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華錦之下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7228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茅房中,一個錦囊被從胯下解了下來。

    李岫感到腰間沒那麼勒了,稍舒了一口氣。但見絹布上的黃漬更深了,他拿起錦囊聞了聞,有股苦腥味,遂打算將它丟掉。

    手才伸出去,他卻忽然猶豫了,腦中回憶並思忖着它到底有無效果……大抵是有一點的,說不準,畢竟才掛了一兩天。

    “十郎,十郎。”外面響起了催促聲,“阿郎要立刻見你。”

    “來了。”

    倉促之間,李岫終於不再猶豫,將錦囊收進懷中,整理好衣袍走了出去。

    不論有無效果,他心理上已離不開這個興陽蜈蚣袋了。

    右相府中氣氛嚴肅,走向議事堂的路上,每隔不遠都能看到兩三個美婢侍立着,身段窈窕,面容皎好,以甜美清脆的聲音恭恭敬敬地喚着十郎。

    李岫早已過了那種每天動不動就想染指美婢的時候了,他清心寡慾許多年,唯想着安撫好妻妾們以維持着和睦與體面。尤其是今日,看到這些美人,他腦子裏首先想到的反而是王焊站在城牆上的畫面。

    “阿郎,十郎到了。”

    議事廳內,李林甫沉悶地“嗯”了一聲,讓氣氛迅速凝重了起來。

    李岫上前問了安,道:“阿爺,局面控制住了,王焊伏誅、邢縡被拿,皇城內的火也滅了……”

    說到後來,他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有些難以啓齒地道:“但還有一件事,恐有點麻煩,王焊臨死前大放厥詞,如何說呢,他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

    李林甫沒有追問,而是問道:“風言風語壓得住嗎?”

    “此事,”李岫嚅着嘴,思忖的不是壓下事情的辦法,而是說辭,“當時有太多人在場,只怕是不能……”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壓不住?那聖人的怒火你擔得起嗎?!”

    李林甫原本還擺出深沉模樣,話到後來,聲色俱厲。

    天寶五載起,謀逆大案他辦了一樁又一樁,牽扯冤魂無數,大理寺杖殺的屍體堆積如山,而那些亂臣賊子甚至沒有一個是真敢舉事的,但這次,竟讓反賊攻入了皇城,還當衆辱罵聖人,得往裏填多少人命?

    李岫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覺得荒唐,認爲只有瘋子才能回答瘋子出的難題。

    半晌的沉默之後,李林甫道:“讓唾壺……不,讓薛白來見老夫。”

    吩咐這句話的過程中他考慮過,整件事裏責任輕、功勞大、且能影響聖意的人,反而是年輕位卑的薛白。

    “那孩兒?”

    “滾!廢物!”

    李岫唯唯喏喏,躬着身子告退。出了議事堂,走進院中,他用力踢倒了一盆擺在小徑邊的花卉,心想自己都是快四十歲的人了,竟還活得如此窩囊。

    再定眼一看,只見那倒掉的花卉原本壓着的土地上爬滿了蜈蚣與蠕動的蛆蟲,看得人頭皮發麻。

    ~~

    右相府依舊奢華,但相比於薛白天寶五載那次過來,它已開始顯得有些陳舊了。

    府中雕欄畫棟雖然重新漆過,但幾個院門的門檻處還能看出磨損嚴重的痕跡,即便是權傾天下如李林甫,也無法阻止住了十幾年的奢華宅院變舊。

    買再多奴僕都沒用,相府奴僕如雲,已到了臃腫冗員的地步。

    薛白這次來,留意到一些細節。比如,管事蒼璧胖了,脖子上有些酒色過度而起的紅斑,且在路過中庭時有個頭戴金釵、眼神俗氣的美婢向蒼璧意味深長地媚笑了一下。

    “阿郎,薛白到了。”

    步入廳堂,薛白意外地發現,李林甫這次沒有守衛重重,也許是熟悉之後,認爲彼此間有交情了吧。

    “在左相府、張公府,下人尚且不會直呼其名。”薛白道:“右相府中的管事也許該換人了?”

