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話別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怪誕的表哥字數:5258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烏雲密佈,雨越來越大。
好在,衆官員們趕在大雨落下前到了尚食湯。
尚食湯是專門賞賜內侍或重臣泡湯的湯池,雖有“尚”字,卻非御用之物。
殿宇頗大,但湯池卻不算大,長十餘步、寬僅數步,由青石砌成,中間有一道石樑把湯池分割成東、西兩池。
西池稍小,供身份貴重者獨浴,東池大些,供身份低微者共浴。
薛白看了一眼殿外越來越黑的天色,轉身繞過屏風,與官員們一道開始脫衣服。
待衆人脫了衣服,差距就出來了,大家紛紛看向薛白那年輕健壯的身體,頗爲羨慕。
“咳咳咳。”楊銛又在咳嗽。
楊國忠則低聲道:“你可知這湯池好在何處?”
薛白不覺得有什麼好泡的,道:“是聖人的恩賜、榮耀?”
“你倒是學會說話了,不枉我費心教你。”楊國忠道,“除此之外,內苑的泉水是最好的,與其它別業裏的可大有不同,泡得人皮膚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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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這般說,薛白還是更喜歡在其它別業裏泡。
但楊國忠說的確實不是假話,尚食湯的溫泉水與皇帝泡的一樣,是真正的驪山溫泉水,熱氣騰騰。
衆人進了湯池,舒服地嘆了一口氣,楊國忠依着青石,閉上眼,更享受的還是特權帶來的滿足感,要知道天下間能泡這池子的人並沒有幾個。
這代表着他是人上人。
薛白說的“榮耀”雖然對,但不準確,準確來說是“尊貴”。
下一刻,他卻聽到楊銛在西面的小浴池說了一句。
“阿白,你也到這邊。”
“謝阿兄。”
楊國忠睜開眼,看着薛白那健美的身體在水氣氤氳中走向西池,與楊銛說話,兩個人獨享一個小池子。
方纔那種尊貴之感轉瞬間淡了下去,他雖是四品高官,卻還是被人壓了一頭。
“咳,我聽聞,阿白打算到偃師縣任職?”
楊銛進了湯池之後確實舒服了很多,咳嗽都減輕了不少,但眼神中卻添了許多憂慮,又道:“你若不在長安替我謀劃,這許多事,怎生是好?”
薛白不願告訴楊銛實情,道:“阿兄已經接近相位了,若哥奴致仕,甚至是過世,下一任宰相必是阿兄。那麼,阿兄認爲,眼下該做的是鬥還是緩一緩?”
“明白了。”
“養好身體才是真的。薛白道:“我不在,哥奴不會太過關注阿兄,我們先積蓄一兩年,再與他爭。”
“既如此,你也該去太原,多操心些榷鹽之事,如何去了洛陽。”
“自然是有聖人記掛的差事在身。”
薛白正想找機會與楊銛說此事,調動一些楊黨的資源,遂說了河南道這些年的災情,以及漕運的一些情形。
再聊到洛陽之事,楊銛並沒有太多意見,畢竟聖人都十年不出關中了,朝臣已經對東都印象不深。
“南來北往的稅船、糧船都得漕運,我們想往這件事裏伸手,哥奴斷不會允的。”
“我只是一個縣尉而已,哥奴不會在意。”薛白道:“又不是從五品的水陸轉運副使。”
“謀一個這職位?”楊銛神色一動,須臾又捋着長鬚,問道:“你可知達奚珣因他兒子牽連,已被貶爲鮮州別駕了?聖人寬仁,沒賜死他。”
薛白知李隆基是不想把刺駕辦成大案而已。
“阿兄原打算爭一爭吏部?”
“是國忠的說法,陳希烈不管事,吏部侍郎一動,是個好機會。”
“那哥奴必然會警惕萬分,乾脆示弱,貶杜有鄰出京。”
說是貶,但降官出京有兩種情況,被排擠出權力核心,或鍍一層資歷。杜鄰官階一直就很高,升不上去,缺的就是資歷。”
乾脆就讓楊國忠去爭吏部,吸引李林甫的注意,這邊再暗渡陳倉。
“你們可知,今日我們泡的還不是最上等的溫泉水。”
東邊的池子裏,楊國忠正在侃侃而談。
“須知,這尚食湯的溫泉水,乃是由星辰湯排過來的,若是聖人先在星辰湯沐浴,再將沾染了天子福氣的溫泉水賜浴,方爲最無上的榮耀。”
說着,楊國忠游到石樑邊,向西池裏的楊銛道:“阿兄病體纏綿,若能請聖人賜此湯水,也許能百病全消?”
