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自古深情留不住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7950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楊玉環素來嬌貴,這一摔,便像一顆潔白晶瑩的雞蛋摔在滿是菸灰的斷瓦殘垣裏,還彈了兩下。

    她疼得眼裏落出淚來,但聽得周圍動靜,強忍着沒有再哭出聲。

    換作旁的妃嬪公主,受不得一點苦,此時乾脆亮明身份,早點被救出去罷了。她卻是握住薛白伸來的手,在他的攙扶下勉力起來,低下頭,縮着身子,不讓人看出她的身段。

    “你們沒事吧?”一個金吾衛舉着火把靠近了。

    “沒事。”薛白道,“找貴妃要緊。”

    “連燈籠都不提,你們怎麼找?”

    忽然,楊玉環感到薛白在她右臉上摸了一把。

    之後又摸了一把左臉。

    她愣了愣,明白了他是在做什麼,遂也擡起手來在他臉上抹了兩下,將手上的焦黑的灰燼全抹在他臉上。

    下一刻,火光已照亮了兩個,那金吾衛走到了他們身後。

    薛白坦然回過頭去,道:“怕再燒起來,不敢舉火。”

    “不照個亮,能找到什麼,拿着吧。”

    那金吾衛把手裏的火把遞給了薛白,之後轉身就走了。

    此舉,反而讓薛白與楊玉環都錯愕了一下,同時笑了笑。

    “他人還挺好的。”楊玉環小聲道,“就是嚇了我一跳。”

    “地上有陰火,小心被燙。”

    “是有些燙。”

    “被燙到了?哪裏?”

    楊玉環擡眼瞥了薛白一眼,沒有回答。

    她那樣摔坐在梁木上,還能是哪裏被燙到了。

    之後的路,薛白都是挽着她走,有些像是當時在華清宮遇刺逃難,但沒那麼緊迫。

    斷瓦殘垣廢墟並不好走,他有了更多時間感受手掌裏握着的光滑細膩……

    “阿姐。”

    薛白鬆開手,頗正經地低聲喚道。

    楊玉環問道:“怎麼了?”

    “到了。”

    他們已走進一個客院,牆上的藤都已經被燒成了灰燼,屋舍也已經倒了。

    院中有一口井,也被火勢波及到了,井轆轤都被燒成炭了,留下黑乎乎的石頭。

    薛白走過去,探頭看了一眼,將火把丟了進去。

    亮光落到井底,沒有滅,可以看到這井不算深,裏面的井水已經枯了,長滿了青苔。

    “我要下去嗎?”楊玉環問道。

    “是。”

    “我下不去。”

    薛白道:“我帶了繩索,你下去之後,我把繩索拿走。等被救出來,伱便說下去避火時繩子還在,後來被燒燬了,因此你上不去。”

    “好。”

    “你躲在井底,被薰暈了,因此最初沒被找到。”

    薛白說着,拿下腰間掛着的一圈繩索,將院中的石墩擺到井邊。

    他忙這些的時候,楊玉環就看着,待他忙完,她還是道:“我下不去。”

    “我先下去接你。”薛白道。

    楊玉環這才點頭,之後又道:“每回碰上你,都是遭這種罪。”

    她說的是上次在驪山也是翻山越嶺。

    “我是災星。”

    “對,誰說只有女人是禍水。”

    “我是禍害。”

    薛白隨口應着,從懷裏拿出兩條帕子,拉過楊玉環的手,替她將帕子包上。免得她細皮嫩肉的,握不住繩索。

    之後,他先捉住繩索往下攀。

    他留意到自己踩在井壁被烤乾的青苔上,留下了腳印,遂又將腳印一股腦地磨掉,由此弄得到處都是灰。

    “咳咳。”

    剋制地咳了兩下,他跳下井底,擡起頭,向上方道:“下來吧。”

    周圍都是回聲,有種動靜很大的感覺。

    “那我來了?”

    楊玉環跳舞時輕盈,做這些事卻很笨拙,趴在井邊拿起繩索晃動了幾下,方纔開始往下爬。

    才爬了幾步,她便卡在了那兒不動。

    “怎麼了?”

