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取代(二合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怪誕的表哥字數:10447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保護好張三娘與公孫大娘。”呂令皓倒不忘向衛兵吩咐道。
他的訴求一直很簡單,希望權貴們都好。
高崇似乎完全鎮住了局面,有種隻手遮天之感。但下一刻,有心腹跑來稟道:“縣丞,查到了,杜五郎、殷亮等人都是藏在崔唆的宅子裏。”
就該連他也拿下……孟午,去崔家拿人。”
“縣丞,這些高門大戶,蓄奴無數,小人只怕人手不夠。”
“帶漕夫去。再把城門打開,調更多漕夫進來。”
“這…...是否太過了些?
高崇也覺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又忘了是怎麼從一開始走到這一步的.…..
哦,薛白突然抄了暗宅,這如何能忍?
他怕什麼呢?最壞的結果,不過是逃到塞北去,等東山再起。
但絕不至於到這麼壞,韋濟已經被收買了,那麼,偃師縣發生的一切,只要摁在偃師縣裏,河南府根本就不會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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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還有薛白,死不見屍,必是從祕道出來,也藏在崔宅。”
“喏。
鄭辯帶着家丁隨着崔唆到了崔宅,說着形勢。
“我那族侄不到二十歲中進士,薛白十七中狀元,兩人都是宰相之才,同在偃師縣查郭萬金,一個掠賣良人、私鑄銅幣的商賈死了就死了,高崇這都不肯退一步,已有取死之道,我們不能跟他一起沉船。”
“只是,河南府那邊,令狐少尹一向與郭萬金、周銑來往密切,可見也是他們的人。韋府尹雖素有清譽,但性情軟弱,真如崔縣尉所言,能來嗎?”
“即使不來,你我七姓十家之列,怕了一個縣丞嗎?!
崔唆話到這裏,已有家丁稟道:“阿郎,縣丞派人來搜宅了。”
“爲何?
“說要找反賊薛白.….
“荒謬!”崔唆大怒,“薛縣尉已葬身火海,如何藏在我宅中?!高崇這是要對付我了。給我把所有人手都聚集起來。”
“崔公。”鄭辯十分仗義,抱拳道:“我必與崔公同進退!”
縣署差役還在門外,崔家內卻已熱火朝天。
不止是護院,連普通奴僕也被命令着拿起棍棒,誓護主家,要助縣令把那反賊縣丞繩之以法。
至此,呂令皓認爲,局面還是可以收拾的。
只要像他與薛白談好的那樣,把一切罪責都推到郭萬金頭上,大家坐下來談一談,也許能夠化干戈爲玉帛。
他遂派人最後去勸了高崇一次。
高崇已坐在了公堂之上,聞言道:“沒什麼好談的,彈壓下去,我自能拿出證據來給薛白定罪。”
緊接着又有人趕來,稟道:“縣丞,崔唆聚衆鬧事,鄭辯的家丁也散到城中各處召集人手了。恐怕是想要包圍縣署。”
“一羣逐利的懦夫。
高崇竟然是譏笑了起來,他怕這些人才怪了,他義弟與他說過爲何要造反。
反的不就是這些偷竊了天下人之利,卻又附庸風雅的懦夫嗎?
“有何打緊?你等可知何謂‘懦夫’?便是如我們呂縣令一般,只會計算利益、巴結權貴,半點風險不敢擔,卻所有好處都想沾的肉食者。這些世紳,連呂令皓都不如,還想聚衆?
那些人不是王彥暹,不是薛白,一個是孤身一人,苟延殘喘,不肯罷休;一個是初來乍到,油鹽不進,張口亂咬。
王彥暹是毒蜂,薛白是瘋狗,高崇在任上這些年,只有這兩人差點給他造成傷至於世紳?
敢見血嗎?