楊銛與薛白遂停下議論。
“不可,不可。”楊銛道:“爲人臣子,萬不可給聖人添麻煩。”
“阿兄真忠義也。”
楊國忠本就是找個由頭,想到西池裏泡一泡,乾脆趴在那閒聊,之後,他瞅了一個機會,主動進了西池。
畢竟是兄弟,楊銛也不會怪他。
泡到手掌的皮都有些皺了,馮神威便來了,笑道:“諸位可泡舒服了,聖人賜宴筍殿,請吧。”
薛白覺得這溫泉水確實不錯,泡得人感覺筋骨都有力了。不像楊玉瑤那個池子,泡完反而讓他疲倦。
他們換上衣袍,出了尚食湯,外面雨已經停了,風一吹,楊銛又開始咳。
穿過重重花木的道路,到了筍殿,馮神威停在門邊請衆臣進去,待輪到薛白,他則與薛白小聲說了幾句。
此時聖駕還沒到,臣子們還是能相互聊幾句的。
“我還未謝狀元郎給我舉薦了一個兼差。”
“馮將軍不嫌累就好。”薛白應道。
因馮神威官任中官將軍,故而也稱馮將軍。
“累是累了些。”馮神威也笑了起來,道:“可哪個嫌俸祿多呀。”
“將軍風趣。”
薛白只要與這個內官打好關係,比安排自己人在刊報院都要有用。
馮神威很喜歡薛白的懂事,打算投桃報李,遂道:“給你引見一人,看那位……吳懷實,右監門衛將軍、兼知內侍省事,與我同在高將軍門下。”
薛白目光看去,見吳懷實比馮神威要年輕許多,應該不是李隆基潛邸時的老臣。
“吳懷實的丈人名爲呂令皓,正是偃師縣令。”
薛白訝道:“如此說來,我的官職定下了?”
“我可不知。”馮神威笑了笑,“你在驚訝爲何宦官也有丈人吧?對食嘛,吳懷實對食了一個宮女,請高將軍提攜了她阿爺。”
唐律明文規定,宦官達到一定品級可與宮女對食,比如,與高力士對食的宮人就有好幾個。
馮神威說罷,招了招手,讓吳懷實上前來。
“阿實,來,結交一下狀元郎。”
吳懷實也是生了一張笑臉,讓人如沐春風,稍稍寒暄,便非常體貼地給了薛白幫助。
“狀元郎若要去洛陽,能否煩請替我帶幾封書信?”
“吳將軍但說無妨。”
“多謝了。那便帶一封給洛陽縣令周銑,一封給偃師的呂縣令,還有一封給偃師縣丞高崇。”
薛白道:“原來吳將軍竟識得我幾位官長,那該是我多謝吳將軍幫襯才是。”
“狀元郎太客氣,除了呂公,周銑、高崇與我也只是相識罷了。”
“不知這其中有何緣故?”
“說來話長,那偃師縣丞高崇曾在懷州任官,當時,懷州李刺史很欣賞一個逃奴,想招其入幕府。高崇於是便與這年輕人結拜,納其入了自己的編戶,起名爲‘高尚’。後來,李刺史與洛陽縣令周銑幫我丈人安排到偃師任縣令,也把高尚舉薦入京,請我爲他安排一個官職……總之,就是這般結識了周銑、高崇。”
薛白道:“這般說來,竟只因一個高尚,牽動了一位刺史、兩位縣令、一位縣丞還有一位右監門衛將軍爲他謀官?”
“不止。”吳懷實笑道:“我帶這個逃奴見了高將軍,高將軍也很欣賞他,替他謀了一個左領軍衛倉曹參軍之職。”
“真是人才。”薛白問道:“不知高尚如今何在?我也該結識一番才是。”
“還不止,去歲,範陽安大府不是也進京了嗎?他見到了高尚,也是大爲欣賞,請朝廷任命他爲平盧掌書記,已帶到范陽去了。”
薛白聞言不動聲色,道:“能讓每個見到他的人都賞識,想來,高尚也許能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了。”
“狀元郎又何嘗不是人見人愛呢?”吳懷實親熱地笑了笑。
笑談了一番,約定好替吳懷實帶信,薛白進了筍殿赴宴。
他還未到河南府,似乎就有一張網罩下來,將他拉進了網裏。
而他不可能與李隆基說這些盤根錯節的關係,李隆基是否在乎先不談,若得罪了吳懷實這種天子近侍,只怕比得罪李林甫還要麻煩。
筍殿中,宮娥點上燈火,顯得十分奢華而溫馨。
隨着聖駕到,御案開場了。
臣等見過聖人,請聖人萬安。”
“哈哈,都泡過溫泉湯了吧?果然,諸卿看着都精神了許多。”
“謝聖人隆恩。”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坐吧。”
今夜這場御宴目的在於安撫楊家人,因此李隆基是帶着楊玉環來的。
薛白的位置稍稍偏後,行禮時有心想看楊玉環一眼,但忍住了。
彼此之間原本就沒有什麼,隱隱地卻又受到了猜忌,大可不必招禍,但終究是不自然。
刺駕案還沒有過很久,最近的御宴都是中規中矩,沒有搞那些大花樣,無非是美酒美食吃着,看着曼妙歌舞,以及李隆基排的新戲。
這戲名爲《月庭春》,講的是李生夢中登月與仙女相會的故事。
“別夢依稱獨望月,無緣再見芳卿面,空惆悵.....”
