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雁門老將行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7319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天寶十二載,元月。

    上元節已經過了,長安城想必又是繁華滿目。而在雁門郡,天地間還是一片白雪皚皚。

    有雁鳴聲劃破長空。

    春來,南雁北飛,口銜蘆葉,飛到雁門山時開始在空中不斷盤旋,直到口中的蘆葉落下,方纔飛過。因此景象,有了“雁門山者,雁飛出其間”之說。

    與雁門山對峙的一座山名爲隆山,兩山相夾,巖壁峭拔,中有一路,盤旋崎嶇。

    絕頂之上,一座雄偉的關城屹立着,正是有着“天下第一關”之稱的雁門關。

    是日,有一男子裹着胡裘,從南邊趕馬行向雁門。他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眼角有深深的皺紋,眼神中有着飽經世事留下的滄桑與透徹,當離那雄偉的雁門關漸近,他開口吟起詩來。

    “高山代郡東接燕,雁門胡人家近邊。”

    “解放胡鷹逐塞鳥,能將代馬獵秋田。”

    “山頭野火寒多燒,雨裏孤峯溼作煙。”

    “聞道遼西無鬥戰,時時醉向酒家眠。”

    詩聲高亢,傳到了關城之上,有守卒從牆垛上探出頭來,喊道:“來者何人?!”

    男子拉下裹在臉上的圍巾,顯出一張蒼老的臉來,在飽經歲月的痕跡間,依舊可以從他的皮膚看出他出身富貴,且年輕時一定極爲英俊。

    他五旬左右年歲,氣質瀟灑,雖沒擺出表情,卻也有種春風般的笑意。

    “代州都督府錄事參軍。”他擡起頭,報了官職之後,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崔顥!”

    雁門關上,那士卒收回了腦袋,不多時,有個戴着頭盔的將領探出頭來,問道:“可是‘大唐七律第一’的崔顥?”

    “不是!”

    崔顥果斷應了一句,哈哈大笑道:“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崔顥。”

    過了一會兒,關城門被打開,幾名將領迎了出來,覈驗了崔顥的官身。

    爲首的一名老將眯着眼,時而把那文書湊近,時而拉遠,看了一會,喃喃着“以監察御史任職代州都督府門下”之後朗聲大笑道:“就是崔顥,讓李白擱筆的崔顥。”

    “燕將軍,這是何意?”有個年輕的將領問道。

    “連此事你都沒聽過?早讓你多讀些書。可知眼前這位是何人?他年少登科,寫下了《黃鶴樓》一詩,曾讓李白爲之擱筆,發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感慨。”

    “將軍過譽了。”崔顥連連搖手,道:“此事不過是世人胡言亂語,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崔公的《黃鶴樓》是怎樣的詩?”年輕將領又問道。

    崔顥不等老將軍吟出來,搶先問道:“還未請教將軍高名。”

    “老夫燕惟嶽,大同軍副將。”老將軍說着,指了指身後的兩個年輕將領,道:“薛嵩、薛巋,他們是兩兄弟,皆是三箭定天山的平陽郡公之後。”

    薛嵩、薛巋兄弟倆都很年輕,不到三十歲。薛嵩脣上留着短鬚,沉默寡言;薛巋二十餘歲,顯得更活潑些,方纔不停問話的便是他。

    而如今的大同軍使、雁門關守將,也同樣是平陽郡公薛仁貴的後人,乃是薛訥薛丁山之子、左金吾衛大將軍薛徽之弟,薛直。

    很快,燕惟嶽便帶着崔顥進了雁門關,見了薛直。

    薛直正站在北面的城樓上眺望着,崔顥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茫茫的山川、天地靜默,不太明白薛直在看什麼。

    “老夫得到信報,有契丹兵馬南下,崔參軍可是爲此事而來的?”