    楊玉環帶着些許的哭腔,應道:“捉不住了。”

    “那你拉着繩索滑下來吧。”

    薛白說的容易,楊玉環做起來卻難,她不敢真鬆了手往下滑,又做不到雙手輪替着捉着繩索往下爬,笨拙地在那晃了好久,但慢慢地,竟還是讓她挪下來了不少。

    “真捉不住了!”她的哭腔愈重。

    “差不多了,下來吧。”

    薛白眼看她要掉下來,過去扶了一把。

    柔軟入懷,兩人摔在地上。

    ……

    火把還沒有滅,烤着井底的苔蘚,冒着一股煙氣。

    過了片刻,楊玉環喘了兩口氣,撐起身來,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

    薛白起身,拾起火把,打量了井底一眼,道:“那阿姐就在此再待一夜。”

    “蟲子!”

    光亮再照亮井壁,一片密密麻麻的毛毛蟲已映入眼簾,看得人心裏發麻。

    薛白的執火把的手晃了兩下,另一只手拍了拍楊玉環的背以作安撫。

    他踩了幾腳,拿火把去炙蟲子的屍體,把地面與井壁烤了一圈,直到井底都有些烤肉味了,方纔停下。

    “阿姐,沒事了。”

    “嗯。”

    楊玉環這下似乎是真的哭了。

    薛白道:“我知道阿姐爲難,但更晚被找到,方纔能讓聖人有失而復得的驚喜,更容易原諒阿姐。”

    “我知道。”

    楊玉環忍着哭腔,竟然還想開個玩笑,玩笑裏又帶着些哽咽,道:“你這是……在算計聖人嗎?”

    薛白也配合着說笑,隨口應道:“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井底有回聲,兩人說話不由都壓低着聲音,添了些神祕感。

    忽然,外面傳來了動靜,有人在喊着什麼。

    “那邊找過了嗎?!”

    薛白連忙將手裏的火把丟在地上,連踩了幾腳將它踩滅了。

    只聽上面有人喊道:“我在找,這院子沒什麼東西!”

    聲音越來越近,往這邊來了。

    更遠處,另一人問道:“你要火把嗎?!”

    “我先看看!”

    腳步聲已經到了井邊。

    薛白很擔心那根繩子被人看到……下一刻,一個身影已俯在了井上方。

    薛白、楊玉環縮在井底的黑暗處,貼着井壁,擡頭往上看去,只見星月的光輝映着那一道黑黢黢的身影,非常有壓迫感。

    好在對方沒有拿火把照井底,這人有可能就是方纔那個給了薛白火把的金吾衛,也不知他看到井邊的繩索沒有。

    “貴妃?”

    忽然,金吾衛忽然喊道:“貴妃,你在下面嗎?”

    聲音在井中形成嗡嗡嗡的迴響。

    楊玉環被嚇得哆嗦了一下,薛白連忙安撫住她。

    終於,遠外有另一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那邊我下午就搜過了,整個院子都是空的!”

    “知道了!”

    俯在井口上方的那人應了,轉身離開,腳步聲漸漸遠去。

    楊玉環終於敢喘氣了。

    薛白不敢馬上離開,又多待了一會,聽到了更遠處的雞鳴。

    “真有趣。”楊玉環忽然說道,有種不合時宜的活潑。

    “有趣嗎?”

    “我小時候就最喜歡玩躲貓貓的遊戲。”

    “知道,捉迷藏就這麼來的。”

    楊玉環得意道:“我真的很能藏……不過你也很能找,今夜杜妗沒請來你,你竟也能找過來。”

    “猜到了而已。”

    “若有機會,我藏到最難找的地方,看你能不能找到?”

    “好。”

    薛白與楊玉環熟識之後,發現她確實太過活潑了些,從捉迷藏說到骨牌,又說到他設計的那些遊戲。

    他沒太多時間了,遂有些敷衍地應道:“下次佈置一個祕室逃脫的遊戲,阿姐大概也會很喜歡。”

    “真的?六月初一是我的生日。前兩年不巧,你還未給我送過賀禮。”

    “怪不得,原來是兒童節……”

    “什麼?”

