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金吾衛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怪誕的表哥字數:3760更新時間:24/06/27 20:57:45
暮鼓聲又響。
薛白身處於右相府,已不太在乎宵禁。
也難說是更自由、還是不自由。
李林甫每日此刻都在府中處置朝政,今日卻抽出空見了他。
“你那笨法子,竟還真能查到人?”
薛白應道:“宗卷總會留下蹤跡,只要有耐心,必然能找到痕跡。”
“吉溫便查不到。”
“吉法曹做事太過浮躁了。”薛白直言不諱應了,又道:“既然都查到武康成與姜氏兄弟相識了,他卻想都不想徑直否認。另外,他故意閒聊,把我拖到宵禁,有可能只是想拖慢我的進度,也有可能是藉助金吾衛巡街使的身份在宵禁時去通知隴右老兵。我們可於金吾衛中安排人暗查。”
李林甫咳了兩聲,自有人安排下去辦。
其後,他似轉了性,主動提起了要給好處。
“此事,你辦得不錯。本相有意舉薦你爲官,但不知你可曾回憶起身世,家中可有門蔭?”
薛白忙作受寵若驚之態,應道:“確實是想不起。”
他知道以李林甫的多疑,這般回答很容易讓其誤以爲他是在故意隱瞞。
兩人之間本就稀薄的信任由此更加支離破碎了。
“無妨,慢慢想。”李林甫道:“隴右老兵之事,你督促着辦。”
“喏。”
薛白轉身出了堂,於前院的廡房坐下。
他在等金吾衛那邊安排好了,再過去督促。
不多時,有人探頭進來,卻是楊釗。
“聽大管事說你要去金吾衛,我說這兩日怎不見你,可有甚收穫?”
“查到些線索。”
“誰問你這個了。”楊釗道:“我聽說你到王維宅中去了,他可是太原王氏出身,便未給你些好物件?”
薛白搖了搖頭。
楊釗道:“莫怪哥哥未提醒你,替右相辦事,好處你得伸手撈。如此,有本錢打點,你方好上進。像我,常給三位夫人送禮,她們則在聖人面前爲我美言,待聖人要用人了便能想起我來。否則你賣力做事,只等着右相爲你封官不成?”
他稍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今日哥哥這一句話,值千金。”
薛白一時無言以對,但如今官場氣氛如此,聖人好奢靡,右相便是憑着一手打理財賦的本領青雲直上,上行下效,到了楊釗這裏難免直接了些。
他只好謝了楊釗贈自己的千金,問道:“國舅怎在此?”
“我是右相門下走狗嘛。”楊釗得意地笑了笑,壓低了些聲音道:“有樁大喜事,貴妃回宮了。”
“哦?”
楊釗在薛白身邊坐定,以一副與有榮焉的口吻說起來。
“我與你說,聽說貴妃出宮後,聖人連御膳都未食,怒笞了左右。高將軍見狀,便呈上了你爲貴妃代筆寫的詩,聖人說詩不好,卻把御膳賜給高將軍了,高將軍遂請旨召貴妃還宮。”
薛白問道:“國舅如何知曉得這般細緻?”
楊釗臉上還掛着得意的笑,低聲道:“虢國夫人自能打聽得清楚。”
薛白點了點頭。
楊釗又道:“貴妃說了,你送詩一事,她記下了。”
如今這世道,倘若再有一次杜家之事,楊貴妃這一句話或許便是能救數十條命。
薛白遂道:“我該多謝國舅給機會。”
“你我兄弟,客氣什麼。”
楊釗反正已返了薛白一句價值千金的話,自是不客氣的。
“此事了了,虢國夫人終於能放下一樁心事。待你爲右相辦妥了差事,我再帶你過去拜會一番,爲你指點前程。”
“國舅提攜我太多了。”
楊釗道:“這是好機會,你捉牢了,莫學你今日見的那王維。”
“哦?”
