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百卅三 生而爲人難爲聖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修行真知未曾更字數:4310更新時間:24/06/27 01:07:37
吳尺以自身修行爲重,寡情少義,倒是確有幾分修士風範。
但關鍵在於,吳明之死,元兇不在南奕。吳尺即便當真要怪,也只能怪鳳凰霸道,強行拉人。
如果吳明確爲南奕所殺,然後吳尺登門以此索賠,南奕爲息事寧人,未嘗不會考慮給出一道真氣法脈。
反正,真氣法脈基於「天子劍」武種。南奕對武種有着生殺予奪之權,既能給出,也能隨時收回。
可吳明之死,過不在南奕。
吳尺藉此由頭,說什麼人死爲大,南奕只覺好笑。
對來都來了、人都死了此類話術,南奕從不感冒。又因爲前世經歷,他對道德綁架、耍賴訛詐之事,很是膩歪。
至於吳尺許以吳家產業爲砝碼,南奕同樣不屑。
不管是秦家、裴家之前,欲將自家千金許給南奕作道侶;還是吳尺今日,以吳家產業爲餌,都是想着以世家之間慣常玩法框住南奕,讓南奕跟着走世家之路。
在大離,一旦世家發現仙門出了天資出衆的平民弟子,多是設法將其拉上同一戰船,而少有特意打壓。
蓋因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仙門平民弟子若遇打壓,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去其他郡治或當官修行、或經營產業。
又因世家修士換代,多有間隙。故不少世家,會在換代期擇優吸納仙門平民弟子。
即便許以產業、助其修行,至多也不過幾十年光陰。等平民弟子築基有成,入內門而遠凡世,所謂產業仍舊重歸世家之手。
但此等平民弟子,若真是天資出衆、才情卓異,卻能讓世家產業更上一層樓,不斷擴展壟斷新業務、新市場。
大概就是鐵打的世家、流水的幕僚。
南奕理解,卻是不屑。
築基,乃是築根本道基,定自我道途。
越是自我,越是根本,理論上,根基底蘊便會越強。
這是陶知命此前,特意告知南奕的修行妙要。
身爲仙門弟子,按部就班修仙門功法,確實順遂。但要想道途長遠,還是得走出自己的路,即定下自我道途才行。
在南奕理解中,此世真正的修行之路,就像創業。可以接受他人風投,但須務必守住自身股權,以及公司核心業務。
所以,不管秦家、裴家還是吳家,南奕統統拒絕。
只因接手世家產業,看似修行捷徑,實則是在自毀道途。
可惜這一點,說來簡單,卻是真傳之妙要。
陶知命乃是跌境修士,方能私下提點南奕。
而尋常仙門弟子,哪怕是世家弟子,身處仙門外門,與世俗爲伴,很難意識到這一點。
是以,世家弟子,多是守業,直接繼承自家產業。其功法爲仙門功法,產業爲世家產業,少有真正屬於自身道行之印證。
看似養氣輕鬆、易入玄階,實則底蘊不足、難望地階。
當然,考慮到轉劫化劫之術下,所謂世家弟子,多是世家先祖修行之資糧。南奕對此,倒也不感意外。
唯有陶知命說,給他留一道真氣法脈,方令南奕有幾分驚訝。
南奕沒想到,故意跌境重走修行路、二次蛻凡築道基的陶知命,會對真氣法脈也有興趣。
但稍稍轉念,南奕很快恍然。
只要把握住自身之道,不管是修仙門功法,還是修真氣法脈,都不是問題。陶師兄求取一道真氣法脈做參考,也很正常。
南奕當即應下。
只不過此事還須等他復活,親授武種才行,尚要等些時日。
而在楊暘、吳尺之後,第三位登門者,竟是明面上的楚家幕僚,六道輪迴教教徒,霍子良。
不似楊吳二人來勢洶洶,霍子良到了誠友書店門口,卻是駐足問道:“陶道友,我乃楚家幕僚霍子良,不知可否入店一敘?”