    “沒什麼。”

    薛白拉了拉繩索,回頭看了一眼,意識到楊玉環忽然說這麼多話,是不想一個人待在這黑漆漆的井裏。

    她其實白天就能跑出去,是爲了給他通風報信才陷入這境地的。

    他遂心軟了些。

    “那就六月初一給阿姐獻賀禮。”

    “聖人會誤會。”

    “無妨,我有辦法。”

    “好,有機會玩捉迷藏?”

    薛白點點頭,道:“我會好好找。”

    他正要往上攀,楊玉環又拉了拉他的衣角,問道:“如果沒人知道我在這裏,我是不是就死了?”

    “放心,我會與高將軍說的,他看情形差不多了就會帶人來救阿姐。”

    楊玉環解下身上的鬥襏,交給了薛白。

    ……

    夜快要過去,薛白從井裏爬了出來,收走了繩索。

    他一邊收繩子,一邊看向井底的黑暗中,雖看不到楊玉環,卻能想象到她站在那看着繩索一點點消失時的心情。

    之後,薛白復原了石凳,又仔細將諸多痕跡抹去。

    他披上楊玉環那件黑色的鬥襏,在天亮之前離開了這片廢墟,走向宣陽坊的坊門。

    一夜未睡,他的胡茬已經開始往外冒。

    可當坊門處的武侯準備迎上來查問他的時候,薛白已提前把內侍省的令牌持在手裏,搶先開口叱罵了一句。

    “還攔?找不到貴妃,你們擔得起嗎?!”

    他沒有刻意夾着聲音,一擡頭,連喉節都沒有刻意掩飾,僅憑語氣裏的嚴厲與怒氣,已嚇得武侯們不敢再上前。

    這些武侯無非是領一份俸祿,不查無妨,查了反而要得罪內侍省,另外,他們真的聽出了來人心情非常惡劣。

    薛白莫名地發了火,卻是連自己也不知爲何。

    離開宣陽坊,進了東市,他卻是又聽到了歌聲。

    也許是在練習,某間屋舍裏有女子竟是一整夜都在唱着那首《長相思》。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雲端……”

    薛白聽了,不由駐足。

    他腦子裏忽然有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若今日送走楊玉環,往後哪怕不能阻止安史之亂,她也不會死在馬嵬坡了。

    歌聲還在飄來。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咚!”

    忽然,一聲晨鼓響起,打碎了那縹緲的歌聲,其後,晨鼓一聲接着一聲。

    東市沒有人再唱歌,也許某個歌女練習了一整夜,準備去迎接屬於她的考驗;也許某個富裕的女商賈唱了一整夜的李白詩歌,準備去睡了。

    薛白望向東邊的天空,見到了旭日東昇,長安城已甦醒了過來。

    他清醒過來,要做的不是單單保護某一個人,而是儘可能地阻止、減小變亂帶來的浩劫。

    於是,他繼續向前走去,步伐依舊堅定。

    ~~

    同一個夜裏,楊國忠也在尋找着貴妃,直到睏倦不已,便轉回了宅中。

    他已許久沒到妻子裴柔屋中就寢,這次回來之後,依舊去了美妾的屋中。

    然而,一推門,卻見坐在那的是他的表妹張四娘。

    楊國忠的母親有好幾個兄弟,除了最有名的張易之,還有張同休、張昌宗、張昌期,張四娘便是張昌期的女兒,得知楊國忠如今富貴了,攜家帶口地前來投奔。

    “你怎跑到這屋裏了?”

    “打聽到阿兄最近都住在這裏。”張四娘道。

    她今年四十五歲,是張昌期的遺腹女,而張昌期就是死在四十五年前的神龍政變之中。

    之所以她在族中排行靠前,因爲她父親叔伯裏當男寵的多,死得又早,兒女都少。

    楊國忠以前倒是與她有一腿,如今發跡了,年輕貌美的姬妾多了,對張四娘已頗爲嫌棄,道:“投奔我可以,但莫煩我,惱火得很。”

    “看你急得?我聽說今日虢國夫人府起了火,到現在還沒找到楊貴妃?”

