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捷報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7665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天寶九載,十月,王忠嗣領軍深入南詔的同時,在大唐東北,也有一場戰事正在進行。

    安祿山統率了范陽、平盧兩鎮兵馬六萬,號稱十五萬人討伐契丹。之所以興兵,既是因爲上元御宴上他已在聖人面前誇下海口,也是因爲他多次誘殺契丹酋長,並劫掠其部民,使雙方衝突加劇,早晚要到決一死戰的地步。

    他以兩千個奚人爲嚮導,從平盧北上一千裏餘,到了北潢河,這裏也被稱爲“土護真河”,據可靠消息,契丹王李懷秀的大帳就在北面。

    安祿山連夜召開軍議,卻沒有給諸將多嘴的機會,捧着大肚子坐在那獨斷乾坤,道:“滅契丹的辦法很簡單,我們迅速行進過去,趁其不備,殺光他們就可以。”

    歸順大唐的突厥左賢王哥解聽得一愣,忍不住問道:“節帥,這裏離契丹大帳至少還有三百裏,行軍過去,勇士和戰馬都很疲憊。”

    哥解是突厥首領阿布思的族人,正是年初從朔方調過來的。

    當年,王忠嗣擊敗DTZ,阿布思率部歸順大唐,被封爲奉信王,賜名李獻忠,官任朔方軍節度副使。但顯然,大唐還沒有完全信任阿布思,便在年初讓阿布思把族人遷到範陽來。

    爲何是范陽?因爲聖人最信任的就是安祿山。

    總之因這些原由,哥解被調到了安祿山麾下,平時彼此就看對方不順眼便罷了,今日,哥解認爲若依着安祿山那不管不顧衝上去的打法,士卒們體力告罄,再戰是很危險的事。

    “疲憊?”安祿山突然莫名其妙地暴怒,喝道:“我每天掛着這麼重的肚子走來走去,我不累嗎?我都沒有疲憊,你有什麼委屈?!”

    哥解心中不以爲然。但範陽、平盧軍中將領全是安祿山的心腹,凡遇事,安祿山說一不二,他有再多的道理也沒用,乾脆閉嘴。

    “路途雖遙遠,但滅契丹就在此一戰。”安祿山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又笑道:“讓士卒每人帶根繩子,把契丹俘虜捆到長安獻俘吧!”

    “哈哈哈哈。”

    繩子這句話其實是安祿山說的一個並不好笑的笑話,軍中人人大笑。哥解心中鬱悶,卻也不得不陪着乾笑兩聲,暗罵肥豬。

    次日,天不亮唐軍便開始行軍,從白日走到夜裏,草原上下起了傾盆大雨。安祿山下令,夜裏繼續行軍,務必要在天亮前趕到契丹人的營地。

    策馬行在中軍的是安祿山的次子安慶緒,他聽了將領們的反饋,趕馬到安祿山身邊,高聲稟告道:“阿爺,弓臂和弓弦要被雨水浸壞了!”

    安祿山騎着一匹高大的駿馬,身旁包括李豬兒在內的許多奴僕正努力舉着蓋輦爲他擋雨。

    “太好了!”安祿山道:“告訴士卒們,契丹人擅長騎射,下雨天他們的弓箭也要發軟,這是天助我們!”

    “喏。”

    遇到一個這樣強勢的主帥,士卒們也沒辦法,只好咬咬牙,繼續行軍。

    終於,他們晝夜趕路三百餘裏,在天亮前趕到了天門嶺。

    這是草原上的一道山嶺,一條名叫“老哈河”的河流從天門嶺向北流,匯入西拉木倫河。老哈河畔散居着許多的契丹部落,西拉木倫河則是契丹人的發源地,李懷秀的王帳便在那裏。

    趁着契丹小部落們還沒有發覺,唐軍迅速殺上,踢進了一座座帳篷,把男人砍殺,把女人推進帳篷、用繩索捆綁起來。

    大雨還在淅淅地下着,在哭喊聲中形成了血水,流入老哈河。

    戰事進展得很順利,唐軍一路高歌猛進,殲滅了沿河的一個個小部落,與老哈河的河水一起奔騰向西拉木倫河。

    “嗚——”

