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螻蟻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3989更新時間:24/06/27 20:57:45
    眼前的黑暗突然褪去,火把的光亮極爲晃眼。

    杜媗擡頭看去,只見一個滿臉兇惡的牢役舉着火把進了刑房,一把扯掉了她嘴裏的破布。

    “冤枉!”杜媗大喊道:“杜家是冤枉的!”

    “杜大娘子別喊了。”刑房外忽然有人悠悠道:“此處乃京兆府,你若是聰明人,該知無論如何喊皆徒勞而已。”

    這人身邊有隨從打着燈籠,照亮了他那青色官袍、微微上翹的鬍子,以及嘴角的嘲弄之色。

    正是京兆府法曹吉溫。

    杜媗見了,啐罵道:“走狗!索鬥雞的走狗!”

    “罵我,可。”吉溫搖頭道:“罵右相,不可。”

    “啪!”

    牢房中的牢役當即上前,重重給了杜媗一巴掌。

    吉溫這才繼續道:“今載我得了一個渾名,不對,是半個,所謂‘羅鉗吉網’,其中‘吉網’便是我的法網了。”

    “呸,酷吏,不以爲恥,反以爲傲。”

    “你是個大美人,我勸你莫試我的法網。”吉溫摸了摸門柱上的血跡,手指輕輕搓着,自顧自地說着,其後問道:“是太子遣人燒了柳勣爲他結交大臣的證據嗎?”

    杜媗咬牙道:“你休想要我招……”

    牢役一把扯住杜媗的頭髮,叱問道:“是太子遣人銷燬證據的嗎?!”

    “慢些,慢些。”吉溫責備道:“也不知疼惜美人,杜大娘子是得留着當證人的,怎好對她用刑?”

    接着,他話鋒一轉,喝道:“來人,帶進來!”

    刑房門被打開,外面叱罵聲與哭聲大作。

    牢役拖着個衣不裹體、血肉模糊的女人進來。

    杜媗定眼看去,肝膽俱裂。

    “流觴!”

    “畜生!你們這些畜生!給我放了她!”

    “……”

    流觴顯然受了極大的痛苦,已哭廢了嗓子,連呻吟都顯得沙啞。

    血不斷流下來,漸漸淌了一地。

    吉溫心疼地“嘖”了兩聲,道:“杜大娘子不必爲此賤婢哭,不值當。她已招供,誰燒了證據本官已知曉,唯缺一人證,證明此事乃東宮指使。”

    說罷,他向流觴問道:“說吧,那縱火者薛白,可是太子派去之人?”

    流觴喉嚨裏“咯咯”了兩聲,啞着聲哭道:“是……是……”

    “你說可沒用,你只是一賤婢,我要你家娘子說。”

    吉溫笑着,回過頭,看向了杜媗,問道:“是嗎?”

    杜媗大哭不止,不停搖頭道:“別這樣!”

    吉溫上前,輕撫着她的頭髮,柔聲道:“你那無用的丈夫柳勣已招供了足夠多的罪名。”

    他口中一股惡臭傳來,杜媗幾欲作嘔,哭道:“不。”

    “杜家滿門也已被拿到牢獄,此時正在拷問,一個滿門抄斬的大罪是逃不掉的。”

    “不。”

    “可憐,大美人遇人不淑啊,眼下只有你能救杜家。”吉溫道:“我再問一遍,是否太子遣薛白銷燬證據?”

    “求你……求你……”

    “你還想保太子?”

    吉溫故作訝異。

    “強撐?無用的。”他走到流觴身邊,一腳踩在她頭上,笑道:“在我眼中,太子尚且不足懼,你與我鬥?這一腳踏下,你方知螻蟻只是螻蟻。”

    “不!”