    “幸災樂禍沒用,楊家若是完了,張家還能跟着享福嗎?”

    張四娘連忙道:“我哪敢幸災樂禍,只是有件事想與阿兄你說。”

    楊國忠頗爲不屑,他位高權重、忙得很,不認爲張四娘這種無權無勢的人能說出什麼值得聽的事,揮揮手,道:“我累了,不想聽,出去。”

    “阿兄你聽我說嘛,你不姓楊,姓張。”

    “滾,木易楊,弓長張,你聽旁人說我不學無術,真當我連字都不識了。”

    “真的。”張四娘急道:“你是五叔的兒子,你不是我的表兄弟,你是我的堂兄弟。”

    楊國忠絲毫都不相信,嗤道:“二十年前我們在柴房肏攮時你不說?只顧讓我用力,如今我發達了,我又成你堂兄弟,你怎不說我是你親兄弟?”

    “阿兄你坐,你聽我慢慢與你講,你生父真是五叔,你是寄養在姑姑家的。”

    “信你?”

    楊國忠正要把張四娘推出去,忽然又想到了一事。

    這次火災,楊貴妃失蹤得蹊蹺,莫非是私會壽王或與薛白有染而惹得聖人不快了,萬一楊家大禍臨頭,牽連到自己。

    他於是緩緩坐了下來。

    張四娘遂開始說了起來,語氣十分神祕。

    “阿兄你也知道,五叔當年是則天皇帝的‘供奉’。”

    “男寵就男寵,有甚好忌諱的?”

    他們說的是張易之,當時人們稱張易之爲“五郎”,張昌宗爲“六郎”。

    張四娘道:“此事我是聽阿孃說的,因五叔很得則天皇帝的寵愛,則天皇帝不許他與旁的女子有染,每次他回到私宅,都居於高樓之上,並撤掉梯子。我祖母擔心五叔絕嗣,於是暗中命令身邊的婢女夜裏偷偷登樓,侍奉五叔,她後來懷了身孕,生下來的孩子……便是阿兄你。”

    “我不信。”

    張四娘拿起一面銅鏡遞過去,道:“阿兄你看,你這眉眼、相貌,若非五叔這樣的血脈,如何能這般英俊。”

    楊國忠道:“外甥像舅罷了。”

    話雖如此,他想了想,卻覺得自己不能將寶全押在楊家,也該提升張家的地位權力,有備無患。

    “這樣,你去聯絡些親朋故舊,上表申告,恢復五舅、六舅的官職爵位,再從張家選一個兄弟,我設法給他封個官。”

    “阿兄信我了?”

    “我能信你?”楊國忠當即伸手解了張四娘的腰帶,“來,我信一個給你看看。”

    張四娘並不抗拒,應道:“我阿爺死後過了十月我才生下來,我阿孃說是晚產,可誰知我是不是阿爺的女兒。”

    “不重要,到頭來張家還不是靠你這女兒恢復了官爵。”

    “真能行嗎?聖人那麼忌諱則天皇帝。”

    “能行。”楊國忠想了想,道:“聖人若是不喜楊家,又要任用我理財,會答應我的。”

    他想着試探試探也好,畢竟這場大火,連他也看不懂聖人的心思了……

    ~~

    天明,一羣侍女們捧着食盒從楊國忠宅到了虢國夫人府。

    楊玉瑤正與兩個姐姐在西側院的堂上說話,因還沒找到楊玉環而憂心忡忡。

    “先吃些東西。”

    “哪能吃得下啊?小妹若是沒了,我們可怎麼辦啊……”

    “阿姐莫急,也許她是跑出去迷了路,會回來的。”

    楊玉瑤安慰着,轉頭一看,只見一個捧着食盒的婢女正在偷偷對明珠低語着什麼。

    她遂起身,繞到屏風後。

    很快,明珠提着那食盒過來,低聲道:“瑤娘,打聽到了一些事。”

    “說。”

    “國舅回府之後,與張家人商量了給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恢復官爵之事,這是她撿到的奏章草稿。”

    楊玉瑤撿過那從食盒中拿出來的紙團,展開看了一眼,丟到一邊,惱道:“好個自家兄弟,看着像大難臨頭了,第一個留好了退路。”

    明珠分明是對楊國忠有仇怨,此時卻很善良地幫忙解釋了一句。

    “瑤娘不必生氣,國舅也不是背叛了楊家,人情往來,幫襯親戚罷了。”

    “這種時候幫襯親戚?!”