    報信的號角聲響起,契丹王李懷秀反應過來,迅速召集部族迎戰。

    西拉木倫河北岸,兩軍對壘交鋒,因大雨雙方的弓箭都不太好用,戰事一開始便是慘烈的白刃肉博。

    唐軍一開始十分兇猛,但他們晝夜奔襲三百餘裏,目的是趁着契丹人毫無防備之際偷襲取勝,一旦戰鬥陷入僵持。體力上的劣勢便越來越明顯。

    安祿山兵力上有巨大的優勢,決心以兵力橫掃契丹,命令大將何思德領兵繞道攻契丹人的側翼。

    何思德卻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唐軍的弓箭攜帶在身上趕路,被雨水浸壞了難以使用,但契丹人的弓箭卻是一直藏在帳篷裏保管的。

    當他領兵衝向契丹主力之時,大雨早已經停了,陽光剛從雲層裏透出來,照在草地之上,“嗖”的一聲,一支帶血的箭矢也釘在草地上。

    “嗖嗖嗖嗖。”

    箭矢奔來,奔在前方的唐軍紛紛被射落在地,何思德臉上也中了一箭,他慌亂中勒住戰馬,卻被掀翻在地,很快,又是一陣箭矢襲來。

    “安祿山被射中了!”

    契丹軍中爆發出了排山倒海的大喊聲,迅速把這個消息傳往全軍。

    須知,安祿山這些年又是誘殺又是劫掠,契丹人已恨他入骨,此時乍聞他被射死,那種喜悅極能振奮人心,契丹軍頓時士氣大振。

    李懷秀正親自廝殺在前。

    他的本名叫“迪輦組裏”,開元二十三年,張守珪設計挑起契丹內亂之後,李懷秀依附大唐,拜鬆漠都督,封崇順王,並娶了靜樂公主,但僅過半年,他不堪忍受安祿山的劫掠,便與奚王李延寵相約叛唐。他親手殺了靜樂公主,自封爲“阻午可汗”。

    此時,李懷秀殺到陣前,看到了唐軍之中有兩千奚人騎兵,一看便知那是被安祿山俘虜的奚人,他遂用奚語大喊起來。

    “奚人們!我是阻午可汗,是奚王的兄弟!安祿山已經被我射殺了,我們一起反攻唐軍啊!”

    契丹人於是紛紛大喊,慫恿着那兩千奚人嚮導。

    “反攻唐軍啊!”

    “殺!”

    唐軍由此大敗。

    奔襲三百餘裏之後一旦敗了就是潰不成軍。

    唐軍平盧兵馬使史思明原本正想勸安祿山暫時收兵,卻沒想到潰敗來得如此突然。連他麾下訓練有素的士卒都亂作一團,相互踩踏,更何況旁人?

    史思明無奈,唯有領輕騎撤出大軍,避入山谷,收攏潰兵。

    那邊安祿山被李懷秀盯着衝殺,更是狼狽不堪。他身材肥胖,本就引人注意,跨下戰馬又已疲憊,被李懷秀策馬追上,一箭射落了他的頭盔。

    安祿山驚得魂飛魄散,大呼“救我”,安慶緒見狀,連忙搶上,拼命拉過安祿山的繮繩,帶他奔出戰場。

    他們也不知奔了多久,待到入夜,身後才終於聽不到契丹人那可怕的喊殺聲,安祿山環顧左右,只見還跟在他身邊的只有安慶緒、李豬兒等人,不由嚎啕大哭。

    哭聲中,有二十多騎奔來,安祿山嚇了一跳,努力在夜色中縮住他肥胖的身子,卻見月光下策馬趕到的是他麾下部將孫孝哲。

    李豬兒見到來的是孫孝哲,不由低下頭,目光閃爍,猜測着孫孝哲會怎麼做。

    他之所以會有所猜測,因爲孫孝哲其實是契丹人,與他一樣也是被俘虜的。另外,孫孝哲的母親年紀雖然大,但頗爲風騷,與安祿山搞到了一起。

    由此,李豬兒懷疑孫孝哲會不會借這個機會斬殺了安祿山,帶着這顆肥大的頭顱迴歸契丹。

    “府君!”