“你不知嗎?”楊釗看了薛白一眼,覺得還是得提醒他一下,遂招了招手,讓他附耳過去,問道:“可知玉真公主。”
“不甚了解。”
“你啊,這般還想上進。”楊釗輕聲埋怨了一句,道:“玉真公主乃聖人之胞妹,深得聖人恩寵,尊貴無比。”
薛白知道當今這個聖人,對兒子說殺就殺,對兄弟姐妹卻是好的。
畢竟這位聖人的生母在朝見武則天之後就被祕密處死,連屍體都找不到,他從小便是與兄弟姐妹們相依爲命。
“玉真公主並未選駙馬,而是出家當了女道,來往的都是才子名士,李白便是因玉真公主舉薦,方得以供奉翰林。”
說到這裏,楊釗搖頭笑了笑,道:“我亦是聽說的,傳聞那年王維落了榜,得歧王引見給了玉真公主,穿了一襲白衣,抱着琵琶,在席上爲公主演奏了一首《鬱輪袍》,公主見他‘妙年潔白、風姿鬱美’,向歧王問這是何人,歧王笑答‘知音者也’。公主乃命宮婢帶王維到內室換了綵衣華服,升上客座,以貴賓之禮善待。席間,公主眼看王維風流蘊藉,不由一再側目。”
薛白聽了,對此情形並不陌生,倒是想起了那日在虢國夫人府中見聞。
無怪乎王維會說那一句“你與我年輕時很像”,真的很像。
楊釗道:“似乎那年玉真公主已答應推舉張九皋爲狀元,是日見了王維之後,卻又改口‘今年得此生爲解頭,誠謂國華矣’,招試官到公主府,遣宮婢傳教,王維遂一舉登第。”
薛白不由問道:“科舉結果,公主可一言而決?”
“當然。”
整個傳聞之中,最讓薛白震驚的部分,楊釗就這樣理所當然地以兩個字應了。
至於其它傳聞是真是假,反而不知真假了。
“那年王維年方二十,玉真公主剛過三旬,一個是多才多藝的俊少年,一個是身份高貴的美道姑,發生了什麼我不說,你自己想。”
楊釗說得來了興致,臉上笑容愈發燦爛。
看得出來,他平時與虢國夫人等人閒聊,聊的多是這些名士、貴胄之間的風流韻事。
甚至難得顯得博學多才了起來。
“可惜啊,王維不識擡舉,呵,‘莫以今日寵,而忘昔日恩’,大概是這麼首詩吧,他違背了玉真公主之意,娶了他青梅竹馬的表妹崔氏。沒多久,便被找了個由頭貶到濟州去了。你看,後來他妻子死了,他不肯續絃,說是癡情吧,卻爲何連一首悼亡詩都不敢寫?”
說罷,楊釗轉頭看向薛白,目光帶着些提點之色,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人啊,不能斷了自己的前程。”
“是,官途如登天,不能總嫌路不好。”
以薛白今日所見,楊釗與王維確實是天壤之別。
但這般的大唐,也就是以王維這般的家世、才情,還能嫌攀附右相“不是正途”、嫌結交公主是“走不通的捷徑”。
尋常人,連門路都找不到。
薛白不是楊釗,卻也不是王維。
再髒、再崎嶇的路,他都得走下去。
正在此時,門外有相府的家僕過來道:“薛小郎,金吾衛那邊安排好了。”
“多謝提醒,走吧。”
~~
夜幕降下,長安城處在宵禁之中。
薛白登上東市的望火樓,舉目看去,只見長安城各家各戶的火光如棋盤一樣整齊。
“噔噔噔噔。”
一名四五十歲的大鬍子金吾衛將領大步登上了望火樓,按着刀看向薛白,道:“金吾衛左中候郭千里在此,你可是右相府來人啊?”