    在杜媗的哭求聲中,吉溫已擡起腳,然後,重重踩下。

    如同踩死了一隻螻蟻……

    ~~

    幾隻螞蟻原本躲在地穴裏冬眠,卻無辜被人挖了家園,它們只好在一片新翻出的土地上慌張地爬了一圈,重新鑽進了土裏。

    雪花還在飄,漸漸地,給這一小片新土蓋上了薄薄的一層積雪。

    地下埋着一口大缸。

    大缸裏完全是一片黑暗。

    青嵐的淚水已經沾溼了薛白的前襟。

    “別哭了,你會消耗太多氧氣,害死我們。”

    “我們……要死了……”青嵐太慌了,抽泣不停,又哭道:“我不想死……”

    “那就別哭,別說話。”薛白語氣嚴厲道,“省着點呼吸。”

    “我們已經……”

    “再哭?”薛白惡狠狠地道:“我殺了你,能節省一半氧氣,還能拿你踮腳。”

    青嵐嚇得打了個嗝。

    緊接着,她便感到薛白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肩膀,順着脖子往上,撫摸着她的臉。

    “別……我真的好怕……”

    她想要推拒,卻嚇得僵在那裏,手指、腳趾麻得厲害。

    直到薛白摸到她的髮髻,拔下了她的木釵。

    頭髮散落下來,青嵐不知所措,顫聲道:“你……做什麼?”

    “撥開麻繩。”

    薛白語氣急促,儘量調整着呼吸,拿木釵塞進蓋板與缸口之間的縫隙裏。

    一隻靴子正塞在縫隙處。

    是他方纔從青嵐腳上隨手脫下來的,趁着土沒被填實塞進去的。

    用麻繩綁住大圓缸與木蓋板,麻繩容易在圓弧處打滑,再加上方纔他用力把麻繩推鬆,也許能把蓋板稍微撬開一點。

    弄了一會,青嵐忽然道:“我……我小指頭能伸進去……”

    “你撥繩。”薛白道。

    他開始用木釵刮縫隙外的土。

    相比棺材,大缸高了許多,如果往同樣深度的坑裏埋,大缸上方的土層就會比棺材薄得多。

    薛白很慶幸那些人沒有太過賣力地把大缸倒過來放。

    他把蓋板周圍的土一點點刮進缸裏,希望能讓蓋板稍微有晃動的空間。

    木釵艱難地在縫隙裏移動,有幾粒泥土落在了薛白的臉上。相比上方的整個土層,這小小幾粒實在是九牛一毛。

    刮了許久,薛白的手指痠疼得厲害,他試着猛推蓋板。

    沙沙幾聲響,有更多的泥土落下來。

    “好像鬆了點?”青嵐驚喜道,“我摸到麻繩了。”

    有了這一點求生的希望,兩人都振奮了起來,尋找更舒服的施力方式,不在意緊貼了對方。

    “咳咳咳……”

    越來越多的泥土落在薛白的口鼻裏。

    “把臉捂上吧。”青嵐道。

    黑暗中,她用手推開薛白,把身上的束帶解下遞給他,然後把彩間裙撕了,系在臉上。

    又許久,薛白加大動作,拿木釵卡在蓋板與缸口之間看能否撬動蓋板。

    小心翼翼地施力。

    蓋板有了不意察覺的晃動。

    “再撥麻繩,我撬了。”

    “好。”

    終於,他們在蓋板上方弄出一小條縫隙。

    “啪。”

    忽然一聲,木釵還是斷了。

    “你找。”薛白把手裏的半截木釵繼續插進去,艱難地用手指捏着它撬。

    青嵐連忙去摸另外半截,手在薛白身上一陣摸索,喜道:“有根木棍!”

    “別拔。”薛白惱火道。

    青嵐輕拔了兩下,愣了愣,悻悻作罷。

    又摸索了一會,她很小聲地道:“找到了。”

    “撬不動了,我們刮吧。”

    兩人只能擡着手,一點一點地刮着上方縫隙裏的泥土。

    泥土落了他們滿身,又被他們抖落在缸底。

    進展很慢,過程很久。

    他們保持着半蹲的姿勢,雙腿糾纏,上半身緊貼着,手只能繞到對方背後才能艱難地刮到上方的縫隙。

    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漫長,渾身都酸得像要斷掉。

    分明是大冬天,缸裏卻越來越熱,兩人的汗水流在一起,沾溼了下方的落土。

    漸漸的,身下的落土已很厚,被他們用腚壓實,大缸裏的空間越來越小。

    蓋板卻還推不動。

    “抖土。”