    他說這件事,不是因爲生氣,純粹是好心提醒。待過了年,李林甫就算任相十六年了,很多東西真的該整頓。

    “本相很快要入宮稟奏謀逆案,沒時間與你閒扯。”李林甫道:“長話短說,說伱的看法。”

    “我去偃師,是替聖人去看看爲何大唐的百姓會隨着妖賊造反,原來,這背後是有人在陰謀指使。”

    “王鉷。”

    “王鉷、安祿山。”

    李林甫道:“牽扯胡兒,於事無補,你不可能一次除掉兩個聖人最信任之人。”

    “我不在乎,我只管我對聖人說的是真相。”薛白道,“此爲我入仕立身之基,我是純臣、直臣。”

    “由王鉷一人擔罪,可最快了結此事。若節外生枝,一旦聖人雷霆怒火蔓延開來,引火燒身……”

    李林甫“邊鎮盡用胡人”言猶在耳,甚至正是他提攜安祿山要以武力阻李亨登位,當然怕引火燒身。

    薛白則反之,既已劍指安祿山,這便是他在朝堂上的立場,是他的立身之基。因此,他聽到最後,嘴角揚起了一絲不屑的笑意。

    “本相絕不容你胡攪蠻纏!”說話間,李林甫見了這豎子的神色,直接定了調子,“此案到王鉷爲止!”

    “王鉷、安祿山。”

    李林甫起身,喝叱道:“你敢與本相爲敵?!”

    兩人原本還有很多可談的內容,高力士、陳希烈、楊國忠……都可以在談話中被他們像棋子一樣擺弄,還可談官位、談利益。

    但他們彼此太熟悉了,直接就繞開了這些,表明基本立場,針鋒相對。

    李林甫很少遇到這種情況,於是擺出了最強勢的態度,以主宰大唐的威儀叱喝。

    換作旁人,直接便被他嚇退了,但薛白沒有,薛白又不是他那些唯唯喏喏的兒子、女婿、下屬。

    “敢。”

    薛白以一個字明確給了迴應。

    李林甫有些驚訝,於是想以更強勢的態度壓服薛白。

    “本相若要殺你,你死一百回了。”

    “高家兄弟在偃師就想殺我。”薛白道:“但我殺了他們。”

    “別以爲這是你的政績,這是你的罪證!”李林甫怒叱道。

    那根根剛勁的鬍鬚如萬箭待發一般指向薛白。

    “你在偃師胡作非爲,攪動是非,若非十七娘爲你求情,本相當時便流放了你!你的政績一塌糊塗,貶嶺南亦不爲過。”

    這話其實說到了點子上,在當今之大唐最重要的規矩就是比誰更能收稅,這是忠誠能幹的證明,薛白既沒有王鉷、安祿山忠誠能幹,卻要指責他們謀反,且還是同時指責,很狂妄,很無禮。

    李林甫話到後來,怒拍桌案。

    “一個連稅都收不上的廢物,敢在聖人面前構陷安祿山?滾回去當你的面首罷!”

    “哥奴,莫忘了你才是靠攀附裙帶起家的那個!”

    “你……”

    李林甫彷彿以爲自己聽錯了。

    不知今日是怎地,一個個都語不驚人誓不休。

    但那話說的是事實,李林甫年輕時確實與武三思之女武鳳娘偷情,武鳳娘的丈夫死後,她甚至請求高力士讓他接替她丈夫的官位,高力士出身於武家,但不敢答應,給了武鳳娘一些消息,使李林甫巴結上了宰相韓休。

    也是武鳳娘,把李林甫引見給武惠妃,爲他鋪了一條青雲直上的路。

    比起薛白與楊氏姐妹的姐弟之義,李林甫與武氏姐妹之間的陰私可多得太多了。

    “豎子你敢,敢直呼本相……”

    “哥奴,你當我有何不敢?我金榜題名,狀元及第,你呢?若只會收稅,且不能更合理地收稅,滾回去當你的面首罷!”

    面對李林甫的威壓,薛白沒有任何一點退讓,只有以硬碰硬,更強勢地頂撞了回去。

    “你治理的大唐,就像你我腳下這張地毯,看似華麗,其實裏面爬得密密麻麻都是蝨子,你不敢掀開它看一眼,寧可看它啃食着你的家園,因爲你就是個疲軟的懦夫,你已經腐爛了。你連臣子最基本的風骨都沒有,只會捧着天下人的膏血供奉聖人,還敢在我面前自稱‘相’,一點羞恥也沒有嗎?”

    “來人,來人……給本相打殺了他!”

    “你自以爲任相十五年是本事,不過是個小肚雞腸、惦記着一點權力連覺都不敢睡的可憐蟲。你越沒才能,越怕旁人取代你的相位,以天下爲己任的有識之士被你排擠打壓,我隔着潼關都能聞到你身上舊年腐朽的臭味。”

    “來人,打殺他……”

    廳堂的門終於被推開,蒼璧帶着幾個僕役衝了進來。

    薛白毫不猶豫拎起架上一個花瓶在柱子上一砸,“咣啷”一聲,他手裏握的就只剩碎片。

    竟到了動手的一步,他便要直撲李林甫。

    今日,長安城中多的是瘋子。

    “夠了!”李林甫喝道,“都退下。”

    蒼璧一愣。

    “退下!”