張口便是一股酒氣撲面而來,郭千里是喝了不少酒才來的,已有些微醺。
“薛白,奉右相命令,查訪些事。”
“嚯,好年輕一小郎子。”
郭千里一驚一乍的樣子,把大腦袋探到薛白面前,道:“我得了吩咐,已經派人跟着武康成了。”
薛白倒沒想到,金吾衛之中,轉投李林甫的是這麼個莽撞的漢子,有些奇怪,但也不能問一句“我看你像是個好人,怎麼替右相做事啊?”
“郭將軍辛苦,他可有異動?”
“沒呢,他正帶人在安邑坊巡街。”
薛白向南面望了一會,夜色中看不到別的,只能看到坊樓後隱隱的火光。
郭千里道:“放心,我的人悄悄盯着他呢。”
薛白點點頭,問道:“郭將軍可否與我聊聊武康成此人?”
“隴右回來的老兵,我從隴右調到長安那年,他還沒過去哩。”郭千里打了個酒嗝,道:“我們左金吾衛薛將軍曾在隴右建功,不少隴右老兵都是他安頓的。”
“薛將軍?倒與我同姓,是哪位薛將軍?”
“左金吾衛薛徽將軍,他祖父乃是我大唐名將薛仁貴,他父親便是大敗了吐蕃的平陽郡公,薛訥薛節帥。”
說到這裏,郭千里酒氣上來,拍着胸脯道:“我便曾在薛大節帥麾下立功,李太白都寫詩贊過我!”
薛白本意只是想查姜氏兄弟,倒沒想到這長安城內凡是遇到一個人都有這般不凡的經歷。
“哦?”
“開元二年,我隨薛大節帥大戰吐蕃!是役,斬首一萬七千餘級,繳獲牛羊一百二十萬頭,吐蕃軍死傷數萬,屍橫遍野!你等等啊,我給你念李太白給我寫的詩……等等。”
薛白目光看去,只見郭千里從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想必是常與人唸詩的。
郭千里清咳了幾下,高聲念起來。
“將軍少年出武威,入掌銀臺護紫微。”
“平明拂劍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歸。”
“愛子臨風吹玉笛,美人向月舞羅衣。”
“疇昔雄豪如夢裏,相逢且欲醉春暉。”
他聲音很難聽,但李白哪怕只是隨意寫的一首詩也能顯出飄逸豪邁來。
薛白再看郭千里,便能從那張滄桑的臉上看出些故事來。
長夜寂靜,武康成還沒有異動,他們就乾脆在這望火樓上談論着隴右戰場的舊事。
也不刻意要追查誰,郭千里說什麼,薛白就聽什麼。
“那一戰啊,王將軍爲先鋒,追吐蕃大軍到壕口,進戰長城堡,身陷重圍,諸將嫉妒王將軍的戰功,不肯來救,最後王將軍寡不敵衆,力戰而死了。”
“哪位王將軍?”
“太子右衛率、豐安軍使,王海賓王將軍。”郭千里道:“王將軍戰死之後,他的兒子便被聖人收爲假子,賜名忠嗣,也就是太子義兄,如今的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王忠嗣。”
薛白於是愈發清晰起來。
從皇甫惟明到王忠嗣,隴右軍中與東宮始終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節度使可以換,但這個關系網一直在。
他疑惑的是,聽郭千里的語氣,該也是這關系網中的一人。
“你說太子蓄養死士,且與隴右有關聯,我是信的。”郭千里又道:“但金吾衛中隴右老兵多了,近年來我奉右相之命暗暗打探,卻從未發現線索,那武康成也從未有甚不尋常的舉動。”
此時有人趕到了望火樓,稟道:“將軍,武康成巡夜結束,回家去了。”
“他有異動嗎?”
“沒有。”
郭千里遂問道:“薛郎君有沒有可能是搞錯了?”
薛白再看向面前濃眉大眼的郭千里,卻覺得是不是李林甫搞錯了,眼前這人分明像是太子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