    “薛將軍原來知曉。”崔顥道:“韓節帥對此很擔心,遣我來問雁門關的情形。”

    他口中所稱的韓節帥,正是如今河東節度使,兼領代州都督的韓休琳。

    薛直問道:“節帥爲何不遣一名熟悉道路的老卒前來?”

    崔顥聽得他言下似有輕視自己的意思,神色一凜,道:“我正是熟悉道路的老卒。開元中,杜希望杜公任代州都督,我便在其門下爲幕,那首《雁門胡人歌》便是當時所作。”

    “聞道遼西無鬥戰,當年遼西無戰事,如今卻不同了。”薛直皺了皺眉,目光深沉了起來。

    崔顥抱拳道:“我出生博陵崔氏,年少登科,薄有詩名,世人皆視我爲文人雅客,冠我以輕浮之名,不信我能於仕客上有所作爲。可我遊歷邊塞多年,飽經戎旅,實可擔一‘老卒’之稱,薛將軍可信?”

    薛直這才回過頭看了崔顥一眼,眼皮一擡,目光綻出些訝異之色,點了點頭。

    “我先反問崔參軍,節帥爲何要擔心雁門關的情形?”

    崔顥一愣,道:“自然是因契丹南下。”

    “崔參軍這邊請。”

    城樓內的桌案上擺着一張輿圖,大致繪製了河東的幾支軍隊的駐防範圍。

    薛直引着崔顥到了地圖前,擡手指點着,道:“在雁門以北,還有橫野軍、岢嵐軍、雲中守捉,契丹人即便是南下了,也並非雁門關首當其衝,節帥爲何不去問這諸軍,反而來問我?”

    崔顥笑道:“自是因爲我先到了雁門關。”

    “好。”薛直道,“既然節帥問我雁門關局勢,我便直說了,我如今更擔憂的不是契丹,而是范陽。”

    “何意?”

    薛直略略沉默之後,指着輿圖上雁門關西北的方向,那裏是橫野軍的駐地,也是河東、范陽兩道之間的交界處。

    “開元四年,同羅、拔曳固等九個突厥部落因不堪忍受默啜汗的暴政,歸順了大唐。朝廷樂於接納他們,但也擔心他們日後會叛亂,遂將他們拆分,編入了河東各軍,其中,橫野軍接收了五部,這突厥五部的首領分別授予前、後、左、右討擊大使,駐紮蔚州,守着飛狐口。”

    崔顥此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此時目光落在地圖上,方纔意識到橫野軍駐地的重要性。

    蔚州、飛狐口是什麼地方?是太行山八陘之一,是河東與范陽互通的要道。

    薛直又道:“這些年,朝廷發生了幾樁事。同羅部首領,稱‘阿布思’也好‘李獻忠’也罷,叛逃了,在此之前,安祿山幾次請求把阿布思的族人遷至范陽;另外,安祿山還斬殺了不肯聽從他命令的突厥左賢王哥解,整編了哥解的族人。”

    “薛將軍的意思是?”

    “安祿山之所以對歸順的突厥諸部如此在意,你認爲他目的在何處?”

    “橫野軍?”崔顥想了想,道:“可橫野軍屬於河東節度,安祿山作爲范陽節度,怎可能插手得了?”

    薛直道:“太行山一帶,物資補給困難,河東邊軍人數衆多,朝廷負擔甚大,因此一直鼓勵屯田、屯鹽,使河東兵馬自給自足。其中,嵐州一屯,蒲州五屯,雲州三十七屯,大同軍四十屯,橫野軍四十二屯,橫野軍的規模一直是最大的,他們還製作土鹽。”

    “土鹽?”

    “所謂土鹽,就是從已經鹽化的河牀中提取粗製鹽,橫野軍鹽屯效果頗顯著,一個鹽兵最多一年可收鹽一千五百石。”薛直道:“有了這些重要物資,橫野軍遂一直與突厥、契丹諸部,以及范陽,有着密切的貿易往來。”

    崔顥道:“薛將軍何不直說,你擔憂的是何事?”

