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三章 無間煉獄

    這是一場漫長的拉扯。

    這完全是對意志的極度摧殘，甚至可以說，這不是四品應該承受的。

    魔王子陷入了上百億年的幻夢之中，他不斷在清醒和再度清醒之中輪迴，每一世他都會有新的身份，新的記憶。

    當你輪迴轉世之後，第一世，你是自己，那麼第二世呢？

    第三世，第四世。

    每一世，你都會有全新的身份和記憶，有着完全嶄新的人格以及家人，經歷，這個全新的身份，願意被以往的過去侵吞嗎？

    當然，一世的人格，是不可能抵抗得過魔王子的主要人格的。

    所以……就這麼沉淪吧。

    沉淪於輪迴之中。

    只要輪迴的記憶超越了魔王子以往的記憶，他的人格自然而然就會改變。

    與此同時，他的身軀也已經被打散，在不斷被撕裂，然後以地質運動般的緩慢速度的復原，之後再被撕裂。

    就像是遠古的盤古超大陸一樣不斷的聚合着。

    數千萬個層面疊加在一起，被重重地擠壓在一起。

    但遠比那更加宏偉，更加壯觀。

    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崩碎，天魔根本沒有留情，他……她，它……都打算殺了魔王子。

    幾十億年的時光就這麼過去了。

    魔王子的記憶被不斷清洗覆蓋，肉身被不斷打碎重組，甚至可以說，能夠構成‘魔王子’這一存在的要素，越來越稀少。

    你是一個男性，當你投胎了十次都是女性，你還能堅定的認爲自己是男人嗎？

    魔王子，可不止十次。

    這就是佛門所說的……六道輪迴之苦。

    隨業輪轉，生生世世，在六道中循環往復。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盛。

    從此以往，百千萬億那由他不可說劫，不得解脫。

    摩百千萬億不可思、不可議、不可量、不可說、無量阿僧祇世界之中輪迴，皆苦毒無量，次有千百，亦無量苦。

    五蘊集聚成身，如火熾燃。

    色蘊熾盛，四大不調，而有疾病之苦。

    受蘊熾盛，領納分別，使諸苦轉本加極。

    想蘊熾盛，想相追求，而有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諸苦。

    行蘊熾盛，起造諸業，又爲後來得報之因，且因行而遷流不停，而有老衰之苦。

    識蘊熾盛，起惑造業，輪迴流轉，而有生死之苦。

    宿殃短命，貧窮苦楚。受人邪淫，眷屬鬥諍。無舌瘡口，醜陋癃殘。

    所求違願，飢渴咽病。驚狂喪命，天地災殺。狂迷取死，父母惡毒。

    骨肉分離，盲聾喑啞，永處惡道，億劫輪迴地獄，無限循環。

    每一次‘夢境’，都需要魔王子重新醒來。

    魔王子不斷重複着這樣的事情，一直到此界崩壞。

    然而……沒有結束。

    此界壞時，寄生他界。

    他界次壞，轉寄他心。

    他心壞時，輾轉相寄。

    如此無限，還復而來，所謂無間孽力，其事如是。

    從初入時，至如今已有百千億劫，一日一夜，萬死萬生，求一瞬間隔喘息而不得——

    故名‘無間煉獄’。

    所謂無間，就是永遠永遠，沒有喘息的痛苦。

    沒有半點間隔，就是無間了。

    魔王子需要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

    最開始，他只需要一瞬間就能意識到自己在幻夢之中。

    但是隨着這一切的深入，或夢或寐的記憶開始侵佔他的人格，見諸天魔乃及諸形，心中無限情緒，或悲、或啼、或愁、或嘆、或恐、或怖。

    此皆是一生十生百生千生過去經歷的一切、其中父母弟妹、夫妻眷屬，親屬摯友，骨肉子女，所有的愛戀，所有的美好，所有的記憶和經歷的一切都環繞着魔王子，無盡記憶中的美好和折磨環繞，永世不得出離。