高崇吩咐道:“去碼頭上告訴莊阿四,帶最聽話的漕夫來,給我彈壓下去。”
碼頭。
莊阿四正坐在篝火邊喝茶湯提神。
他已經把漕幫的幫衆都聚集起來了。
衆人也知道今夜出了事,正在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
“渠帥死了,今夜怕是要選新的渠帥?”
“咋選?除了李三兒,誰還能把各個漕幫擰成一股繩。”
“亂套了都.…....
莊阿四聽着這些議論,心想着這些河工也是可笑,心裏的彎彎繞繞多,不像北邊的漢子爽朗。
“阿兄,縣丞來命令了......
“人手還不夠?”莊阿四非常驚訝,他本以爲絕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問道:“出什麼事了?
“越鬧越大了,幾家大戶該是覺得大案太多壓不下去,想賣了縣丞,造反了……..
莊阿四聽了,考慮了一會,發現不把局面壓下去也不行,起身,招過幾個漕幫的小渠頭,道:“你們幾個,把最得力的人手帶過來。”
彷彿是看到他把人聚起來了,洛河上游,忽然燈火大亮,有艘巨大的官船緩緩而來。
“完了!河南尹來鎮壓縣丞了……阿兄,你快帶縣丞跑吧。”
“慌什麼?”莊阿四道:“我見過縣丞與府尹喝酒,看看再說。”
他隔得遠,看不清,遂往前走去,同時招呼人手,隨時將各種情報報給高崇。
在他前方,漕夫們也紛紛站起身來,站在岸邊看着。
終於,有呼聲傳來。
“轉運使來了!
莊阿四倒是稍微瞭解一些,知道水陸轉運使王不可能到偃師來,撥開人羣往前擠去,只見那船上大旗高掛,上書“轉運使司河南水陸轉運副使杜有鄰”。
轉運使與副使之間可謂天差地別,可惜這裏的人幾乎都不識字,不認得那個“副”字。莊阿四雖然知道,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有一點,轉運使司也叫“漕司”,管的就是這漕運的事。
“什麼?
縣署,高崇聽聞洛陽有官船來了,震驚不已。
“不可能的,河南府我早已打點好了,一定不可能。”
好在,碼頭上的消息沒有讓他驚訝太久,不多時又有人來稟道:“縣丞,來的是水陸轉運副使杜有鄰。”
“杜有鄰?他想動漕運?讓李三兒......
高崇說得順嘴,話到嘴邊了,才想起李三兒已經死了。
他突然意識到,薛白殺李三兒更深的目的在於奪取漕夫的支持,但一切發生得太快,讓人沒反應過來。
從暗宅被抄、郭萬金被殺、李三兒被殺,薛白快刀斬亂麻,在激得他猛烈應對的同時,也讓他沒時間整合手下的勢力。
偏偏他的勢力很雜,商賈、吏役、家丁、漕夫都有,而漕夫還分好幾幫。
“不行,我得親自去碼頭。”
“縣丞,城內還在鬧事……’
“李三兒沒了,只有我能控制住漕幫。”
高崇起身,孟午又匆匆趕來,稟道:“縣丞,小人無能,被崔唆趕了出來,沒拿到人。幾個大戶現在帶着人向縣署圍過來了。
此時,在暗宅圍攻薛白的人手已經聚到縣衙,高崇在城內還有近兩百人,他自然是誰都不必害怕的,徑直走向大門外,吩咐道:“敢圍攻官署,造反無疑,不必留手,讓他們見見血。”
“喏。
被推到前面的,還是那些執刀的郭家家丁。
此時他們已經知道家主、二郎都死了,還被縣尉誣爲反賊,只有聽高縣丞的才有活路。
都是跟着郭萬金做過販奴、鑄幣的生意的人,又被逼到這情形了,當那些世紳們的家丁擁到縣衙前喊鬧時,便有郭家家丁一刀劈下去。
“殺人了。
“你們真敢動手?!”
“高崇反了!
“把崔唆、鄭辯等人拿下.….