    薛直沉吟着道:“范陽那邊的消息一直稱很快就要滅了契丹,可剛過了年節,便有契丹兵馬南下,爲何?”

    “許是被範陽軍打得丟失了牛羊,想趁着開春,前來劫掠一番。”

    “秋後不來,卻在這時節來?”薛直搖了搖頭。

    話說到這裏,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崔顥雖然一直在發問,其實是一個極聰明的人,早已聽懂了。

    “我所擔憂的是,安祿山若有反意,收買了橫野軍、勾結了契丹,即可輕易以武力佔據河東啊。”薛直卻還是直說了出來。

    “這……會嗎?”

    “韓節帥遣你來問,難道就沒有猜想嗎?”

    “這一切都只是薛將軍的猜測。”崔顥道:“可有實證?”

    “沒有。”薛直道,“老夫所說的,不過是猜測。”

    崔顥良久無語,再次轉頭往北面望去,這次終於明白了方纔薛直是在看什麼。

    那茫茫山川之中,原來是那般危機四伏。

    “薛將軍。”末了,崔顥一抱拳,道:“將軍方纔一見面便信我,而我亦信將軍,這便去向韓節帥覆命,請他遣兵來助將軍守雁門。”

    薛直微微一嘆,點了點頭。

    於是崔顥在雁門關歇了一夜,次日便策馬趕回代州。

    ~~

    雁門關依舊屹立在那,偶爾能聽到空中響起幾聲雁鳴。

    薛巋站在城牆上,極目遠望着崔顥的背影,無不遺憾地道:“那大詩人就這般走了嗎?也沒有留下一首詩。”

    “你又不讀書,聽什麼詩?”

    “燕將軍喜歡詩,若是崔顥能爲燕將軍作首詩,他該多高興。”薛巋道。

    他卻沒留意到燕惟嶽已經走到了他身旁,用蒼老的聲音感慨道:“老夫能見崔顥一面,已足慰平生了,豈還需要什麼詩?”

    “咦。”薛巋道,“燕將軍往日可是說,見到李白才算是足慰平生,如今怎就成了崔顥。”

    “那還不是因爲……”

    “我知道,因爲崔顥題詩在上頭,比李白還厲害些。”

    燕惟嶽嘿嘿一笑,心中道:“那還不是因爲根本就不可能見到李白了。”

    以他的年紀,守在這雁門關,怎麼想這輩子都不會有與詩仙見面的機會,見見崔顥也就知足了。

    “對了,你兄長呢?”

    薛巋道:“去領家書了,驛使可算把家書送來了。”

    說到家書,燕惟嶽臉色一黯,有些愀然不樂。

    薛巋見了,眼珠一轉,終是沒忍住想把一個消息告訴燕惟嶽。

    “將軍,你可記得我與伱說過,我本家兄弟中也有一個大詩人。”

    “唔,你吹得好大一頭牛,不如去把我們的屯田給耕了。”

    “真的!”薛巋道,“我阿弟之前就寫信來了,說那名滿天下的薛白算是我們家走丟的六郎。”

    燕惟嶽顯然不信,笑了笑,捋着被風吹亂的白色鬍鬚,道:“吹,接着吹。”

    “我沒吹。”

    “我是說這風,風吹啊吹。”

    “真的。”薛巋大急,道:“阿兄還寫信給了七郎,說雁門關裏有一位燕將軍,無兒無女,只喜歡詩。請七郎讓薛白給燕將軍寫一首詩哩!”

    “哈哈哈。”

    燕惟嶽大笑着,不把薛巋的話當回事。因爲這薛家兄弟雖說也算是薛仁貴之後,可惜卻有個不成器的阿爺,濫賭得不成樣子,最後落得親戚嫌惡。

    就這樣的家境,哪能攀上名滿天下的大詩人當親戚。

    “將軍你可別笑,一會我阿兄回來了,你一看便知。”

    “好好好,我信你。”燕惟嶽莞爾道,“可我不喜歡薛白的詩,我只喜歡李白的詩,你們可能讓李白替我寫一首詩?”

