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厄運（二十五）

    程野沒給自己太多時間感慨。

    他想了想，輕聲問道：“你怎麼什麼都跟我說了？”

    黑霧貼在程野的身上，它有些落寞：“我也不知道……可能太久沒人跟我說話了吧……”

    程野定定地看着面前擺着炸雞殘渣的桌子。

    他明白小朋友在說什麼。

    孤獨。

    是長久的孤獨。

    是深入骨髓的孤獨。

    孤獨是會逼死人的……

    它應該，來到這個世界很久很久了。

    它也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卻在衆多成人都堅持不下來的任務裏堅持到現在。

    只是爲了心中的某個信念。

    某個到了現在，其實它心裏也沒有那麼相信的信念。

    程野仰起頭，帶着笑意寬慰着孩子：“現在不是有我陪着你了麼？”

    孩子貼在程野寬大的背上。

    一雙發黑如同霧一般的手環繞着程野。

    它小聲地回了一句：“嗯……”

    程野緩慢地勾勒出關於整個故事的原貌……

    這是一場，慘絕人寰的實驗。

    不僅僅是針對地球。

    對於兩個世界來說，同樣殘忍。

    我們姑且將地球稱爲a世界

    另外一個世界稱爲b世界。

    b世界確實滅亡了，那個地方一片荒涼，人們躲在地下，不見天日。

    爲了讓b世界重回原貌，一羣科學家在厄運的基礎上增加了厄運的強度。

    類似於基因編輯。

    而這個目的，就是爲了在a世界進行實驗，讓人體自發產生抗體。

    而它們，是爲了能帶回抗體。

    怎麼帶回去呢？

    置換究竟是什麼……

    程野眯了眯眼睛，像是想到了什麼：“你們生出實體後怎麼回到原來的世界？”

    小孩愣了愣，擡起頭來，黑霧迷茫地微微顫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低沉的語氣中似乎還帶着一絲苦笑。

    是啊，它們不知道。

    小孩從來到這個世界的興奮，到平靜，到偶爾糾結，偶爾堅信，到失望，到迷茫，花了很長時間。

    它們不會知道怎麼回去的。

    不僅僅是因爲他們沒告訴它們。

    而是因爲，它們回不去。

    它們是犧牲品，從一開始，就沒有留後路。

    他們爲了讓這個實驗中的實驗鼠心甘情願地用命去拼，竟然用至親作誘餌。

    程野感覺自己的胸腔悶悶的，十分難受。

    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般無恥的……

    在剛剛他們的所有對話中。

    可以推論出一個十分重要的結論——

    它們，也是分批次的。

    就像在地球的試驗體一樣，都是分批次的。

    它們是第一批過來的試驗體。

    因爲沒有任何數據支撐，所以沒有給它們任何的提醒，警告和注意事項。

    只是讓它們自己努力活下去。

    甚至編造了，只要生化出實體就可以活下去的謊話。

    它們只能用自己的命去試探，去探索，去找到活下去的辦法。

    但是它們，永遠不可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郭教授他們，沒有給它們留後路。

    它們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出來的結論，會通過某種方式傳送到b世界。

    而這種傳輸方式，應該是時時可見的。

    這，大概就是需要將它們肉身粉碎的原因。

    程野苦笑着，一時揪心得喘不上氣。

    類似於量子糾纏。

    量子力學允許相距遙遠的物體之間存在某種奇特的關聯，即糾纏。

    一對電子，它們的總角動量爲零。

    也就是說，一個電子的自旋和另外一個電子的自旋方向平行，但完全相反。

    所以，我在這個世界畫了一個圓，另一個地方會出現一個一模一樣的圓。

    所以，它們不需要回到那個世界告訴那些人，怎麼樣活下去了。

    他們，一直在觀察着。

    所以，它們需要被粉碎到最小狀態。

    通過類似量子糾纏的方式，時時刻刻地顯示着最新的成果。

    這些用命堆出來的數據，會支撐着下一批實驗者過來地球。

    以此重複。

    直到成功。

    ……

    想明白後的程野久久沒有說話。

    他盯着空白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其實結果已經註定了。

    要麼一起死，要麼僥倖他活下來，它們死。

    因爲從一開始，它們就是被拋棄的實驗鼠。

    ……

    半晌後。

    “你不要殺我，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所有人活下來，好嗎？”程野猶豫了一會，嘆了口氣還是這般說道。