    然而,出乎李豬兒意料的是,孫孝哲遠遠見到安祿山就跪倒在地,爬着過來,痛哭道:“末將來得遲了,讓府君受苦了!”

    “是我的阿哲來了?”

    安祿山艱難地起身,攤開手,抱住孫孝哲,哭道:“我就知道,阿哲你最可靠,和我的兒子一樣可靠。”

    安慶緒聽了,心中不屑。

    他自認爲這次表現得極好,救了父親一條命。往後那東平郡王的位置,或者別的什麼位置,總之是該給他才是。

    ~~

    一場大敗,安祿山直奔平盧城,難爲他帶着一個肥碩的大腹,卻一點也不影響他的靈活,一路策馬狂奔,毫不耽誤。

    之後幾日,各個將領收攏潰兵回來,清點人數,發現傷亡與逃命者超過了半數。安祿山不由擔心此番戰敗影響到自己在軍中的威望。

    左賢王哥解回到師州就一直在到處抱怨,說早便提醒安祿山要顧惜戰士的體力,消息傳回平盧,安祿山勃然大怒。把戰敗的責任推到了哥解頭上,一刀將其腦袋砍了下來。

    史思明聽聞此事,想要趕去勸阻,到了平盧都督府一看,哥解的人頭已掛在了門上。

    “府君何必如此呢?”史思明問道:“真打算向朝廷據實稟報,稱這一次戰敗了?”

    “那當然不打算。”安祿山理所當然應道,“當然還是奏報戰勝了,回頭再去擄些俘虜來,送到長安去。”

    “既然這樣,爲什麼還要殺了哥解?”

    “我太容易生氣了!”安祿山一拍大腿,臉上肥肉顫抖,喊道:“怒火一上來,我就控制不住啊,總是暴怒!暴怒!”

    史思明與安祿山是舊識了,知道他以前也不這樣,這些年官位越高,身體越胖,脾氣也是越來越壞。

    “好吧,殺都殺了。但府君你可想過,哥解是內附的突厥人,伱無緣無故殺了,阿布思可不會善罷干休的。”

    “好煩!”安祿山大罵一聲,眼珠子又骨碌碌地轉動起來,道:“是啊,阿布思早就看我不順眼,現在我殺了他的人,他更和我勢不兩立了。”

    他生氣歸生氣,眼珠子轉來轉去,還是想到了辦法。

    “有了,我上奏朝廷,攻打契丹已經取得了大勝,可惜兵力不足,不能一舉滅國。請聖人把阿布思調到範陽來當節度副使。等他到了,我們先殺掉他!”

    “好。”史思明問道:“朝廷能信嗎?”

    “能信。”

    安祿山其實也拿不準,卻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聖人最相信的就是胡兒,哈哈哈。”

    一封捷報就這樣從範陽遞往長安。

    ~~

    長安,冬,臘八。

    大雪紛紛。

    城南的通善寺今日賑粥,一大早,寺門前便排起了長隊。

    “阿彌陀佛,蔽寺今日贈送臘八粥,每個施主可領一碗。”

    說話的是寺裏的一位典座,身披灰色僧袍,慈眉善目,說過話之後周遭貧民們一片稱頌。

    典座一擡頭,卻見有一名錦袍中年帶着扈從走來,連忙迎上,喚道:“李施主。”

    李岫看了周遭一眼,笑道:“積香錢放得那麼狠,逢年過節的,就施幾碗不值錢的臘八粥?”

    “施主見笑了。蔽寺的粥雖不值錢,量卻多,正是用積香錢賑濟生靈,是爲功德。”

    “說不過你這和尚,問你一樁事。”李岫招招手,壓低了些聲音,問道:“兩三個月前,是否有人從你處贖走了鄭回的一家。”

    “此事,貧僧不記得了,需翻看賬本。”

    “貧僧?”李岫笑笑,道:“翻吧,鄭回是天寶七載與你們寺借了一百貫,利滾利到九載末,大概是翻了兩三倍。”

    那典座在他的譏嘲下依舊泰然處之,到賬房翻了帳本,答覆道:“李施主說的不錯,確是有人贖走了鄭回的家人。”

    “誰贖的?”

