知道什麼時候這裏就完全變成那個世界。

    而且按照當時進入18樓的規則。

    進去了，沒有載體引導自己回來，是回不到這個世界的。

    等等……

    如果世界都能替換。

    那它們出現的地方會不會是隨機。

    用相同的方式，將它們送過來……

    不對。

    程野眸光凝重。

    能量得守恆。

    東西過來了，就得有東西過去。

    不然怎麼做到替換。

    所以它們，還是通過通道來的。

    程野快速地走出了四級實驗室。

    他頭都不回，沒有任何留戀。

    其實到現在爲止，他算已經結束這個副本了。

    小孩沒有想殺他的意思，他只要在家待上三天，就可以結束。

    這個副本的關鍵，就是策反孩子。

    躲避厄運，小心謹慎，抽絲剝繭，最後，策反孩子。

    可是程野，還是想做得更好一些。

    畢竟每次副本結束，都是要評級的。

    雖然這是一個升級副本，但也不確定會不會評級。

    萬一掉出優秀的隊伍，微生安收集碎片豈不是遙遙不及……

    程野笑了笑，繞着公園走了起來。

    既然孩子暫時沒想到什麼，就先到處走走。

    這件事急不得。

    孩子努力思索着，忽然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東西，它連忙大喊了起來：“叔叔，停一下。”

    程野止住了腳步。

    孩子凝重地說：“你往後退一點。”

    程野聽話地朝後移了幾步。

    孩子盯着那個狗狗的雕像，思考了半天。

    是這裏。

    它當時來的地方，就是這裏。

    當時它衝了出去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狗狗的雕像。

    銅製的，傻憨憨的。

    它覺得可有意思了，還在這玩了一會。

    所以。

    黑霧在程野的身上高高地伸長脖子。

    就好像程野的頭上頂着一塊烏雲一般。

    它朝着狗狗雕像的右邊看去。

    當時它看到的是狗狗雕像的正臉的右邊。

    所以它是從西北方向來的。

    西北……

    小孩盯着那個方向看了許久。

    心陡然“撲通，撲通”地跳起來了。

    孩子，什麼都想了起來。

    它內心有些糾結。

    這裏，距離那裏太近了。

    近在咫尺的距離，就是生與死的距離。

    它轉回頭來。

    盯着這個背了它好多天的叔叔的背。

    它又緊緊地貼了上去。

    溫暖的體溫……

    真像爸爸的背啊……

    它想了想，開口道：“叔叔，我想跟你確認一下。”

    程野輕聲：“嗯，你說。”

    “我是不是被拋棄了？”

    孩子的聲音很平靜，像個小大人一般。

    程野猶豫了下：“是的。”

    “所以我……其實沒有機會回到我們那個世界了，對嗎？”

    程野：“對……”

    “你沒有騙我，對嗎？”小朋友說的很認真。

    黑霧也跟着直起身子。

    程野笑笑：“其實你心裏什麼都明白，對吧？”

    小朋友倔強地重複着：“你沒有騙我，對嗎？”

    “對。我沒有騙你。”程野幹淨利落地回答。

    聽完程野這麼說，小朋友鬆了口氣。

    它，僅僅只是想確認一遍。

    它當然知道他沒有騙它。

    連回去的路都沒有告知，本身就是一種遺棄。

    將它們扔到這個世界，遺棄。

    它就是，想認真地，確認一遍。

    確認自己的死，真的是無法變更，板上釘釘的。

    確認自己在那羣人眼中，真的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只是工具。

    確認自己，因爲自己的一時衝動，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小朋友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勉強笑了笑，輕鬆地說：“叔叔，原來我們是被拋棄的啊。”

    程野動了動嘴巴，安慰的話還是沒說出口。

    能說什麼呢？

    說沒事，死的時候幹淨利落，一點都不會疼的？

    雖然它真的是個小孩子……

    但也沒有這麼騙小孩的啊。

    “叔叔，我帶你去。”

    小朋友的語調重新恢復了輕快。

    它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接受了這令人難過的事實。

    它伸出黑漆漆的手，伸到了程野面前。

    “你能看見我吧？”

    “可以。”糾纏太深，他確實能看見它了。

    “跟着我的手走。”

    “好。”程野點頭。

    在這一刻，兩個原本理應對立的人走到了一起，爲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一起向前。

    向前，向生的希望，向光明的未來。

    ……

    走了半天。

    重新走回了四級實驗室。

    程野盯着面前的實驗室，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朋友卻噗呲一聲笑出來。

    它說：“想不到吧？”

    程野被它的調皮歡快驅散了一些些沉重。

    “是這裏？”

    小朋友點頭：“是的，我都想起來了，就是這裏。”

    這裏是四級實驗室的背面。

    高高的鐵欄杆攔着，無法進入。

    程野記住了這個位置，轉頭就朝大門口走去。

    沒幾分鐘，他重新回到了這個位置。

    說起來，他確實沒有來過這裏看看。

    可是這裏除了一堵牆，還有什麼呢……

    誒，等等。

    四級實驗室的第三層是空氣處理區。

    這一層，根本不會有人上去。

    要麼是毒氣，要麼是廢氣。

    所以……

    如果有一個房間，專門作爲通道呢？

    反正它們也很小……

    “你到達這個世界時，是在半空中嗎？”程野盯着最上方的排氣口，輕聲問道。

    小朋友想了一下，點點頭：“是的，半空中，我一眼就注意到了藍天白雲，緊接着才是樹……”

    是了。

    找到了。

    ……

    PS：犧牲，是建立在自願的基礎上。

    沒有人可以決定另外一個獨立的個體，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