    李林甫咳嗽起來,指着薛白,艱難地喘過氣之後,道:“你……你氣死了張去逸,還想氣死本相?”

    “沒有,張公不是我氣死的。”哪怕到了這一刻,薛白也死活不肯承認,“是被安祿山嚇死的。”

    ……

    相府奴僕退下,薛白也丟掉了手中的碎瓷,李林甫也沒有爲了安全而避開。

    他們未必是真的衝動,無非是擺出態度,比誰更強勢罷了。

    “哈哈。”

    許久,李林甫笑了,第一下有些不自然,他連着笑了兩下,方纔褪去威嚴之態,稍顯出了些許年輕時的風流倜儻。

    這一向以心胸狹隘著名的索鬥雞,也許是把心胸都氣炸了,反而豁達起來,他灑脫地拍了拍膝蓋,呵呵笑道:“本相記得,三年前也就是在這裏,你剛被太子坑殺,跑來哭着求本相給你一個機會,娃兒長大了啊,敢頂撞了。”

    “是,三年了,你治理天下,越來越糟糕。”

    “你治得好嗎?!”

    李林甫迅速叱罵了一句,甚至不由自主地揮了一下手,之後維持着他的風度。

    他坐在那,像是以爲還在三年前,那時他動動手指就能像捏死螞蟻一樣捏死薛白。

    “最後給你一個機會,是爲本相做事,還是自尋死路?”

    “告辭。”

    薛白拉開門,走出了這間廳堂,做出了與三年前不同的選擇。

    方纔雖然是表態,但他其實說了一些真心話。

    但李林甫讓他很失望,李林甫甚至都沒意識到,目前不該再爲鞏固權勢而聯結安祿山,而是該爲身後事做準備,該把權力下放給年輕人了。

    就像這座右相府,那些陳腐的、破舊的,該被替換掉了。

    三年,唯一不變的還是彼此間的關係——道不同,不相爲謀。

    ~~

    “豎子。”

    李林甫低聲咒罵着,因發怒而有些頭暈。

    但他還不能休息,他還得入宮,向聖人稟報王焊謀反案的結果。

    沒能與薛白統一說辭,讓情形變得有些棘手起來。當他疏理朝堂局勢,忽然發現,陳希烈、楊國忠、王鉷、薛白……這些人曾經全是右相一系,但不知爲何,統統漸行漸遠,甚至走到了右相府的對立面。

    隱隱地,有種孤立之感。

    好在,右相的地位依舊穩固。

    李林甫忽然隱隱感覺到,自己似乎爲了右相之位而損失了太多別的東西。

    “入宮吧。”

    很快,金吾靜街,右相出行。

    他抵達興慶宮時,今日參與了平叛的所有官員也都候在宮內了,但聖人只見他一人,其餘人皆只是如挨罰一般等着。

    “宣,晉國公、尚書左僕射、中書令李林甫覲見!”

    今日的興慶宮顯得比往常肅穆些,李林甫繞過花萼相輝樓,走向勤政務本樓,腳步也不似平時那般從容。

    恰此時,夕陽完全落下,長安暮鼓響起,一盞盞燈火亮起,依次點亮了花萼樓、勤政樓,顯出絢麗的景象,彰顯出大唐的強盛。

    人們擡頭看着眼前的盛景,腦海中卻不由浮起了王焊的一些話語。

    “痿闕。”

    ……

    陳希烈、楊國忠、蕭隱之、李岫、柳澤、賈季鄰、馮用之、郭千里、崔祐甫、薛白等人正站在花萼樓外等候着。

    沒有人知道聖人正在與右相說什麼,他們當中還有很多人都沒能仔細稟報事情的經過,相當於沒有解釋的機會。

    功過只能由李林甫先行敘述,如何不緊張?

    楊國忠本是站在前面的,卻不時搓搓手,跺跺腳,幾次挪步之後,退到了後面,一襲紫袍混到紅袍裏。

    “當時右相都不在場,聖人怎能只聽右相稟報?”