高崇必須加快速度把他們一個個彈壓下去,儘快趕到碼頭。
碼頭,漕夫們越聚越多。
薛白站在船頭,目光掃過,知道他們大部分都是苦哈哈,拉縴、搬貨,光着腳在大冷天裏踩着冰冷的凍土,一不小心就被江河吞噬。
過得這般苦,難免會結成幫派,守望互助。其中一部分好勇鬥狠的,自然而然也會接些別的活計。
總之,這些漕夫十分復雜,老實的也有,兇惡的也有。
薛白今日不是來分辨他們的好壞的,而是請水陸轉運使來處置一些漕運的積弊。
所以,薛白讓全福帶着伊波到洛陽去,與杜有鄰細說了此事。
殷亮拿出了一本賬簿來。
這是迎仙頭碼頭的津稅簿,是那天薛白當着李三兒的面帶走的。
之所以能夠帶走,因爲旁人都覺得,薛白是想查高崇走私的案子,反正那賬簿上沒有,帶走也無妨。但,薛白與殷亮卻在其中查到了一些別的東西.....
“大唐轉使司水陸轉運使在此!
杜有鄰也已起身,站在船頭看向沿河漕夫,他每說一句話,便有人替他大喊出去。
“本官此來,是爲查一樁漕夫大案!”
此話一出,岸上的漕夫們議論紛紛,都覺得是爲了李三兒之死來的。
但杜有鄰說的卻根本不是此事。
“開元二十五年,廣運潭新建,江淮糧食由水路運抵長安,聖人大悅,下旨每押運糧食兩百萬石,漕工賜錢二千貫。然本官自到任以來,查訪漕工,俱言二十餘年未曾得過賞錢…….
船上自然有人用更簡單明瞭的話語,把杜有鄰這些話傳播出去,岸上也有人做出解釋。
漕工們的情緒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被調動了起來,議論紛紛。
許久之後,有人大喊道:“讓轉運使說!讓轉運使說!”
之後,說話的卻是薛白。
“我乃新上任的偃師尉薛白,聖人讓我到河南來看一看,問一問你們!拉縴每拉三裏地,得錢兩文,一日最多拉十五裏地,得錢十文,可買五個胡餅……吃得飽嗎?李三兒死了,他終於有機會與這些漕工對話。
可惜,有些田霸還沒死,他暫時無法與佃戶對話,他們只會被人誆着,拿鋤頭、哨棒來打他這個新縣尉。
“縣尉,小人還有妻兒啊!
“小人們不是每天都能拉十五裏地啊!”
“每得錢十文,還得交一文幫費…….
最後,漕工們的話匯成了一句。
“吃不飽!
“吃不飽!
“吃不飽!
人羣中,莊阿四轉頭看去,尋找着李三兒最忠心的一羣手下,這些人就能吃飽飯。因爲幫費就是交給他們的,他們走私也有另一份收入。
怎麼說呢,人管人一層一層,自然是越在上面的越吃得飽,這屬實是正常的事。
只是李三兒死了,規矩亂了。
莊阿四招過了小渠頭們,道:“薛白要收買人心,別讓他.…..
船上,薛白道:“本官知道你們吃不飽,聖人給漕工的賞賜去了何處?漕工一里地三文的工錢,被誰吃了一半?幫費是交給了誰?爲此,請了轉運使來,就是要徹查此事!
“徹查!
“徹查!”
能分錢,漕工們自是起鬨。
要知道幫費是什麼?就是苦哈哈們爲了掙活路,聚在一起鬧事討錢,出力多的人多得一份。
這些年李三兒幫費收着,卻從來不見他向官府鬧過,反而與縣官們越來越親近。
漕工們最開始有過不滿,死了十幾個人之後,漸漸所有人都忘了漕幫的初衷。
莊阿四再說話,那幾個小渠頭也聽不見,他不由惱怒,暗道若有一張大弓,此時乾脆射殺了杜有鄰、薛白。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
杜有鄰開口道:“肅靜!本官初來,天還未亮,城還未進,但本官承諾,必給你等一個更好的活路。今夜,你等先推舉十二人登船,詳述你等之處境!”