    “是楊國舅家的郎君。”

    “楊國忠?”

    李岫嗤笑一聲,拿走了賬簿,離開通善寺。

    走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那施臘八粥的場景,忽覺得這就像是今日之大唐,看起來功德無量,其實背地裏已經敲骨吸髓了。

    一路回到了右相府,李岫先是趕到正房,卻見相府三女婿張濟博正與幾人在廊下踱步。

    “姐夫,阿爺可醒了?”

    張濟博搖了搖頭,面露愁容,嘆道:“冬天是最難捱的,老人若能捱到春天就好了。”

    李岫神色不由黯淡下來。

    “怎麼樣了?”張濟博問道:“可找到了對付唾壺的證據?”

    “算是有眉目了。”李岫道,“若是從降敵的西瀘縣令鄭回下手,該有可能治唾壺的罪。”

    “丈人這情形……你我先商量好吧。”

    張濟博以往其實不常管右相府的事,現下李林甫病重,他卻不得不把擔子擔起來。

    李岫點了點頭,與他走到一旁,道:“鄭回明經及第就能補闕西瀘縣令,乃因賄賂了唾壺,此事我已掌握了證據;鄭回投降閣羅鳳,代寫降書,亦事實俱在;楊暄贖買鄭回的家眷,可牽扯到唾壺。”

    “只是這樣,扳不倒他吧?”張濟博道:“聖人對唾壺一直是信厚有加啊。”

    “我得到一個消息,是昨日與南詔的戰報一起送來的。”李岫四下看了一眼,帶着些神祕的語氣,低聲道:“閣羅鳳的孫子找到了,正是被鄭回窩藏。”

    “先把鄭回綁死爲唾壺的黨羽,再向聖人揭破此事?”

    “不錯,唾壺現在一心把南詔的戰功往自己頭上攬,不管不顧,我們便藉此給他多設幾個陷阱……”

    兩人商議着,有了大概的思路。

    張濟博微微蹙眉,道:“還有一事,薛白站在哪邊?”

    “我已去信給他了。”

    李岫語氣遲疑道:“可真到了我們與唾壺撕破臉的時候,他會幫誰,只怕還得看當時的利益。”

    張濟博問道:“不看他與十七娘的交情?”

    “薛白那種人。”李岫搖了搖頭,“難。”

    “這又是一個變數。”

    不得不承認,如今每當朝中有權力鬥爭,薛白已成了難以忽視的一股勢力。

    張濟博說得鬱悶,嘆息一聲,道:“鬥倒了那麼多人,誰曾想,有朝一日竟還得把那不學無術的唾壺當成政敵來鬥,他什麼東西,竟也有資格讓我們高看一眼。唉,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李岫轉頭向正房看了一眼,苦笑道:“我以前也盼着這鬥來鬥去的日子有個頭。如今卻很怕,很怕哪天真停下來了,那……右相府也要沒落了。”

    “不會的。”

    張濟博拍了拍李岫的肩,安慰了一句。

    終於,正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李騰空與幾個大夫、道士們一起走了出來。方纔衆人卻是在給李林甫看診。

    李岫連忙趕上前,問道:“怎麼樣了?”

    李騰空神情有些不豫,抿着嘴,不說話。

    其他大夫、道士也是搖頭不語,唯有一名老道士輕揮着手中的拂塵,淡淡道:“貧道有一枚金丹,只需要研磨之後,給右相以符水送服,右相自可轉醒。”

    “那便請道長施救,相府必有重謝。”

    老道士看了李騰空一眼,欠身道:“可惜,女公子不信貧道的醫術,不肯讓貧道施救。”

    李騰空道:“你的金丹我聞了,並無特異藥材。”

    “道長這邊請,敢問道長高姓大名?”