    孩子擡起頭，它長久的注視着面前的人。

    也不知道它在想什麼。

    過了許久許久，才小聲地說道：“嗯……”

    有了孩子的保證，程野鬆了一口氣。

    他知道很難，但是他還是想試試。

    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有機會中止這一切。

    但是很危險。

    因爲他沒辦法肯定，孩子真的是真誠的。

    有千萬分之一的概率，從孩子跟他說話到現在，一切都是一個局。

    這個孩子說了，只有它想到從窗戶外面進來。

    這件事很冒險。

    稍有不注意就可能會被摔死。

    前面孩子說消毒水也會對它們有影響。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它們除了看不見，應該和人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也就是說，這樣一個膽大心細的孩子，不一定有他顯露出來的這般單純。

    它能在衆多它們中存活下來，還找到了宿主，並非僥倖。

    運氣好是成功者的謙態，卻不是事實。

    今天的所有的對話，也有可能是一個局。

    是這個孩子想了好幾天精心編制的局。

    只是爲了引誘他出門，引誘他做更危險的事，而設定的局。

    但程野依舊願意去相信。

    除了身體本能的直覺，還有它一直顯露出來的狀態。

    一個試圖救父親的孩子，一個連簡單的謊都不願意撒的孩子。

    沒必要用這種方式，贏。

    它如果不擇手段，完全可以在程野伸出小拇指要求拉鉤時，毫不猶豫地拉鉤。

    可是它沒有，它連這樣的寬慰都不願意給。

    人的本性，是不會被掩飾的。

    程野站了起來，目光中帶着一絲堅定。

    他其實沒必要多做這一步，待在房間內，安安靜靜地等待時間過去，這個副本就結束了。

    可是程野，還是想試試更多可能。

    一步，兩步，三步……

    程野緩緩地走到了入戶門口。

    黑霧跟着他的腳步微微晃動。

    孩子擡起頭盯着寬大的後背。

    這些天，它一直趴在這個背上，能感受到隔着衣服傳來的體溫。

    它覺得好溫暖好幸福。

    就好像回到小時候父親揹着它的時候。

    叔叔……

    ……爸爸……

    ……

    程野快速地下樓來到地下車庫。

    他不知道世界的置換是怎麼進行的，也不知道郭教授他們那個世界已經發展到如何先進的地步。

    但是他，還是想，試一試。

    他打開車門，上車，鬆開手剎。

    車朝着小區外行駛。

    他要去那個四級實驗室，再看看。

    能讓這麼多試驗體從那個世界過來，一定有什麼媒介。

    它們，一定不是通過什麼宇宙飛船之內的東西過來的。

    粉碎機……

    意識體……

    它們是有模樣的，而且，隨着糾纏得越深，樣子越清晰……

    得跳出已知的科學範圍。

    得腦洞更大一些。

    畢竟那是一個科技更發達的世界。

    不能用現有的思維框住了自己。

    程野一邊朝着四級實驗室飛奔而去，一邊絞盡腦汁地思索。

    “你在想什麼？”小孩突然開口。

    程野思路被打斷，他挑了挑眉，直接問道：“你還記得你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嗎？”