場面登時更亂了。
“老邴頭,你去!
“老邴頭..
大船上,有人跑到邊上,衝着岸邊大喊道:“我也是渠帥,你們不推舉我嗎?我是任木蘭!
竟還有漕工知道她。
“小渠頭夠義氣,我推舉她!
莊阿四漸漸感到有種大戰時軍心渙散的感覺。
當然,也不是僅憑幾句話就能讓薛白收服漕工人心的,哪能那麼輕易?
他轉頭向小渠頭們道:“把人們召集起來,我先去爲縣丞辦事。”
都聽阿兄的,走了。
有小渠頭擡腳踹在一名漕工腚上,罵道:“還聽?!狗官騙人的。”
那漕工猶回頭看了一眼,撓着頭跟着走了。
莊阿四本打算再帶個一兩百人去支援,但眼下情況混亂,他不敢耽誤,只帶了三十餘人匆匆奔向迎仙門。
宋勉沒有回陸渾山莊,因宋勵忽然跳下馬車,他知這個弟弟必定鬧出事來,決定留下替他收拾殘局。
是夜,城中果然是亂象叢生。
宋勉對此並不理會,捧着一本書看了,打算早早入睡。
直到有家僕驚慌趕來,匆匆帶他去看了城西街巷中的一具屍體。
“八郎?
宋勉懵了一下,看着宋勵那血淋淋的下身,再環顧周圍,喃喃道:“張三娘殺的?
“看起來應該是,否則……定不能這般侮辱八郎……嗚!八郎!
“別嚎了。
宋勉喝止了家僕,怎麼看這情形都是女子殺的,心中已有了推斷,只要那張三娘是假的,便該是她所爲。
“帶走吧。
“喏。”
屍體被擡起,宋勉忽然眼一眯,搶過火把湊過去,只見宋勵臨死前竟用手蓋住了一個血字,一個沒寫完的“高”字。
但這字是誰都有可能寫的,張三娘栽贓高崇也有可能。
宋勉不久前才與高崇、韋濟一起宴飲過,分潤了一些好處……
“八弟是如何走丟的?”
“當時,有個小女子追殺郭二郎……等小人們反應過來,八郎已經追得遠了。”
宋勉反覆問了許多細節,末了,他再次查看屍體,留意到那是刀傷,兩刀在下身,兩刀在心口,還有一刀在肩上方,直接砍斷了肩胛骨,該是比宋勵個子高,且力氣大的人砍的。
“那小女子用的是何兵器?”
“是….劍,小人確定是劍。”
宋勉一愣,又有家僕提醒他道:“郎君,今夜高縣丞已經殺了許多人了,都說他要造反了。
縣署門外,高崇幾乎馬上要彈壓住局面了。
如他所言,那些世紳軟弱得很,一見血就沒了再鬧的膽氣。
然而,他漸漸卻有種抱薪救火的感覺。事鬧得越大,反對他的人就越多。
他其實已經意識到了,他此前能得到衆人支持,就是能給他們掙暗錢。掙暗錢的太張揚,天然就讓人忌憚,但真的騎虎難下了。
“高崇!你爲何殺我兄弟?!”
突然間,宋勉也帶着家丁趕過來,原本那些縮了頭的世紳再次鼓譟起來。
高崇一聽便明白對方打的是什麼心思——不過是一點分贓的小罪,也虧宋勉急匆匆地跑來滅口。
這些卑鄙無恥的自私自利之徒,只會捧高踩低。
一樁皆一樁,高崇終於大怒。
到了這一步,他狠勁上來,誓要震懾這些人。他若真反了,他們一個也討不了好。到時他可去邊塞,他們可走不掉。
“走,去武庫!