    “貧道方大虛。”

    李岫不說是病急亂投醫,那也是願意死馬當作活馬醫了,拉過老道士低語了幾句。

    之後,他轉身向李騰空道:“你也是,阿爺病到了這等地步,不禁有何法子,都該盡力救治,你我方不違孝道。”

    李騰空自己就醫術高超,奈何面對阿爺的病卻束手無策,只好閉上眼把苦澀咽下去,無言以對。

    李岫不再理她,忙着請方大虛給李林甫用藥。

    那枚金丹李騰空已經聞過了,沒有特異之處,但也沒有毒物。與符水一起給李林甫送服下去,方大虛又施了針,嘴裏唸唸有詞,不一會兒,李林甫真是悠悠轉醒。

    李岫大喜,忙問道:“阿爺,你感覺如何了?”

    李林甫睜着一雙無神的眼,臉上毫無神采,卻是沒有半點精氣神說話。

    正此時,家中僕役匆匆趕來,向李岫低聲稟道:“十郎,范陽有捷報送來,須遞給阿郎過目。”

    “我去看看。”

    李岫向方大虛執了一禮,請他務必盡心救治,自己又匆匆趕到議事堂,只覺這一天天的忙得厲害。

    安祿山派來的信使名叫何千年,是個圓臉的中年男子,那張臉上帶着笑意,未開口就先讓人心裏熨帖幾分。

    “見過十郎,十郎愈發有威儀了。”

    何千年趨步上前,深深彎腰執禮,遞上一份禮單,又道:“這是胡兒孝敬右相的禮物,除了往年都有的金銀玉器、紫藤香等物之外,又添了些長白山的人蔘。”

    “安府君有心了。”李岫近來不太順心,受到這樣體貼又恭謹的對待,心裏不由添了三分暖意。

    但他還記得正事,道:“你要送的捷報拿來吧。”

    “是,是,這是單獨給十郎的禮單,十郎先請笑納。”

    何千里這才拿出一份長長的戰報,道:“上元節御宴,胡兒向聖人誇口,今年一定要盡滅契丹,戰果是有的,還不小。但行百裏者半九十,胡兒只能說是完成了一半,一半。”

    李岫接過戰報一看,只見上面寫得十分詳細。

    當然,只看戰報是看不出什麼的,他心憂李林甫的病,遂打發了何千年,又大步趕往正房。

    “阿爺,胡兒又打了勝仗,你是否看看?”

    李岫把那戰報打開來擺在李林甫的面前。

    一瞬間,很明顯地能感覺到李林甫眼裏又在聚光了,他枯萎了一般的手努力在牀褥上按了按。

    “扶……扶我……起身。”

    老人的權力欲就像是不滅的炭火,吹一吹又燃燒起來。

    李林甫喘息着,坐起身,盯着安祿山的奏表看,這一刻,他彷彿又恢復爲了萬人之上的宰執。

    “阿爺,你看這裏。”李岫道:“安祿山想把李獻忠從朔方調到范陽,孩兒覺得此事不妥。”

    “李獻忠?”李林甫喃喃道。

    李獻忠就是阿布思,乃是李林甫十分信任的胡人將領。之前李獻忠甚至說過,想拜李林甫認作義父,爲的就是不把族人安置在河北。

    “是,阿爺覺得呢?”

    “李獻忠?”李林甫又喃喃了一遍。

    “阿爺也覺得不妥吧?”

    李岫緊張地等着回答,等了一會,卻聽李林甫喃喃道:“可。”

    “阿爺?是說‘可’嗎?”

    “可。”

    “可?”李岫問道:“可把李獻忠調爲范陽節度副使?”

    又等了許久,他沒有聽到李林甫的回答,老人竟是又閉上眼睡着了。

    “阿爺?”

    李岫追問了兩句,只好焦急地起身,轉向方大虛,道:“我阿爺還有許多大事須處置,老神仙可否治好他的病?”

    “貧道方纔已盡力把右相的神魂從九幽地府帶回來,消耗了太多元氣啊。”

    “補!我給老神仙補元氣!”李岫連忙命人去取來金銀珠寶。

    方大虛卻是連連擺手,嘆道:“貧僧不是這意思,碧落黃泉,一絲遊魂,水陸潛沉,蛸翹難尋。右相元氣枯竭,便是再回陽世,也無精氣啊。”

    “那要如何是好?”李岫哀求道:“只要能救我阿爺,多少錢右相府都拿得出。”

    方大虛撫須思忖,目光微微閃爍。

    “求老神仙施手。”

    “唉,貧道倒是有一法子。”方大虛道:“聖人乃天下之主,最是元氣充沛。倘若右相能面聖,沾染天子元氣,自可康復。”

    “真的?”