    馮用之原是想回答的,側目撇去,只見賈季鄰不動聲色地往旁邊移了步,他當即心下一凜,噤聲,撤步,離楊國忠遠了一些。

    楊國忠身材本就高,兩旁一空,頓時顯得扎眼起來。

    他不由罵了一句“啖狗腸”,退到了與他一樣高的薛白身邊,以一襲紫袍與青袍並列。

    “你說,右相會如何……”

    “噤聲。”

    前方有禮儀官忽然喝叱了一句,態度並不客氣。

    煎熬地等了許久,前方有一個宦官走來,站到了這些官員們面前,目光來回打量着他們,好一會兒才開口。

    “宣,太樂丞、長安縣尉薛白覲見!”

    “臣遵旨。”

    薛白很清楚自己爲何最先被召見,因爲誠實。

    他端正神色,隨着那宦官走向勤政務本樓,路上小聲道:“我才從偃師回來不久,對內官有些面生。”

    “袁思藝,華州人,四個月前才被提拔爲左監門衛將軍,當時薛郎不在長安,未有榮幸相識。”

    “原來如此。”

    袁思藝不再說話,引着薛白到了殿外。

    殿內氣氛很僵,李林甫顯然沒有把聖人哄高興起來。

    “臣薛白,請聖人安康。”

    御榻上的李隆基沒有說話,反而是高力士開口道:“稟報吧。”

    “臣以爲,一連串的謀逆案,乃王鉷與安祿山勾結,長年準備着謀反,而王焊腦子裏缺根筋,反而把他們的陰謀暴露了……”

    薛白不知道李林甫方纔是如何說的,總之他堅持着他的看法,侃侃而談。

    他不是無憑無據,而是有證據,有高氏兄弟在偃師的所作所爲,有劉駱谷的人贓並獲,因此有種句句屬實的底氣。

    說的過程中,他偶爾偷偷瞥向李隆基,與以往每次覲見都不同,這位聖人的面容隱在燭光照不到的地方,顯得神祕而可怕。

    待到薛白說完,李隆基許久都不置可否,末了才淡淡道一句。

    “你與右相一起審訊,調查此案。”

    “臣遵旨。”

    之後,又是長久的沉默,像是在積蓄着憤怒,也像是暴雨前的寧靜。

    入冬的天氣,李林甫額頭上竟沁出了微微的細汗。

    “王焊謀逆案。”

    李隆基終於開口了,在詢問過了宰相、直臣之後,開口透露聖心,讓他們知道這案子該如何查。

    天子一怒,不知要死多少人。

    “不過是一樁荒唐的誤會,一個傻子,誤打誤撞闖進了皇城……”

    李林甫、薛白當即錯愕。

    他們真的以爲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這位聖人無比憤怒,會讓朝堂震動,甚至一掃當前的形勢,他們爲此才剛剛大吵了一架。

    但沒有,沒有預想中的暴雨,沒有雷霆之怒,這一次,李隆基展現出了帝王的胸襟,沒有因爲王焊那些話而失態。

    他是帝王,豈是常人能夠揣測的?

    “務必讓百姓不被妖言蠱惑,薛白,朕命你兼任刊報院主編。”

    李隆基語氣中透露着的是斟酌與爲難,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高力士遂接着道:“民間輿情,不可將一場誤會以訛傳訛爲謀逆大案,你可明白?”

    “臣,定不負使命。”薛白執禮領旨。

    他隱隱感受到,李隆基沒有發作只怕不是因爲胸襟,而是因爲恐懼,不想面對。

    這大殿的地上也鋪了一條厚厚的華麗地毯,但不知掀起之後,下面是不是佈滿了蝨子?

    李林甫顯然是預料錯了聖人的反應,只好問道:“若如此……王鉷未能管教好兄弟,可貶爲崖州太守?”

    他這是要背地裏取王鉷的命,比如宇文融當年就是在往崖州的路上被暗殺的。聖人既然不想聲張王焊造反,那王鉷就只能死於暗殺了。

    韋堅、皇甫惟明之死亦是這般,李林甫知道聖人心裏是默許的。

    然而,他竟是再次料錯了。

    “不,先查。”李隆基緩緩道,“若王鉷真對王焊之事不知情,則撤其御史大夫,依舊以他爲戶口色役使、京畿關內採訪黜陟使、市和糴使。”

    “這……”

    李林甫驚訝之下,竟是失態了。

    任相近十六年,他自認爲極爲瞭解聖人,不想,今日竟是接連料錯了聖人的反應。

    聖人的脾氣呢?唐隆政變誅殺韋后、先天政變逼得父皇退位的一代英主,在今日竟是選擇了原諒王鉷?怎麼可能?