    “哎,你……”

    薛巋終於是被逗得跳腳了,正要發誓賭咒,卻見薛嵩終於呼哧呼哧地登上了城樓。

    “阿兄!”

    “七郎來信了!”

    薛嵩往日是個不苟言笑之人,此時難得顯露出了歡喜之色。尤其是看到了燕惟嶽之後,更是展顏露出了兩排大牙。

    “將軍,我兄弟託人給你寫了一首詩,你快看看!”

    燕惟嶽一愣。

    他不信薛巋,卻很相信薛嵩,此時才意識到這兄弟倆真認識薛白,還真讓那名滿天下的大詩人給自己寫了詩,不由興奮地心肝發顫。

    “真的?”

    “你看!”

    一個信封已被遞在了燕惟嶽手裏。

    他頓覺狂喜,正想打開信封。

    “嗚——”

    忽然,悠長的號角聲打破了雁門關上百無聊賴的戍戎生活。

    衆人轉頭北望,只見遠處的高山之上,一道狼煙沖天而起,接着,更近之處又是一道狼煙。

    “敵襲!”

    “點狼煙!”

    號角聲更加高昂,很快,薛直已全身披甲登上了戰臺。

    燕惟嶽顧不得看,把信收在懷裏,吆喝着,命令雁門關守軍集結。

    隨着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盔甲鏗鏘作響,一隊隊唐軍站在了城垛處,執着盔甲、弓箭,嚴陣以待。

    忙忙碌碌,到了正午時分,遠處的敵人漸漸逼近了。伴着煙塵飛揚,馬嘶聲喧仰,一隊隊騎士衝進了唐軍的視線當中。他們披着皮襖,編着頭髮,手執彎刀與弓箭,狂放地叫囂着。

    “契丹人!”

    “啖狗腸,契丹人是怎麼到的雁門關?!岢嵐軍呢?!”

    “岢嵐軍被全殲了不成?!”

    “……”

    唐軍將領們根本想不明白契丹人爲何能這般神兵天將,因此軍心大爲動搖。

    更讓他們驚訝的是,契丹的兵力遠超他們所料,那煙塵自從被揚起就沒有再落下去,騎兵源源不絕地涌來,綿延至天邊,看不到盡頭。

    燕惟嶽被震驚到了。

    他在邊軍待了一輩子,與突厥、契丹、奚都戰鬥過,還從未見過這些草原部落能攻到雁門關下。

    號角聲、鼓聲接連不斷,雙方各自調整,對峙。

    春日的陽光燦爛,照着將士們身上的盔甲,晃着耀眼的光。

    燕惟嶽佈置妥當,眼看着契丹人還沒開始攻城,在心裏不停告訴自己要冷靜,此時才想起懷裏還揣着一封信。

    他背靠着城垛坐下來,掏出信,打開,過程中手指莫名地一直在顫抖。

    “嗖嗖嗖嗖……”

    有箭矢從他頭上飛過。

    “放箭!”他大喊道,心想着開戰了,這不是看信的時候。

    正要收起,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那首詩吸引住了。

    那詩名爲《雁門老將行》,第一句便寫出了當前契丹人大軍壓境、兵臨城下的危急氣氛。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

    燕惟嶽愣在那兒,目光彷彿透過信紙,看到了整個戰場。

    他心想着,這詩寫得比崔顥的《雁門胡人歌》要好,且還是贈他的,心中不由涌起無限的滿足。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

    一字一句,仔仔細細地把後面的詩句看過,燕惟嶽咧開嘴,大笑起來,鄭重把那信紙收好,起身大吼。

    這一刻,詩意與戰意同時在他心中迸發開來。

    大唐的詩,尤其是大唐的邊塞詩,寄託着的是這個恢宏的時代裏頂天立地的男兒們無盡的豪邁夢想。

    “兒郎們!殺敵!”