    小孩貼着程野的後背。

    其實從它決定告訴程野一切的時候，它就打算放棄了。

    因爲，程野能看見的東西，它也能看見。

    所以……

    這些天，郭教授的一切舉動，它也歷歷在目。

    它從來不愚笨。

    或許是因爲有一顆玲瓏的心，它反而比其他大人看得更通透。

    它沒有那麼偏執的，瘋狂的，因爲已經失去一切了，所以非要相信一個虛假的結果的心態。

    郭教授能這樣對這個世界的人。

    就能這樣對它們。

    謊言，密謀，自私。

    哪有什麼真相……

    它在沒有聽見程野呼喚它時，還隱隱抱着千萬分之一的期待。

    可是當他和它交談時。

    它忽然意識到，身下這個高大的男人，他也是一個人。

    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也有自己的爸爸媽媽。

    他和自己一樣，也是擁有智慧，擁有自己人生的獨立生命體。

    小孩子總是更純粹一些。

    就像小朋友養了個兔子得知要殺了吃都會哭很久一樣。

    小孩子總是會多一些於心不忍和感同身受。

    它擡着頭一直盯着這個溫暖的後背。

    像是做出了什麼決定……

    程野很有耐心。

    他在問出這句話後，就一直等待着。

    中間沒有任何的催促。

    等了很久，等到了孩子的回答。

    孩子的聲音依舊是那般清澈見底。

    你以爲孩子什麼都不懂，其實孩子什麼都懂。

    善良的孩子總是更不願意去傷害別人罷了……

    “我們進了粉碎機，然後意識體和肉體分離，我們可以清楚的看見我們在被剝離。”

    “肉體緩慢的消失，就像玩遊戲時對手消失變成碎片的特效，看着它們變成一粒一粒的東西。”

    “然後我們成了一團乳白色的光亮的霧一般的東西，相互擁擠在一起，似乎只有我們彼此能看見彼此。”

    “接着過了很久很久，就出現在這個世界了，因爲進入粉碎機後我們就一直被關在那個盒子裏，中間發生了什麼我們也不知道……”

    聲音結束。

    孩子說完了。

    程野的眼睛微微閃動。

    擠成一團，光亮的東西……

    難道說……

    程野隱隱多了一個猜測。

    他皺緊眉頭，加快了車行駛的速度。

    很快，公園到了。

    和上一次沒有什麼兩樣。

    還是很多老頭老太太在公園裏匯聚。

    老太太們拿着個小型音響在跳舞。

    老頭匯聚在一起下象棋。

    大家說說笑笑的，各自有各自的開心。

    今天的天氣很好，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們還在繼續過着自己的小日子，誰也預料不到這場災難。

    ……

    程野再次踏進了四級實驗室。

    這次比上次看起來更加陰沉。

    黑色的感覺愈發濃郁了，在空氣中隱隱也能問道潮溼的粉末的感覺。

    鼻腔不是很舒服。

    程野四周環顧了一圈。

    像是以圍牆爲界，隔絕開了兩個世界。

    一個明媚陽光，一個陰暗森然。

    程野定定地盯着面前的四級實驗室。

    或許，這個實驗室內部，已經被置換得差不多了。

    希望……

    希望……它還在……

    程野不在猶豫，大步跨了進去。

    和上次一樣，大廳沒什麼變化。

    依舊是滿地雜物，亂糟糟的樣子。

    可是看到這幅模樣，程野反而鬆了口氣。

    那就說明，還沒有完全置換。

    他速度越來越快。

    用最快的速度通過了消毒等程序，重新回到了那個走廊。

    前方的實驗室大門開着。

    是了，那天他沒關門就走了。

    程野走上前，來到原本放石頭的那個房間門口。

    四級實驗室核心區的任何相鄰門之間都有自動連鎖裝置。

    防止兩個相鄰的門被同時打開。

    所以，他得先關上這扇門，才能打開第一個實驗室的門。

    程野伸出手，準備關門。

    門內黑漆漆的一片，像是已經被完全置換了。

    他打量了一番，太黑了，黑得什麼都看不清。

    這種黑色，像是能吞噬一切的黑。

    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置換估計一直在蔓延，或許再過幾天，這個四級實驗室也會不復存在。

    就在程野準備關門的那一剎那。

    他陡然問道：“這裏，是你們那個世界嗎？”

    出於謹慎，他還是想再確認一遍。

    他背後的黑霧，那個孩子伸長了脖子，探了探腦袋，然後說道：“很像，很像……感覺就是我們那個無法上去的地上世界……”

    “是因爲戰爭，還是因爲厄運無法回到地上？”程野關上了門，輕聲問道。

    小孩思索着，然後說道：“戰爭的蔓延，讓空氣裏瀰漫着無數毒氣，厄運導致，每個人都在意外死亡，只有地下，有光亮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程野聽懂了。

    他朝着第一個實驗室走去。

    邊走邊問：“你們國家還剩下多少人呢？”

    小孩說道：“不多了，我們城市還有三萬多人，如果每個城市都差不多，算上人數較少的縣城和農村，那整個國家，應該還有三百多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