    “臣,老臣一定查清真相。”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李隆基撫須,朗笑道:“朕難道還能連一個傻子都容不下嗎?退下吧。”

    他依舊是表現出了風流天子的灑脫,但殿中只有君臣四人在隱祕的對話,除了高力士之外一個侍者都沒有,朗笑聲迴盪在空蕩的殿裏,有些怪異。

    “臣等告退。”

    他們沒有再提別的,從頭到尾就沒有提到王焊的那些話。

    像是一個黑雲壓城的沉默午後,本該打的驚雷始終沒打下來,讓人壓抑。

    薛白覺得一切是那樣瘋狂,在他眼裏,李隆基的反應比王焊還要瘋狂。

    身爲天子,不重懲謀逆者以誡天下,而是幻想着掩蓋住一個不可能掩蓋的真相,何等疲軟?何等無力?

    論魄力,還不如王焊。

    ~~

    離開勤政樓,李林甫許久沒有與薛白說話。

    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聖人老了。

    這念頭一起,紛至沓來的是各種雜念,比如,他由此意識到,自己也要老了。

    到了花萼樓附近,李林甫才想起來,轉頭對薛白道:“聖意不必對旁人多言。”

    “我明白。”

    “豎子想一併除王鉷、安祿山,呵,連王鉷也未必除掉。”

    “右相這是在抱怨?”薛白反問道。

    李林甫斜睨了他一眼,強忍怒火,徑直摔袖而去。

    這一幕落在外面在等的諸官員眼裏,使他們更添憂慮。

    聖人對這些官員亦有吩咐,袁思藝上前宣讀了口諭,讓他們各司其職,控制事態……除了楊國忠。

    “聖人體恤楊少卿辛苦,讓你回府歇養。”

    “袁將軍,我可否覲見聖人?”楊國忠上前,悄悄遞了什麼到袁思藝手中。

    “諸公請回吧。”

    楊國忠不由愈發焦慮,轉身匆匆趕向李林甫的車駕,道:“右相且慢,下官想……”

    “楊少卿且回府歇息吧,阿郎還得收拾你留下的亂攤子。”

    “右相!”

    楊國忠沒能攔下李林甫,轉頭一看,只見郭千里正與薛白在說話。

    “薛郎你說,我射殺王焊,功勞當不小吧?”

    “噤聲,還不去安慰陳大將軍?”

    薛白提醒了一句,翻身上馬,自追着李林甫的車駕往京兆府審訊王鉷、邢縡。

    謀反這麼大的事,連陳玄禮的兒子都死了,豈是輕易壓得住的?哪怕是皇帝想壓。

    ~~

    勤政樓。

    殿中,只有高力士還侍立在李隆基身邊,今日就是連他都不太理解聖人的決定。

    “嘭。”

    忽然一聲悶響打破了寂靜。

    李隆基再也忍不住,將手中的酒器重重砸在地毯上。

    “該死!該死!全都該死!”

    高力士連忙跪倒,道:“聖人息怒,王焊已死……”

    “朕知道。”

    李隆基一腳踢飛了那酒器,也沒再有更多動作,閉上眼,長長吐了一口氣。

    “他既死了,朕能如何?朕自年輕時就明白,不可由怒火衝昏頭腦。朕絕不至於因一個傻子幾句妄言就失了分寸,他詆譭朕,他詆譭朕,朕反而該活得更好……該活得更好。”

    “是,聖人真千古明君也。”

    “是吧?”李隆基笑了笑,道:“朕冷靜想過,王焊掀不起風浪,旁人是否謀逆由哥奴去查即可。王鉷……朕相信、瞭解王鉷,他包庇兄弟是真,但必不知情。若殺了他,太多事得朕親自操勞,可最重要的是,朕得活好,朕當長壽康健,此爲最重要之事。”

    “聖人明鑑。”

    高力士覺得這道理似乎很對,但似乎又有哪裏不對,說不上來。

    “當此千載未有之盛世,大唐長安萬年,豈有人能謀逆成功?一個瘋子誤打誤撞,朕越鎮定,越能消彌其影響。”李隆基從容笑道:“朕大可處變不驚,今夜早些歇。”

    “是否請貴妃來?”

    李隆基先是點頭,之後想到楊玉環那性子是有些直率的,道:“召範女來。”

    他吸了吸鼻子,接着想到一些私事,對楊國忠的怒火當即就竄了起來,伸手便要解下身上的興陽蜈蚣袋,再一猶豫,卻是吩咐道:“召李遐周入宮。”

    “遵旨,傳玄都真人李遐周覲見!”

    雖然已經宮禁了,高力士也不怕麻煩,連忙去派人開宮門。

    靴子踏過那厚重奢華的地毯,沒有人發現地毯下有幾隻小蝨子正在爬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