    ~~

    ~~

    雁門關的戰事來得突然,契丹人兵力雄厚,且忽然殺到城下,使得城門上的守軍有些左支右絀。

    戰鬥進行了三日,薛直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顯得憂心忡忡。

    這日,契丹人鳴金收兵之後,他招過燕惟嶽,以沉鬱的語氣道:“若再無援兵,雁門關只怕守不住了。”

    “將軍,爲何?”

    “還沒看出來嗎?”薛直從城樓上望向契丹大營,道:“區區契丹,豈有如此攻勢?那其中是橫野軍啊。”

    “怎可能?!”

    燕惟嶽衝到城樓邊,極目望去,想要看清那藏在黑暗當中的真相,看到的只有點點的火光。

    他很快就相信了薛直的判斷,道:“若是橫野軍,是突厥人反了?隨着誰造反?阿布思還是……安祿山?”

    薛直沒有回答,道:“代州的援軍還未來,再派人去催一催吧。”

    “喏!”

    燕惟嶽轉身之前,想到一事,從懷裏拿出一封信紙,遞給了薛直。

    “請將軍一觀,這是薛白贈我的詩。”

    “哦?”

    雖是情勢危急之下,薛直還是展露出了鎮定的微笑,接過那封信,輕聲念了紙上的詩。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好一會兒才留意到燕惟嶽還在城樓中,遂道:“燕將軍,把這張紙送我可好?”

    “這……好吧。”

    薛直也不客氣,留下了那信紙,低着頭看着那紙上漂亮的楷書,喃喃道:“薛白?”

    他轉身回了起居室,從櫃子裏翻出幾封信,展開來,對照了一眼上面的字跡,暗忖燕惟嶽沒騙人,還真拿到了薛白寫的詩。

    之後,他翻找了一會,唸叨了七個字。

    “雲中軍使,王難得。”

    ~~

    燕惟嶽原本只是想炫耀一下,沒想到弄丟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詩。

    他把手伸進頭盔裏撓了撓那稀疏的頭髮,兩步一回頭地走出城樓,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心緒。

    “不妨的,詩是寫給我的……薛巋!”

    “在!”

    “你去代州,催促韓節帥出兵。”

    “將軍,讓旁人去吧,我想跟着我阿兄。”

    “這是軍令!誰許你多嘴,滾!”

    “喏!”

    薛巋回頭看了一眼薛嵩,不敢逗留,忙不迭地便跑下了城牆,拉過兩匹戰馬,打開南門奔出雁關門,直奔代州。

    那“噠噠”的馬蹄聲漸遠,薛嵩回過頭來,鄭重向燕惟嶽執了一禮,道:“多謝將軍。”

    “這仗不好打嘍。”

    ……

    彷彿是爲了印證燕惟嶽的這句感慨,次日,契丹軍攻勢更猛。他們彷彿有着無盡的弓箭、雲梯,使得唐軍幾次都差點失守。

    好在薛直指揮有方,才險之又險地守了下來。

    鏖戰到傍晚,正當唐軍期盼着聽到契丹人的鳴金聲,以期度過這艱苦的一天之時,忽然有號角聲從南面傳了過來。

    “那是什麼?!”

    將士們回頭往南邊看去,只見到了崎嶇的山道上有一支兵馬正往這邊趕來。

    一面紅色的唐軍大旗招展在風中。

    待近了,果然見上面大書“唐河東節度使”字樣。

    “援軍來了!”

    歡呼聲很快傳開來,一個個滿臉是血的士卒們展開了笑顏。

    薛直也大步趕到南邊的城牆,放眼看去,試圖尋找着隊伍中的韓休琳、崔顥。

    首先到的是韓休琳麾下的幾員大將,他們叫開了城門,策馬而入,大喊道:“打開北面城門,放我等殺敵。”

    “雁門的兒郎們!且看我等殺敗契丹狗!”