陶知命並非不講理之人,見霍子良在門外先行問過,自不會隨便動用「迷蹤戒」困人。
陶知命示意霍子良進店,問其來意。
“南奕道友曾應下郡守,月底陪同郡守,巡視各地新興之工廠。卻不想,天有不測風雲,南奕道友竟意外捲入鳳凰傳承靈境,命喪其中。”
“陪同巡視之事,自是作罷。但聽聞南奕道友尚有一線復活之機,我便受郡守之令,前來代表祝福,且看看道友復活,可是欠缺靈材?若有不足之物,郡府當可提供一二。”
霍子良態度溫和謙遜,堪稱謙謙君子。
陶知命看在眼裏,卻似有笑意暗隱。
不過陶知命也沒說什麼,只是道:“靈材其實不缺。只是南師弟具體何時復活,尚不好說。”
霍子良嘆道:“希望南奕道友能早日復活。”
而後,略作寒暄,霍子良便自告辭。
彷彿,他當真只是專程過來,替郡守楚狂生帶個話,聊表祝福。
但其實,霍子良是想過來看一眼南奕。
雖然南奕心臟眼下所在,並不會叫霍子良得見。
可霍子良,也只需要近距離略作感應即可。
在此世,須等到元神期,即玄階上品,修士才能在肉身生機泯滅後,仍以魂魄駐留現世。
在此之前,不拘修士、凡人,一旦身死,即當魂歸陰世,直接向陰世墜落,難以滯留現世。
而六道輪迴教教徒卻不同,只須修到蛻凡期,即可在肉身死後抗拒陰世吸引之力,駐留現世,然後奪舍重生。
如霍子良本人,便是奪舍重生者。
是以,他年方廿四便已蛻凡入門,修爲不弱,卻似魂魄不穩,需以楚家凝魂丸穩固自身魂魄。
在秦家茶會後,霍子良已然知曉,南奕並非六道輪迴教原教旨教徒。但在南奕心中,同樣有着六道輪迴之概念。
霍子良有些懷疑,難不成是六道輪迴教在後世,改動過教旨?
魂魄來自上古的霍子良,並不知曉六道輪迴教現狀,甚至不確定當今之世,是否還有六道輪迴教。
畢竟,上古末年,斗府月宰崛起之路,便是從打爆六道輪迴教開始。
不敵鬥府月宰,勉強苟住殘魂自我封印至後世的霍子良,很懷疑六道輪迴教在上古,已然爲鬥府月宰滅掉。
而在見了南奕後,霍子良又有些懷疑,會否有六道輪迴教殘餘教徒,在歲月流逝中悄然改了教旨與法理。
總之,霍子良對南奕甚感好奇。
聽說南奕死了,但又沒死透,尚有復活之機,霍子良便特意趕來,暗中感應,看看南奕復活期間,是否有他熟悉手段。
很可惜,霍子良並沒有感應到熟悉手段。
他只能深藏疑惑,就此告辭。
只是,一直將心思放在南奕身上,暗中感應的霍子良,並不知道,當他走後,陶知命的眼神,卻似有些深邃。
…………
霍子良,是於二月二十八號登門。
在霍子良走後,宋忠將此事及時告知南奕。
南奕輕舒了一口氣。
這下,終於是把楚狂生給鴿掉了。
宋忠有些不解:“南兄,引進蒸汽技術,興辦工廠,當是好事。爲何郡守叫你陪同巡視,你卻畏之如虎?”
南奕解釋道:“宋兄不知,此前郡守曾欲讓我代其行走,直接監察百業。後見我不應,方纔叫我陪同巡視。”
“前者,是以我爲刀,與世家較勁,可稱火坑。後者倒是還好,至多有些小麻煩。但再是小麻煩,我既然正好死了,當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南奕嘆道:“至於興辦工廠,使民有所工,當然是好事。但福兮禍之所伏,好事背後,總有隱患。當然,無論如何,引入蒸汽技術,總是利大於弊。”
宋忠好奇追問:“不知南兄看來,除卻一應產業終爲世家把控外,具體而言,有何隱患?”
仙門弟子,首先是學舍學子,講究好學篤行。所以宋忠此刻,是當真有些好奇。
兩人以靈犀交流,並無外人,南奕也就悵然長嘆:
“於國而言,民有所工,是爲安定;物有所產,是爲富裕。所以無論如何,引入蒸汽技術,都是好事,能令國力增強。”
“而於民而言,工作可得薪酬不說,工廠產出增加,促使物價下行,還能讓平日生活得到改善。不說人人飽衣足食,起碼是輕易不至於餓死。”
“乍眼一看,此般局面,可稱大善。奈何,百姓是否困頓,其實並不單純取決於家財多寡。”
“在我看來,民生癥結,當在財富分配上。一應工廠,化材料爲商品,即得差價。這份差價,便是工廠創造之財富。可所謂財富,最終歸了誰?”