    方大虛篤定點頭,道:“貧道不打誑言。”

    李岫總算得了一個希望,不由大喜,少不得還是把那些金銀珠寶硬是塞給方大虛作爲厚謝。

    很快,財寶裝了滿滿一車,方大虛推辭不了,只好牽着這馬車離開,臨走前還交代右相面聖越久,沾染的元氣越多越好,李岫感激不盡。

    “告辭。”

    方大虛於是一抱拳,飄然而去。

    他出了長安城,撫着長鬚,哈哈大笑,自語道:“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遙想天寶五載,他在昇平坊杜宅作法,無緣無故被右相府栽以妄稱圖讖之大罪,險些喪命,幸爲貴人所救。

    事隔多年,右相府果然是一點兒也記不得他了。

    ~~

    卻說李岫得了方大虛的辦法,忙不迭便想要覲見聖人,懇請聖人接見他阿爺。但李隆基如今正在華清宮,李岫遂當日便備馬疾馳驪山。

    好不容易趕到華清宮,宦官通稟,李隆基不由奇怪李岫爲何急忙趕來,遂未見他,而是先讓高力士去問發生了何事。

    “聖人,老奴問了,是右相想面聖,沾沾聖人的元氣……”

    “呵,十郎至孝,感人肺腑啊。”

    李隆基聽罷,先是這般感慨了一句,身子往後一倚,抿着酒,臉上神色複雜。

    他說不清是什麼心情,首先是有些得意,他與李林甫年紀相仿,如今李林甫都病入膏肓了,而他還身體健朗,自有一種隔岸觀火的瀟灑。

    之後,有一點唏噓,若少了李林甫這個得力的宰相處置國事。往後諸事要自己費心操勞,也許就老得快了。

    但在這點唏噓之外,李隆基感到更多的是惱怒。

    雖說那道人所謂的“元氣”之說荒謬,但世間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李林甫染了惡疾,卻也來沾他的元氣,李林甫多沾去一分,他豈不是便要少一分。

    因此事,李隆基莫名對李林甫心生了一絲嫌惡。

    他第一次意識到,那個右相,已經不能爲他做事卻要來沾他的元氣了。

    是日,李岫跪在華清宮前,還沒有意識到,右相府往日種下的種種惡果,已經開始回報過來了。

    而右相府樹敵無數,這還只是剛剛開始……

    ~~

    天寶九載的最後一月,李林甫病重,許多國事聖人只好親自處置。

    對南詔、契丹兩場大戰接連獲勝,李隆基龍顏大悅,下旨勉勵了楊國忠、安祿山,許諾必有重賞。

    他恩准了楊國忠回長安的懇請,也批允了安祿山調阿布思到范陽的請求。

    如此,南北皆定,天下太平。

    ……

    臘月二十二,聖旨傳到了益州。

    楊國忠領了旨,歡天喜地,但轉眼就聽說了安祿山大敗契丹的消息,臉就沉了下來。

    “假的,雜胡的戰報一定是假的!”

    “這……國舅如何能斷言?”

    “我就是知道!”

    楊國當然知道安祿山的戰報是假的,因爲攻破太和城之前,他就已經把捷報送回長安了,爲的就是趕在年節前讓聖人高興。

    安祿山這種人,肯定也是這麼做的。

    “雜胡,也配與我一樣立大功。”楊國忠不由惱火道:“我的功勞還是實打實的!”

    這或許才是最讓他生氣的地方,本來大家都是一樣會糊弄聖人。這次自己辦了實事,安祿山卻也糊弄到了一樣的功勞,如何能不氣。

    “給我寫一封信給薛白,告訴他,該回長安奪權了。”

    “是。”

    “慢着!”楊國忠轉頭一想,卻是擡了擡手,喃喃道:“我想想……先別告訴他,讓他先待在姚州,我得先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