    代州來的兵馬很快已列陣在城門後,隨時準備涌出城殺契丹疲兵。

    “哈哈哈!”雁門守軍紛紛大笑。

    歡喜之下,不等薛直吩咐,已有人順勢打開了北面的城門。

    正此時,異變突起。

    薛直正從城頭上下來,詢問着韓節度是否親自率兵來了,忽然,“嗖”地一支利箭從城中射向他。

    “噗。”

    激射而來的箭矢射穿了灰甲,釘進薛直的左胸下方,當時血濺而出。

    與此同時,雁門守軍尚未反應過來,高揚的屠刀已經對着他們的脖頸猛然斬下。

    前一刻,他們還沉浸在援軍到來的喜悅當中,下一刻已成了“同袍”刀下的魚肉,不可置信地、憤怒地、悲傷地被砍倒在血泊當中,任馬蹄踩踏着他們的身軀。

    “殺!”

    幾員驍將從代州軍中驅馬而出,語氣兇狠地喝令着。

    “全殲他們!一個活口不許留!”

    “殺絕!殺絕!”

    薛直被利箭射倒在石階上,驚怒之下瞪大眼看去,赫然認出了那幾人。

    安守忠、蔡希德、何千年……俱是安祿山手下將領。

    一瞬間,薛直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

    必然是安祿山已經到了代州,出其不意地取代了韓休琳,才有可能把兵馬從南面調動到雁門關來。

    至於北面的契丹軍,薛直早就猜到那是安祿山聯合了契丹人,並派橫野軍引他們來攻。

    ~~

    “安……安祿山……反了!”薛直大吼。

    但那一箭傷到了他的肺腑,讓他說不出話來。他只好勉強支起身來,艱難地往石階上奔去。

    箭矢不停向他射來,與此同時,反軍也已殺上了石階,混亂中,有人衝上前護住他。

    “將軍!”

    薛直倉促一看,只見是燕惟嶽,他連忙道:“安祿山反……你帶人去……雲中守捉。”

    “將軍,我們走。”

    燕惟嶽四下一看,雁門關前後都已被夾擊包圍了。

    他唯有寄望於藉着夜色深沉,看能否帶着薛直從東、西那險峻的山上離開。

    “薛嵩,你擅攀爬,你來拖着將軍。”

    “別管我。”薛直竭力催促道:“告訴王難得……找朔方……郭子儀,走……這是軍令!”

    他說着,他伸手入懷,好不容易才用那滿是鮮血的手摸索出一封信紙來。

    那是薛白寫給燕惟嶽的詩,他知道燕惟嶽愛詩,他一定不能奪人所好。原本就沒想留下的,但沒想到,這麼快就要敗亡了。

    “拿着。”

    薛直手一推,推開燕惟嶽,走向城頭上的士卒們,想要組織起防禦。

    今日旁人能逃,他薛直一定是不能逃的。

    因爲他阿翁是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貴,他阿爺是屢破突厥、吐蕃的薛訥,他繼承了父祖的姓氏,便絕不敢辱沒。

    咳了兩口血之後,薛直用最後的力氣喊道:“兒郎們!隨我殺敵!”

    這是他阿爺薛訥每次出征時都會喊的話。

    簡簡單單的七個字,蘊藏的是薛家爺孫父子三代人對大唐的忠誠、對士卒的體恤。

    而在這次,薛直想要用來激勵士卒們的話還有更多。

    他想到了大唐對薛家的恩榮,在心中喃喃了一句詩。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

    ~~

    “殺絕!”

    迴應薛直的是反軍兇狠的吼聲。

    反軍人多勢衆,如潮水一般拍打着這雄偉的關城。

    是役,守軍力戰不敵,血灑雁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