他此前已派了一個好手過去武庫,大可搶了武庫中的百餘副甲冑弓箭,足以控制偃師縣了。
“去武庫!
與此同時,呂令皓宅。
託病休息的呂令皓毫無病態,正焦急不安地踱着步,聽着從洛陽回來的幕僚元義衡彙報消息。
“到了洛陽,韋府尹已在準備前來偃師…….
元義衡臉上微微有些苦笑之意,侃侃道:“這次,朝廷清除妖賊餘孽的決心很大,
畢竟是發生刺駕案。”
“真的。”
“是啊,杜轉運使已經領了一部分人手先到偃師了。”
呂令皓乍聽,也不知杜有鄰有多少人手,不由大驚,後悔方纔聽了高崇哄的話。
恰此時,還有壞消息傳來。
“縣尊,不好了!高縣丞帶人去搶武庫了!”
“什麼?
呂令皓嚇得面如土色。
直到被逼到這一步,他才終於認識到必須要有所動作了。
“明府。”元義衡道:“請明府出書令,命衛兵守住武庫,擊殺高崇。”
“可他有漕夫...
“有杜公在!請明府再出一道書令往碼頭,安撫漕夫!”
元義衡卻知道,關鍵不是杜有鄰在碼頭,而是薛白在碼頭…..
風把偃師縣城裏的喧囂聲吹到了洛河邊。
碼頭上的燈籠已全被點亮,岸邊的篝火也被點燃,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夜裏又有大漕船到了。
漕工們已推舉出了十二人。雖有幾個人認得任木蘭並願意推舉她,但人數實在太少,她最後還是落選了。
十二人登船後,首先與薛白談。
“我是新任的偃師縣尉,已到任半月有餘,今夜才有機會認識你們。”薛白雖在笑,身上卻帶着股官威,“希望不會太遲。
如果可以,他本該更早地插手漕運,因爲他整個奪權計劃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
高崇的權力何處來?以安祿山爲靠山,因走私而結利益,權錢使他能夠上下打點,而漕幫則是其武力基礎。
要打破這個武力基礎,需要更大的權錢。
於是薛白撒了個謊,說聖人派他來查案,其實他說“想替聖人去看看”只是順着李隆基“朕十年不出關中,天下無事”的幻想,若打破這個幻想,昭應縣令李錫就是前車之鑑。好在,這個謊言暫時就沒人能戳破,而現在是它威懾力最強的時候。
以皇命在身爲背景,加上杜有鄰這個專管漕運的轉運副使,這是薛白的權,但還不夠,計劃要實施,有兩個人必須殺掉——郭萬金、李三兒。
郭萬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沒其不義之財,作爲收買漕工的錢袋子。
李三兒更是得要除掉,只要這個渠帥活着一天,接觸漕運的任何機會都不給薛白。前幾日,薛白不過是剛到碼頭津署查了查孫主事的賬,李三兒馬上便出頭,豈能容他把手伸進漕運裏?
讓暗宅劫張三娘、查抄暗宅、殺郭萬金、激高崇動手、誘殺李三兒、驅官紳拖住高崇,薛白則趁此機會打出杜有鄰的旗號拉攏漕工。
這就是整個計劃,關鍵只有三步,製造證據、除掉關鍵人物、分化拉攏。
核心在於拉攏漕工,他們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攏。
若說偃師縣的世紳掌握着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農戶、耕農則是奴隸,便其實也是另半個主人。
漕工比佃戶更聚集、更兇狠;比世紳更堅定,也沒有世紳那麼大的胃口。
當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讓偃師縣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這一邊,只需安讓他們不再支持高崇,這就夠了。
留給他的時間非常短,只有李三兒死了、高崇還未反應過來之間這段時間。
話雖如此,薛白卻還是表現得非常從容,他掃視着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
十二人大多數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較實在的渠頭,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
“小老兒姓邴,縣尉喚‘老邴頭’即可,偃師人,是縣署戶曹算吏。”
“邴老既是縣署吏員,緣何夜裏還在碼頭上?”