    真正的痛苦並不是無限的折磨，而是一丁點美好，再加上那永無止境的催促，如此一來，心中升起的希望，才是最大的折磨。

    過了多久了呢？

    魔王子記不清楚了。

    他只是隱隱約約的記得，自己好像是有某個身份來着？

    他的自我意識幾乎已經渙散，幾十億年已經完全不足以形容了……

    實際上，幾十億年和一瞬根本沒有差別。

    一劫，是一千五百九十九萬零八千年。

    魔王子已經經歷了百千億劫。

    而且，因爲他非常厲害，所以在最開始的時候清醒的特別快，能夠做到‘一日一夜，萬死萬生’。

    那麼，他生死了多少次呢？

    數也數不清。

    一切惡事涌現，恆河沙劫也難說盡，恐怕得用上阿僧祗數了。

    五濁包裹他的思維，已經令其完全忘記了所謂的‘魔王子商梵’是誰。

    所謂五濁，也叫五滓，是遮蔽思維渾濁不淨之法，所謂‘利慾薰心’，‘種種邪見’，其中不少便是由五濁引起，以衆生之見濁，使得其道心漸衰，心鈍體弱，苦多福少，復以無量生死來種種無明引起煩惱，如貪嗔癡慢疑等，爲迷於世間事物而起之惑。

    只是一眼而已，魔王子便遭受了阿僧祗數的生死。

    阿僧祗爲數目之極，以萬萬爲億，萬億爲兆計，一阿僧祗爲一千萬萬萬萬萬萬兆。

    雖然這個數目很扯淡，但發明這種數字，其本身就是爲了描述這種事情用的。

    趣果無間，受苦無間，時無間，命無間，身形無間，罪器無間，衆類無間，種種無間，無休無止。

    再繼續下去，怕是阿僧祗數都打不住了，得上高納德箭頭才行。

    這種程度的折磨，也只是天魔一個眼神而已。

    魔王子清醒的速度越來越慢，從一日萬生，逐漸變成一日一生。

    然後，逐漸變成十年一生，百年一生。

    他開始逐漸活過了平凡的一生，度過了喜樂苦悲都有的凡人日子，終其一生也沒有發現自己其實是‘魔王子’。

    不過……爲什麼要糾結自己是魔王子呢？

    有意義嗎？

    魔王子是一個身份。

    一個平凡的叫王二的凡人，也是一個身份。

    爲什麼非得覺得自己是魔王子才行？明明都是自己，只是人生之中一段不同的經歷而已，爲什麼要否認其中一個，承認另一個呢？

    難道說，你否認了王二的身份，你就不是王二了嗎？

    很明顯不是這樣的，不管你怎麼否認，王二都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就好像百里奚一樣，他既是宰相，也是奴隸，不可能因爲他當了宰相，就否認了屬於奴隸的自己。

    那樣的話，反而只會造成他身份上的混亂，因爲如果沒有奴隸百里奚，自然也沒有宰相百里奚了，不是嗎？

    生命是一條直線，直線上的每個線段都是直線的組成部分，哪個部分也否認不了。

    如果非要堅持認爲自己是魔王子，莫非只是因爲……魔王子這個身份，比較高貴嗎？

    所以，當足夠多的身份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你到底是誰呢？

    人格混亂，記憶堆疊，五濁迷心，魔念充斥身周，魔王子的實在性已經幾乎被擊潰，只是天魔的一個眼神，在外界看來不過半秒鐘不到而已，他卻經歷了足以讓最堅定的心智崩潰的可怖時間。

    只是，天魔突然發出了一聲驚訝的聲音。

    “咦？”

    她發現了。

    魔王子的確已經人格混亂了。

    他分不清楚自己是誰，也不明白王二和魔王子的差別，無盡的輪迴摧毀了他對自我的認知。

    但是……

    那無所謂。

    魔王子根本不在乎自己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什麼‘我之爲我’，怎麼可能攔得住魔王子呢？

    當然，說是這麼說，實際上這並不只是單純的‘我之爲我’，而是強行通過大量的記憶和經歷扭曲認知，是和洗腦一樣的操作。

    再怎樣，主觀意志的主體，也需要建立在‘我’的身上。

    ‘我’，是必然存在的。

    只要我思，不論在思什麼，“我”已固然先在，只要思考下去，就會不可避免地進入魔道，因爲你繞不開你的感知系統以抵達外物。

    但是‘我’只要存在就夠了。

    這個‘我’，不管是魔王子，還是王二，還是張三，都無所謂。

    ‘我’只要存在就好。

    記憶，人格，這些東西，根本就無所謂，魔王子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人格是否純淨，也不在乎記憶是否遭到篡改。