    楊玉瑤的火氣更加上來,但她也知道此時不是發脾氣的時候,遂問了些讓自己消氣的事。

    “阿白呢?”

    “昨夜喬裝過來問了婢奴一些事之後便不見了,瑤娘放心,沒消息便表示沒人發現他。”明珠低聲道:“高將軍方纔又往京兆府去了,想必是過去見薛郎。”

    “還是阿白靠得住。”

    楊玉瑤輕聲自語一句,收拾了一下神情,繼續顯出擔憂之色來,才轉出屏風。

    “三娘,你這府邸燒成了這模樣,到我那去住吧?”

    “怕是叨擾了姐夫。”楊玉瑤道:“我打算到薛白宅裏暫住一段時日,他那人丁少,我正好給他添添人氣,也撐撐場面。”

    ~~

    晨鼓響後不久,京兆府後衙的廨房便響起了敲門聲。

    隨行的宦官只敲了三下,高力士徑直推門而入,繞過屏風,只見薛白還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醒醒。”

    “高將軍?”薛白嘟囔着起來,問道:“火滅了嗎?”

    “滅了,但還未找到貴妃。”高力士道,“貴妃許是先逃出去了,我來京兆府調些人,你家就在宣陽坊,也派家僕去找。”

    “是。”

    昨日,高力士得知消息時正在此與薛白談話,當時薛白便說這場火燒得可疑,請纓去查起火的原因,高力士才允他扮成內侍省宦官,今日便是來問他查到了什麼。

    薛白卻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來。

    高力士目光看去,留意到他手掌上寫着幾個字,微微一愣,沒有再說什麼。

    “依高將軍吩咐。”薛白道,“若允我回府,我這便去幫忙尋找貴妃。”

    高力士風風火火地來,這句話之後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薛白看着他帶來的幾個隨行的宦官,想到昨夜楊玉環說的話,猜想高力士身邊也有李隆基的暗樁,往後還是該更小心才是。

    ~~

    高力士匆匆趕到京兆府前衙,只見杜有鄰已經把差役全都召集起來,當即道:“還不快去找。”

    “喏!”

    衆人應下,迅速列隊向外跑去。

    與此同時,宮中也有一隊宦官匆匆趕來,高力士的義子李大宜跑上前,顧不得先順過氣,道:“阿爺,聖人……聖人出宮了……”

    “什麼?!”

    高力士吃了一驚,拔腿就向宣陽坊趕去。

    他不用問,也知聖人出宮是做什麼的。

    聖人再生貴妃的氣,世間也只有貴妃既美貌無雙,又能歌擅舞,還性情活潑。也許,也能找到代替,但厭倦與失去,這是兩回事,聖人可不能失去任何東西。

    高力士策馬趕回宣陽坊,迎面又見馮神威趕上來。

    “阿爺,聖人就在虢國夫人府。”

    “快。”

    高力士連忙翻身下馬,跑進虢國夫人府那沒有被燒到的西側院,趕進堂內,卻沒見到聖人。

    “聖人呢?”

    “親自去找貴妃了,這邊……”

    穿過被燻黑的院門,眼前是那片斷瓦殘垣。

    有叱罵聲傳來。

    “都跟着朕做什麼?!爾等若肯盡心,能一整夜找不到太真嗎?!”

    “陛下息怒……”

    高力士擡眼看去,只見灰燼之中,一羣人正亦步亦趨地跟着聖人。

    陳玄禮領着龍武軍在側,那鮮亮的盔甲倒映出了周圍的廢墟,極爲搶眼。

    “聖人。”

    “你忙了這麼久?在忙什麼?!”李隆基叱道,“太真呢?”