薛白選擇在夜裏過來,就是儘可能地避開高崇的人手,縣吏、商賈夜裏大多數都進城歇息了,轉運使的大官船一開來,燈火一照,聚過來的全都是苦哈哈,這些才是沒從漕運上得到好處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間收買。
由他們推舉人選出來,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
老邴頭道:“小老兒妻兒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邊,夜裏聽得動靜大,便過來了。
薛白問道:“漕工歸你們管嗎?”
“回縣尉,漕工不屬官府,自發推舉人來攬活。若說歸誰管,他們亦是民丁,歸由縣令管。
“縣裏可有設專門的曹署?”
老邴頭撫着稀疏的鬍鬚,應道:“以前朝廷有個舟楫署’管理漕政,三個畢前獼及了,轉運使管的是綱運,不涉具體由哪些漕工拉船,‘長運法’改轉般法’之後,明確由沿河縣令主持所在地段漕運。”
薛白想問的就是呂令皓有沒有專門設置人來管漕運,聽他這般說便知是沒有了,漕運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裏。
他目光落在老邴頭那襤褸的衣服上,問道:“邴老與孫主事相處得如何?
“唉。”老邴頭先嘆了一口氣,道:“朝廷每年從洛陽往長安轉糧,徵召漕船之費,每一千貫,孫主事給李三兒五百貫,由李三兒再挑選漕夫運輸,因而漕工都聽李三兒話。”
能這般回答,可見這老邴頭是看出了些什麼的,知道薛白與李三兒不對付。
大概這般瞭解了情況之後,薛白才開始傳達他的想法。
“我與杜公都是從長安來的,聖人很關心你們,囑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機讓杜公先到偃師縣來。
“好!杜公、縣尉大恩大德!”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錢,日子只能勉強餬口,何況大部分漕工一天掙不到十錢,盛世不能讓人活不下去。”
這些人一天拉縴十五裏只能掙到五個餅,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繼續苦捱着,薛白其實不能體會,換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
此事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已經讓殷亮做了一整個的方案。
“此前聖人賞賜給漕工的這筆錢,杜公也會查它的去向,縣裏則會補濟給漕工。”
“縣尉是說.…發錢?”
“嗯,你們可知漕河上有鉅商郭萬金?此人掠買良人、走私偷運,已被縣令拿下了。轉運司、縣署打算從抄沒的家財裏拿出錢來補濟。以兩個辦法發到漕工手上,一是漲工錢,二是重新分田,讓那些因爲失去田地才拉縴的人能回去種地,剩下的人領到的錢也就多了。”
“先說工錢,得分順遊、逆遊,我們偃師的拉的是從洛陽到河口這一段路,順遊一里二錢,逆流一里三錢,我至少先保證,官府的這個工錢,每一錢都到漕工手上。”
漕工們沒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邊等着。
許久,官船才敢靠岸。
十二人從官船下來,在碼頭上各自招過手下人,把他們轉運司、縣署要傳達的意思傳達出去。
“都別急,杜公才剛剛來。”
“漲工錢是肯定的,郭萬金都抄家了、李三兒都殺了。”
“聖人都親自關心了,朝廷的決心還不大嗎?”
“一里二錢?那不是原來的三倍嗎?!三倍?!”
“逆流時還有四五倍?!”
“關鍵是大夥兒得配合..
與此同時,杜有鄰也站在船頭許諾,並派人去高聲宣揚新的政策。
好在,如今吏治雖開始壞,朝廷卻還是有威望,以轉運使擔保,漕工們是信的。
怕就怕的是連朝廷信用都崩壞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
將政策與數千漕工說清楚比殺人還費時,直到晨光隱隱從東面的洛水下游泛起了。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員、幕僚終於趕過來了,他們住在城中,夜裏一直盯着查辦“假張三娘案”,此前顧不上碼頭,還不瞭解碼頭上發生的變化。
有幾個吏員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縣城裏爲高崇助陣。
“都聽着!