    那些都無所謂，他根本就不在乎。

    只要‘我’依然在就行了。

    因爲，只要‘我’在，那麼‘我’就不會迷茫。

    李啓曾經如此評價過魔王子——

    “明明他眼前有千萬億條路，但他永遠只會走自己腳下那一條，其他的什麼所謂的‘遠路’‘捷徑’，通通看不見。”（詳情見第八百八十四章）

    事實就是如此。

    魔王子的目標沒有變過。

    哪怕遭到了天魔毀滅性的打擊，他也依然走着那一條獨屬於自己的道路。

    至於其他人格怎麼切換，記憶如何混淆，各種苦難幸福希望輪換而來的過程，全都無視掉了，那些只不過是過程而已。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魔王子了，但他從來沒有看過其他道路一眼。

    他依然走在最初選擇的那條路上，毫無變動，無論人格怎麼被扭曲，記憶怎麼被篡改，喜好如何被修改，他就像是看不見一樣，自顧自的走在那條路上。

    無視一切的走下去。

    所以，天魔的眼睛挪開了。

    結束了。

    魔王子崩碎的身體逐漸恢復，只是精神是不會復原的。

    天魔本來就是衝着弄死他去的，所以壓根就沒有準備復原。

    魔王子看向了眼前的天魔，只是現在的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大量的記憶就像是一鍋餛飩湯一樣在他的思維器官裏爆炸，搞的到處都是黏黏糊糊的。

    “你就那麼在乎李啓嗎？就連我都能無視？”天魔走上前去，低下頭問道。

    此刻它的形態已經變成了一顆徹頭徹尾的圓球，就好像是黑玉雕琢的一樣，比任何鏡子都光滑，任何人只要直視，似乎都能從那黑玉的表面看見自己的內心。

    “你……是？”魔王子眼神有些迷茫，不過他居然沒有失去語言能力，可見基本的思維還是存在的。

    墨虎立刻衝到了魔王子的前面。

    而天魔歪了歪頭。

    “恩，本來是覺得，你不太行，現在看起來，似乎也可以。”

    然後，他說道：“那麼，回溯暫且按下，我覺得，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商梵，也很有意思，而且說不定還有別的潛力。”

    “你，作爲他的法寶，應該會一直待在他身邊吧？那麼，之後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記住，如果他的潛力不行了，我就會讓一切重來，照顧好他吧，都看你了。”天魔如此說道。

    和此刻的墨虎說話天魔，語氣冰冷淡然，完全沒有和魔王子說話的那種可怖或者和李啓說話的嬌媚。

    墨虎身體顫抖，但沒有說話。

    只是，這個時候，魔王子突然說話了。

    他看起來暈乎乎的，可依然口齒清晰的說道：“不對吧……你剛剛應該是想要直接回溯的，但是你放棄了，一品大戰重塑宇宙，對你來說絕對不是毫無影響的，你會出現，而不是直接回溯，已經說明你在‘退而求其次’。”

    天魔歪了歪頭：“噢？清醒了？不對，你的人格還是混亂的，嚯……有意思，儘管思維和人格都很混亂，但是做判斷卻依然準確嗎？是吸收了真龍的本能帶來的？”

    “幹得不錯，留下現在的你的理由又多了一個，不過……猜錯了，雖然的確對我有那麼一些影響，但也不至於需要對你用小手段。”天魔嘻嘻哈哈的笑着，然後，笑着笑着，它的身軀就開始枯萎，崩塌，化作一蓬飛灰，消散無蹤。

    墨虎長舒一口氣。

    還好，天魔無從揣摩意圖，它一向想一出是一處，起碼現在看起來……主人似乎還有繼續留存下來的價值。

    只是……現在的主人，真的還是以前的主人嗎？

    墨虎看向魔王子。

    渾渾噩噩，人格崩潰，記憶也幾乎無法存續，需要以高納德箭頭才能形容的時間將他的思維完全摧滅了。

    這……怎麼辦？不知道多少世的記憶堆疊在一起，魔王子的身份在其中恐怕只能算是灰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