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厄運（二十三）

    程野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渡步走到客廳，放鬆地坐到沙發上，目光側過去望向落地窗外的湛藍的天空。

    這棟樓屬於這附近街景最好的樓盤。

    32層，剛好可以俯視大半個城市。

    雖然有更高的幾個樓，但都在視線之外。

    程野盯着開闊的景觀，輕聲說道：“我們聊聊吧，我想，你應該能聽見我說話。”

    他說完，安靜地坐在那裏。

    姿勢沒變，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注視着窗外的藍天白雲。

    似乎十分篤定對方會回答。

    過了一會，那個稚嫩的聲音響了起來：“你，你能聽見我說話？”

    聲音很小，懷揣着不可置信。

    程野笑了：“是啊，這是第三次聽見你說話了。”

    那個聲音似乎很驚喜，他開心地說道：“真好，我來這個世界已經三個月了，第一次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

    “之前沒人聽到過你說話嗎？”程野問道。

    小孩子委屈地說道：“沒有，一個也沒有，我剛來這裏的時候非常開心，我好久沒有看過藍天白雲了。”

    “我興奮地到處玩，到處跑，試圖跟路過的人們說話，但是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理我……後來我才發現，他們聽不見我說話……”

    “久而久之，我就放棄了。”

    是個小孩子啊。

    程野閉上眼睛，回想到昨天臨時醫院跑步時聽到的那個聲音。

    「爸爸，我會努力的。」

    「我們……我們會見面的……」

    他是爲了見到父親才來的啊。

    程野心裏有點點難過。

    這個孩子的身上，也背負着一段故事。

    但，這是機會。

    他沒辦法抽出更多的同情心去照顧這個孩子。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在程野之前的所有推測中，有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

    它們，也是犧牲品。

    它們，是這個計劃的第一批實驗者。

    所以，是最危險的，是最容易出事的，是不被重視的……

    郭教授他們應該安排了很多很多這樣的先鋒，先替他們投石問路。

    對於郭教授他們來說，它們也不過是這個計劃路上必不可缺的犧牲品。

    那麼，他就有機會。

    它們既然是犧牲品，是試驗品，那就，根本不會知道關於這個計劃核心真相。

    而這，就是他的機會。

    它們，不是故意的。

    它們，是有機會策反的。

    或許它們是簽署了保密協議，或許它們是有各種各樣的限定。

    但是，它們的聲音，似乎只有自己能聽見。

    這，就是契機。

    程野低着頭緩緩笑了。

    他早該想到的，他第一次聽見這個額外的聲音就應該猜到的。

    遊戲不會給莫名其妙的東西。

    那些突如其來讓人感到意外的東西，就是活下去的線索。

    程野放緩了自己聲音，讓自己聽起來更親切一些：“小朋友，你是怎麼來這裏的呀？”

    （爲了方便區分，另一個世界的人依舊用它來代替。）

    看起來它一點都不怕的樣子，郭教授他們估計給它們編織了一個童話美夢。

    在它們的認知裏，或許這件事是很偉大的一件事。

    不僅能救自己，還能救更多人。

    小孩子甜甜地笑了，他開懷地說道：“大哥哥，我們是進了一個粉碎機過來的。”

    “粉碎機？”

    “是啊，一個大大的白色的機器，人躺上去，會被緩緩地推進去……他們說這個機器可以把人分離成原子儲存起來。”小孩子理所應當地回答。

    程野皺了皺眉。

    分解成原子再組合，那還會是原來的自己嗎？

    “我們的肉身被儲存，意識體來到這……”

    “……等完成任務後，我們就會回去重新組合自己的身體。”

    小孩子繼續說道。

    “痛嗎？”程野垂下眼眸。

    活着的人在意識清醒的時候被解體。

    應該很痛吧……

    此刻的客廳構成了一副極其詭異但是莫名和諧的景觀。

    程野的身子微微彎着腰，他的背部長着一個巨大的黑色的霧團。

    黑色的霧團在臉部的位置，開始有了大概的五官，仔細看，能看見似乎彎起的眉眼。

    小孩子舉起他碩大的手掌，摸了摸自己的頭，似乎聯想起那天的疼痛，大喊道：“痛，好痛，渾身被撕裂開，粉碎成粉末，可是我始終是清醒的……”