    不知過了多久,薛白感到身上泥土的重量,喘着氣說道。

    青嵐卻沒配合抖土,整個人攤在他身上,似乎已經暈了過去,不時抽搐一下。

    薛白頭昏眼花,手指已無力,一着急,半截木釵也掉了,黑暗中摸不到。

    他敲打着蓋板。

    泥土簌簌地往下落,但已抖不到身子下面,於是漸漸湮沒了他們交纏盤繞的腿,湮沒了他們的腰。

    當落土快埋到胸腔了,薛白感到內臟被人攥緊,難受、無力、意志不清。

    窒息感涌來,他終於絕望,想要放棄。

    忽然,他如同恢復記憶般,在腦中看到了一些畫面……平康坊中的雕欄畫棟,脖子被人狠狠掐住,他拼命掙扎,卻只能對視到一雙驚懼的眼。

    是驚懼。

    兇手在害怕什麼?

    之後是瞬間的昏迷,他再努力回想,已只有來自後世的薛白的記憶,以及強烈的對死亡的恐懼。

    猛地,求生的意志驅使薛白奮力一撐。

    “簌簌簌簌……”

    土落如雪。

    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了薛白脖子上。

    他不由一個激靈,猛砸蓋板。

    “嘭。”

    如同已經微弱的心臟猛地又跳動起來。

    “嘭!”

    隨着一聲大響,有微微一點光亮透了進來,在原本深邃的黑暗中如同米粒,無比珍貴。

    “嘭!”

    米粒般的一點亮光被暈散開來,成了一縷晚霞。

    薛白感到有只攥着他五臟六腑的手開始慢慢鬆開,嚇得他不敢亂動。

    他想到了方纔窒息時的回憶,忽感迷茫。也不知自己是活在天寶年間的少年,瀕死時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還是一個來自後世的靈魂佔據了這具身體?

    莊周夢蝶,是耶非耶?

    無論如何,得努力活着。

    薛白喘息着,鼻翼不停張合,汗水滴在青嵐披散的青絲上。

    “呼……呼……”

    青嵐也在喘息,睜開眼,彷彿大醉了一場,醉醒在這晚霞裏。

    ~~

    晚霞撒在一塵不染的長廊上。

    臺階前,李靜忠掃淨了紅色袍衫上的雪、脫下沾滿泥濘的靴子,上廊,趨步到後院一間廂房。

    廂房中陳設簡單,卻擺放雅緻,浮着輕輕的馨香。

    一個中年男子正負手站在窗前賞雪。

    他未帶襆巾,顯出了半頭的白髮,佝着背。

    只露背影,便給人一種無盡的疲憊感。

    “殿下。”李靜忠俯低身子,輕聲喚道。

    李亨不答,喃喃自語着低吟道:“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他長嘆了一聲,白氣消散在了晚霞裏,深情而無奈。

    李靜忠目露悲意,道:“已將人安頓好了,老奴尋了個僻靜地方,必不會讓人打攪。”

    “務必照顧好她的起居,衣食用度不可短缺。”

    “請殿下放心。”李靜忠道:“重要的是,殿下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切莫悲而傷身。”

    “豈不悲哉?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李靜忠把身子俯得更低,鄭重其事地寬慰道:“殿下非俎上之魚,乃潛龍也。”

    “呵,潛龍,連最後一點體面……”

    李亨說着,忽哽咽住。

    有淚滴落在窗柩上,一隻手握上去,手指憤而捏着紅木,因太過用力而指尖蒼白。

    “連最後一丁點體面他都不肯給我,兩度逼我休妻,教天下人如何看我?!”

    “殿下。”李靜忠輕喝一聲,道:“請殿下隱忍……畢竟,總不至於有壽王丟人,更不至於有廢太子等三人悽慘。”

    李亨一時無言。

    李靜忠清了清痰,臉色愈悲,眼中卻隱隱流露出了振奮之色。

    “今羣奸眼瞎,誤將潛龍認爲蛇,打蛇不死。待來日潛龍騰飛,必將蕩此羣奸!”

    ~~

    晚來天又雪。

    雪落在院中的梅枝上,落滿長安城,以及城郊更遠之處。

    杳無人煙的一片野地裏,突響起了一聲怒吼。

    一小片雪土被拱了起來。

    有隻手從中探出,其後,有人艱難地從土地裏爬出。

    如同一隻卑微的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