“毫無疑問,財富最終是歸了世家。換言之,民衆任勞任怨,其實只得了部分號曰薪酬之薄財。”
“此事看似正常,卻意味着,百姓與世家,財富之差正在日益擴大。”
“古時,民有二十,世家八十,是爲二八分之。”
“今後,民有二百,世家爲八百乎?非也,世家八千亦不止矣。”
“或言,古時之民,十中取二;往後凡夫,百里無二。”
“除卻不易餓死外,該買不起的,仍舊買不起。是以,百姓與世家同處一地,只會發現每日生計,愈發窘迫,更覺困頓。”
“此所謂強者愈強、弱者愈弱,亙古不變之理也。”
“畢竟,凡夫俗子,靠着給世家打工,縱是耗去數十載光陰,又怎能敵過世家世代積累?”
南奕忽然有些自嘲。因爲言至最後,他竟想到前世。
大離世家再怎麼壟斷,至少不是信用貨幣,沒有錢莊利息之說法。在南奕前世,錢能生錢,貧民工作一年之薪酬,尚且不及富人一日之利息。
如此一來,只要先富,就能看着後人,拼盡全力,堪可以年入,趕超自家單月乃至單日之利息。
南奕念及此等情形,語氣唏噓不已。
而宋忠聽完,亦是久久怔然。
他此前確實沒有想過,百姓生計窘迫與否,實是來自財富之差。
但看着南奕真知灼見,似是早就窺見未來、洞徹玄機的清冷口吻,宋忠竟問道:“此事可有解?”
南奕默然搖頭:“此事無解,至少我不知該如何真正解成。我至多敢言,或許有些相對較好的解法。”
“畢竟,強者愈強、弱者愈弱,乃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之體現。”南奕聲音幽幽,“既是人之道,生而爲人,懷有私心,焉能解之?”
“其實此般局面,於凡世而言,可稱位階固化。指凡人降生於世,其位其階,便幾乎註定。”
“若欲改命登階,唯有讀書,奪學舍歲考前十,入仙門書院;至此,即便不入修行,只是凡人,仍舊能考取官身,讓後代有所依靠,嘗試子子孫孫世代積累。”
“但真正想要改命,還是得捨命一搏,接引源炁,看自己有無修行天資。唯有踏上道途,成爲修士,方可稱得上,在凡世改命登階。”
“因爲,身處凡世,修士有偉力在身,自可輕易攫取人間富貴。”
修士,宋忠還不是。
但只要南奕爲宋忠調整好功法,讓其踏上真氣武道,以真氣法脈中和血脈異力,也稱得上是修士。
眼下,宋忠離成爲修士,約莫只差一日。
等到明日,南奕便能爲宋忠量身調整好功法。
仍舊只是凡人的宋忠,聽得南奕之言,久久怔然。
但他卻問道:“南兄,你所言相對較好之解法,具體該當何解?”
南奕深深看向宋忠,良久,終是搖頭道:“伱解不了,也不該你解。能解此難者,其天資才情,若是入道修行,或是可入天階。”
“宋兄,你眼下或許動了怵惕惻隱之心,生了聖人治世之念。可我輩修士,所持所行,唯有自身之道,方能久久爲功。宋兄,你問我解法,我可以說。但我要反問一句,宋兄,你欲成治世聖人乎?”
宋忠聞言默然。
南奕說得很直接。單純一時衝動,終是虛妄。倘若當真要解凡世難題,必須得有成爲治世聖人之覺悟。
否則,知道解法,還不如不知。
宋忠自省己身,知道自己確實沒有相應覺悟。
他便退而求其次,說:“聖人治世,非我所能爲也。但我想,力所能及下,或許多少可以做些小事,爲後世聖人出,提前備下火種。”
聽見此話,即便只是意識投影幻化,南奕也輕輕吐了一口氣。
他知道,宋忠性子,在某些方面其實與他差不太多。
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但對百姓民衆,心底深處確實有幾分善意。
多的不敢說,但力所能及範圍內,卻可順手爲之。
於是,南奕輕聲道:“火種,其實就在我之前所着《志士仁人》中。我將其,稱爲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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