    “我想閉上眼睛，但是我好像和我的身體已經分離了，怎麼也閉不上，我大聲喊叫着，嘶吼着，想要放棄……”

    “我跟你說哦。”顫抖着的黑霧忽然平靜了下來，它雙手自然地垂下，冷靜地說：“我當時差一點點就要放棄了，差一點點就喊出來了，但是，我忍住了……這是唯一我能見到爸爸的方式。”

    “爲什麼呢？”程野心揪了起來，但面無表情，依舊在循循善誘。

    小孩子天真爛漫：“因爲……我爸爸死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們那個世界已經異變了。整個世界被黑暗包圍，空氣裏全部是灰白色的粉末，呼吸快了都會被嗆到。”

    “那時候啊，全世界都在發生戰爭，是第四次世界大戰。可這一次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黑影垂下腦袋，落寞地貼在程野的後背，似乎這樣可以尋求微弱的安慰。

    它輕聲說道：“我們那個世界的科技水平已經發展到很先進很先進了，我剛來這裏時，覺得回到了課本上所說的過去，覺得可好玩了……”

    “……因爲科技水平的原因，這一次的戰爭慘烈無比，各種各樣的生化武器被毫無節制的亂投亂放，我的爸爸媽媽當時非常揪心，害怕戰爭會蔓延到國內……但還好我們國家始終保持着內裏平和安穩。”

    “可是，世界大戰，誰也躲不過的。某一天，一個生化武器砸到了我們城市，一開始，什麼異樣都沒有……”

    “我們沒有人當回事，還以爲是塊漂亮的石頭，我好多小夥伴都帶着石頭回家，掛起來，覺得是上天帶來的禮物。”

    說到這，黑影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它似乎回到了那時候，似乎感受到了接下來即將迎來的慘烈。

    程野漆黑的瞳仁微微顫抖。

    腦補出那般悽慘的畫面。

    那畫面比現在地球正在進行的實驗還要恐怖，還要悲慘。

    因爲，那是真正的，一個星球的，人。

    小孩的聲音還在繼續。

    似乎很久沒人跟它說話了，打開了話匣子，它就忍不住想把一切都說出來。

    不知道是爲了發泄心中的鬱郁，還是因爲幾個月無人說話忽然有人聊天了抑制不住。

    它嘰嘰喳喳說着，把那個星球發生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異變是在一個月左右突然發生的。”

    “我記得很清楚，每個人似乎都開始變得非常不順利，忘記事情，做不好工作，莫名其妙的犯錯。”

    “大家都覺得可能是因爲戰爭引起地憂心愁愁，導致大家的心思是亂的，沒辦法好好工作。”

    “可是我們小孩子知道不是這樣的，我們沒有那麼關注戰爭，可是我也變得奇怪起來，我上廁所時都能莫名其妙把自己關廁所裏……”

    “後來啊，人們開始莫名其妙地死亡，毫無徵兆……”

    “越來越多的人死去，走在路上都會被自己摔了一跤死掉。”

    小孩頓了頓，它陡然挺直了身子，隱隱若現的五官似乎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哀傷：“我爸爸，就是那時候死的。”

    “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什麼武器，其實專家們也不知道，它本來只是一種強大的放射性武器，可以使範圍內的生物集體死亡，可是它變異了……”

    “就好像人們總是擔心機器人會生出靈智一般，漂亮的石頭生出了厄運……”

    小孩變得嚴肅起來：“我們每個人都被厄運包圍了，但無人知曉……後來在堆積的死亡中，終於被政府部門注意到異常。”

    “我爸就是這麼死的，他因爲每天上班，暴露在全是放射性物質的空氣裏，被厄運纏身，再一次外出的時候被樓上掉下來的花瓶砸死了。”

    黑霧開始顫抖起來，似乎想哭，卻因爲還沒有完全幻化成人，只能稍微做出悲傷的表情。

    “就，這樣死了。”

    它機械地重複着。

    “我好想他。”

    “我好想，我爸爸。”