“安靜!都給我聽着,有妖賊假冒皇親,攻擊縣署,現在縣丞招你們捉拿妖賊,事後每人賞十錢,助個拳就相當於拉縴十五裏,體壯忠心的站出來!”
這聲音也傳到了官船這邊。
薛白希望能夠說服漕工們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太短了。
高崇、李三兒以走私、幫會之利分潤小渠頭、威懾漕工,經營多年;薛白卻只有這半夜的機會,只能給他們許三倍到四倍的工錢。
不論結果如何,已不容退縮了。
“你等可知,朝廷爲何誅殺李三兒?因郭萬金、李三兒、高崇,乃驪山刺駕案之主使,謀反大罪!聖人只誅賊首,前提是你等不可助紂爲虐!”
“郭萬金、李三兒已死,唯有高崇負隅頑抗,清除這枚毒瘤,才能讓漕工們過上好日子。
一方是縣丞,一方是縣尉與水陸轉運副使,雙方互相指責,皆言對方有罪,還是“假冒皇親”“謀反”等大罪。
高崇需要的是讓漕工去助拳,而薛白只需要他們待着不動;高崇有更多人手控制漕工,薛白則許諾了更大的好處。
漕工雖然比佃戶們有組織,實則雜亂無章,是一羣烏合之衆。若只有一個聲音還好,兩個縣官的命令齊齊壓來,他們確實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鬧了許久,元義衡也趕到了。
他撥開人羣擠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
薛白是從縣署門房趙六口中得知,元義衡被派往洛陽了,於是派人截下了他。
而能說服元義衡,是因爲拿死掉的郭萬金頂罪,最符合偃師縣大部分權貴的利益,只損失高崇的利益,元義衡作爲縣令幕僚,看得清這一點。
“縣尉,出事了!
“元先生來了。
元義衡急道:“高崇帶人去搶武庫了,只怕衛兵們守不住!”
“縣令畢竟是一縣之長,不能調動更多人手?
“明府只是個當官的,豈比得了高崇一個造反的心狠手辣?”元義衡作爲幕僚,倒也非常瞭解呂令皓,“到最後一刻都還想着和稀泥,明府可攔不住啊!
“可有官文?
“帶了。”元義衡連忙把文書拿出來,“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賊高崇。”
“是‘捕殺’。”薛白道:“你與杜公在此,傳達縣令的官文給漕工…...還有,我的人呢?
“從驛館被帶到縣牢了。”
元義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遞了過來,道:“明府要求儘快消彌事端。
“好。”
呂令皓的態度早就說過了,縣丞與縣尉,誰再動手誰就是反賊。
薛白這邊都放下刀了,高崇卻還要去搶武庫,呂令皓再沒脾氣也得發怒了。
至此,給漕工們的好處以轉運使的名義許出去了,一縣最高長官的官面文書也有了,世紳也願意讓高崇一個去頂罪了。
薛白打算帶老涼、薛嶄去,杜始卻是直接帶着公孫大娘的兩個弟子就跟上了他。
她一襲紅衣,顯得像是個劍師,其實不會武藝。
“你留下吧。
“那些人是我帶來的,我得去。”
薛白道:“留下來幫你阿爺拉攏漕工更重要。”
“阿姐更能做好這件事。”
薛白遂握了握杜始的手,本想說說她在驛館遇到放火燒樓的事,對上她那雙野心勃勃的眼,會心地沒再提,而是小聲道:“我想要一個活的高崇。”
“爲何?