    “老奴死罪。”

    高力士不敢解釋,徑直跪倒請罪。

    “夠了。”李隆基道,“讓他們散開去找,你與陳玄禮帶十人隨侍朕足矣。”

    “喏。”

    高力士又是一陣忙碌,親自引着李隆基向東南邊走去,嘴裏述說着情形。

    “老奴是昨日傍晚到的,不多久天就黑了,命人尋了一夜,未見貴妃。但根據僕奴們的說法,貴妃當時穿着馬球服,該是先逃出宅院了,許是驚慌之下迷了路,因此老奴方纔去京兆府讓人搜索長安……”

    “朕不管,一定要找回太真。”

    李隆基沉着一張臉,只管發號施令。

    他並不熟悉這宅院的格局,憑着天子的直覺橫衝直撞,偶爾遇到岔道,高力士也會稍稍擡手一引。

    皇帝親自來找,是要以真龍之氣保佑楊玉環,因此也不必分析、或尋找什麼蛛絲馬跡,重要的是把真龍之氣散佈開來。

    “太真!”

    “朕不怪你了,你快出來!”

    “朕親自來接你回宮了……”

    晨光灑在廢墟之上,高力士轉頭看去,忽然眼紅了,喃喃道:“聖人,這大火之中,不像是能藏有逃生者啊。”

    “閉嘴!太真!”

    “老奴以爲,貴妃是逃出去迷路……”

    “噓,別說話。”

    李隆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側耳傾聽了一會,又喊道:“太真!”

    陳玄禮向東南面看去,但瞥見高力士面露茫然,很快也收回目光,面露茫然。

    “聖人,老奴什麼都沒有聽到啊。”

    “臣也沒聽到。”

    “不,朕聽到了。”

    似乎只有李隆基一人聽到了什麼,他大步向東南方向趕去,前方是一個院落,院中有一口井。

    “聖人?”

    這次,衆人終於聽到了井中傳來了微弱的求救聲。

    “聖人,是你嗎?”

    “太真!”

    李隆基趕到井口,向下看去,不由大喜過望,老淚縱橫。

    “還不把太真救上來!”

    “快!快……”

    “你們這些廢物,整整一夜,就這樣讓太真在井底受難?!若非朕來,朕的太真差點被你們害了!”

    “老奴罪該萬死。”

    “奴婢該死……”

    但等楊玉環被救上來,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跪在李隆基面前,有氣無力地道:“請聖人不要責怪旁人,是妾身在井底暈過去了,直到聽到聖人呼聲才醒來,此爲天註定妾身該由聖人所救。”

    隨着這句話,李隆基所有的怒氣終於都消了下去。

    他一度以爲楊玉環是爲了李琩殉情,雖明知道不可能,但這想法總是揮之不去。好在,眼下終於找到了她,證明他才是她的神明。

    一直以來,都是他拯救了她。

    此時此刻,李隆基再次感受到了作爲人間之神的喜悅。

    “聖人,妾身經此一劫,明白了許多事,妾身辜負聖人太多了。”楊玉環聲音虛弱,卻不肯馬上去歇息,堅持跪在地上對李隆基表明態度,“聖人爲妾身做了太多,擔負了太多罵名了。妾身該死,死了,就不會再有人誹謗君王。”

    “別說了,朕要你活着。”李隆基道,“你看,因爲朕要你活着,連上蒼都得庇護你,大火傷不了你。”

    他的語氣是那般威嚴、霸道,擲地有聲地又補了一句。

    “朕,不許你死。”

    ~~

    一場因皇帝與貴妃爭吵而引起的風波終於平息了。

    虢國夫人府雖遭了大火,但聖人許諾,會重重賞賜楊玉瑤,讓她能重建一座更金碧輝煌的府邸。

    一輛重翟車停在宣陽坊中,上有紫帷、鏤錫,八鑾在衡,鞶纓十二就……這是皇后的儀駕。

    “回宮。”

    車馬緩緩而動。

    坐在重翟車上的楊玉環低着頭,回眸一瞥,見到了立在長街兩側的人羣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