    程野久久沒有回覆。

    他保持着姿勢，就讓它稍微宣泄下情緒吧。

    這麼大點孩子，走到了現在這一步，也不容易。

    過了許久。

    程野才用緩慢的聲音問道：“後來呢……”

    黑霧擡起頭，像是在回憶，它的聲音變得悠長起來：

    “後來政府跟我們說，街上到處飄着毒氣，這種毒氣會讓我們厄運纏身，讓我們儘量不要出門。”

    “我和媽媽乖乖地跟隨最後倖存的人們住進了臨時搭建地地下。”

    “我們就一直在地下躲着，躲了很久很久很久……一開始還行，物資正常，人們也相信政府，大家沒有出過什麼暴亂。”

    “可是終日不見陽光，心裏的黑暗也很難驅散，地下城又是臨時建好的，大家都是席地而睡，沒有隱私，擠在一起，越來越多的人們因爲喪失信心而自殺……也開始有耐不住的人變得暴躁，故意惹事，我媽媽說，他們是試圖找到一點活着的感覺。”

    “我們靠着政府部門每日給的三餐飯來確定過去了多少天……”

    “時間過去了好多好多天啊……”一團黑霧落寞地垂下腦袋，聲音也低落了許多：“政府部門突然發布公告……”

    “……說最新研究，可以讓我們恢復以前的生活，需要一千個志願者。”

    “你去參加了？”程野輕聲問道。

    孩子搖搖頭後又點點頭：“本來沒想去的，可是後來我聽說可以救爸爸……”

    他的聲音變得更加落寞起來：“我真的很想救我爸爸，所以我下定了決心，如果可以救爸爸，我就一定要參加。”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我媽媽，我是留了張紙條，偷偷跑過去的。”

    “參加的人不多，因爲時間拖的太久太久了，用我媽媽的話來說，人們已經喪失信心了，不覺得這件事真的可以挽救大家。”

    “我不一樣，我只想救我爸爸，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都想救我爸爸。”

    小孩的聲音開始變得哽咽：“叔叔，你不知道，我其實經常看見我媽媽哭。”

    “我媽媽每次都躲起來抹眼淚，她偷偷的哭，哭完再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回來給我洗衣服。”

    “她以爲我不知道，其實我什麼都知道。”

    “我爸爸死了，她比誰都難過，我不希望我爸爸死，我想救他，我想救他！”

    “所以我偷偷跑了過去，參加了這場活動。”

    聽到這，程野卻皺起眉頭，心漸漸提了起來。

    他聲音變得嚴厲：“他們告訴你，可以救你爸爸的？”

    這不是詐騙！？

    人還能死而復生了？

    這他媽喪盡天良啊！

    一個母親，已經失去了她的丈夫，連她的小孩都要奪走嗎！？

    用謊言去湊齊這一千個志願者！？

    程野憤怒了。

    他握緊了拳頭，額頭的青筋突突地暴起。

    黑霧抖了抖，它感受到了程野的情緒，但不明白他爲什麼震怒。

    它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我報名的時候特意問過的。他們說，只要我成功了，我爸爸就會回來。”

    “我是確認過了。”

    像是爲了讓自己確信這點，小孩再次重複地說了一遍。

    程野閉上雙眼，只覺得心空了一塊。

    他想說點什麼，卻覺得說什麼都是無力。

    木已成舟，還能說什麼呢？

    小孩見程野半天沒理它，黑霧一樣的手撫摸在程野的肩膀上。

    只聽見它乾淨清透的聲音輕聲：

    “叔叔，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相信這件事。”

    “你看，他們都能把我送到這了。”

    也不知道是爲了寬慰程野，還是怕程野擔心。

    程野苦笑着。

    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理論上來說，並不是特別難的事。

    但是讓一個已經消失了的人，死而復生。

    他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去相信。

    程野側過臉，玻璃反射出黑霧的模樣。

    或許是兩個人已經快要完全融合在一起了，程野隱隱可以看清楚它的模樣了。

    特別荒誕，特別怪異。

    程野收了收情緒，繼續問道：“你來這個世界要做什麼才能救你父親了嗎？”

    請原諒他的繼續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