“往後你會知道。
城門處正亂成一團,看守城門的衛兵是呂令皓的人,而高崇也派人來奪門。城內既有世紳家丁,也有郭家家丁趕過來。
與其收拾這亂局,倒不如擒賊先擒王,薛白乾脆直奔縣署。
高崇帶着心腹手下去奪武庫,縣署此時是由差役們看着。
“縣尉。
趙六遠遠看到薛白,連忙奔上來,道:“孟午投奔高崇了,帶人守着縣署呢。”
“齊醜、柴狗呢?我讓他們押人回來。”
“縣尉。”
另一邊的巷子裏,齊醜、柴狗這才上前,道:“我們一直在縣署等着哩。”
“進去。
薛白二話不說,整理了官服大步趕進縣署。
前方,孟午帶着差役們迎上,道:“薛縣尉,你牽涉‘假張三娘案’需……..
“薛嶄!”
薛嶄大步上前,拔出刀來,一刀劈下。
孟午還在說話,尚沒反應過來,已直接被劈倒在地。
薛嶄殺了人,低頭深深看了孟午一眼,心知當差役的投靠縣丞也不是什麼大罪,但沒辦法,一個縣只有一個班頭。
爭權不是過家家。
“還看?
齊醜與孟午在縣署共事多年,眼看他一刀就被殺了,沒有悲傷,只有害怕,大喝道:“高崇造反,河南府的大船都到碼頭了!不想當從犯的讓到一邊!想戴罪立功的,跟着縣尉幹!
他這話,比薛白擡起牌符都要快。
薛白遂把牌符丟給他,帶着人直奔縣牢。
公孫大娘不在縣牢,被安置到了會館暫時監視,薛白也不打算再讓她們摻進來。
縣牢裏,施仲與夥計們還被關着,連提審都沒來得及。
還有崔祐甫,正在努力策反獄卒。
“我是博陵崔氏嫡支,高崇是瘋了才敢拿我,你也想與他一起授首……薛白?你沒被燒死?
郎君!
武庫。
“打開。”
“咣啷”一聲響,鐵鏈掉在地上。
“你們的刀呢?
“被高崇的人收走了。”
薛白遂讓齊醜去繳了差役們的二十餘把刀,其餘人則拿上水火棍。
此時,高崇大概還有二百多武力,唯不知道那些世紳蓄養的家丁能否攔住其奪取縣城東。
幾撥人正亂糟糟地鬥毆。
“縣令呢?!
崔唆急得嘴巴都幹了。
他早都催呂令皓拿下高崇了,早動手是先下手爲強、出其不意。拖到現在,是處處被動。全縣就三十多個衛兵,也是久不訓練的,要守着武庫、城門,最該死的還是要守呂令皓的宅子。
反觀高崇,狂妄得不像話,說殺人就殺人,此時前方的血泊裏已經倒了好幾個
“縣令…….縣令去守望京門了。”
“什麼?
“縣令請諸公也先避一避,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崔唆道:“高崇都要奪武庫了!他奪了武庫,誰能制他?
“縣令已派了衛兵,也安撫了漕工,還會請示河南府、請示朝廷。”
“就這幾個衛兵?他.…..”
“崔公快退!
崔唆心知外鄉來的官就是這般,見勢不妙,隨時做好保命的準備,反正他們的祖產祖墳也不在這裏。
下一刻,因又死了人,他的家丁竟是被打潰了,崔唆無奈,轉身就逃。
雙方都不是兵丁,相比起來,走私販、人販確實比欺壓農夫的家丁更兇狠一些。
這也是高崇最大的倚仗。
高崇冷笑一聲,又指着宋勉所在的方向,道:“殺退他們。”
看這形勢,彈壓住偃師的亂子是肯定行的,就看怎麼平息事態。
若他說,今夜發生了這麼大的亂子,還能瞞過朝廷,旁人肯定不信。
但事實上,韋堅案之後,江淮發生了許多比今夜要嚴重得多的暴亂,就是瞞住
了。官員們層層掩蓋,民間請舉子到長安告御狀,最後搞出了“野無遺賢”的大案,皇帝查了嗎?
查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