管樂不停,薛白心知等唱完了,李隆基肯定要他評價,只好冥思苦想說辭。
果然。
“薛卿覺得如何啊?”
“溫柔纏綿,恍然如夢。”薛白起身道,莫名感覺到楊玉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接着道:“意境清雅,可堪千古。”
“比你排的《白蛇傳》如何?”李隆基道:“你是純臣,與朕說真話。”
薛白本已有了措辭,聽得後面一段話,不由爲難起來。
賜宴與臣同樂,這樣就很沒意思了,李隆基以前從不這樣,近來真是有些針對薛“《月庭春》勝在意境,勝在唱腔高雅,勝在編排……不過《白蛇傳》戲文字字斟
酌,有花費時日填出來的詞句,雖匠氣了些,但勝在詩詞更多。”
李隆基又問道:“伶人唱得如何?”
薛白回頭看了一眼許合子,腦子裏飛速作着思量,末了應道:“臣不通音律,但覺得論唱腔,許永新……稍勝於貴妃。”
“哼。”楊玉環反應飛快,當即問道:“三郎以爲呢?”
李隆基被這般一問,笑了笑,不再爲難薛白,轉而稍稍沉吟着,笑道:“薛白嗓能懂什麼,自然是太真唱得好。”
“我也要唱三郎寫的戲。”
楊玉環不由分說,直接便跑下臺階,登上那小小的戲臺。
她也不換妝扮,示意薛瓊瓊彈古箏,之後舞了一圈,開口唱起來。
薛白則低頭抿酒,將目光看向吳懷實,想着官途之事,不去看楊玉環。
在河南府,吳懷實只認識兩個縣令、一個縣丞嗎?恰好還就在偃師縣與相鄰的洛陽縣。不會這麼巧,只能說明河南府很多官員都在孝敬這個宦官。
天子不理政,含嘉倉佔天下半數之糧,如何保證官吏不伸手?
“霜綃雖似當時態,爭奈嬌波不顧人…..”
楊玉環唱到李生對月長嘆,忽改了詞。
因她知道她的聲音沒有許合子高亢,遂換了唱法。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薛白聽得一愣,心思終於被楊玉環牽回了戲臺上。
他在《白蛇傳》的戲本裏用了這首《鵲橋仙》的後兩句,而這前面的詞句,只在長生殿裏與楊玉環說過。
此時她忽然用出來,應當是沒別的意思,只是平時真的不方便,故而她借這個機會提醒他“我沒忘記你的功勞”……也許吧。
或可能是他自作多情了,她就是借他念的詞用用,也沒甚大不了的。
薛白轉過頭看了戲臺一眼,一道曼妙的舞姿便映入眼簾。
他不由在想,洛陽不會有這樣的傾國佳人,但洛陽有他的志向。
楊玉環舞罷,御宴還在繼續。
她心情挺好的,多喝了兩杯,微紅的酒暈便泛上了她的雙頰,笑道:“良辰美景,佳期如夢,我們來玩點不一樣的酒令。”
“哈哈,太真想如何玩?”
“贈詩吧,我阿兄沒有詩才,爲難他一下。宴上若得了旁人贈的詩詞,務必回贈一首,否則罰酒三杯。”
“好,這倒是新奇,那朕先來。”李隆基說着,環顧衆臣,笑道:“朕既賜你等溫泉水,便以此再賜你等一首詩,每人都得回贈一首。”
他也是才華橫溢,張口就來。
“桂殿與山連,蘭湯涌自然。”
“陰崖含秀色,溫谷吐潺湲。”
“績爲邪著,功因養正宣。”
“願言將億兆,同此共昌延。”
一首詩念罷,衆人紛紛喝彩。之後,各自絞盡腦汁地賦詩。
薛白聽得李隆基的最後一句詩卻是感受頗深,又想起了唐太宗的《溫泉銘》。他端起酒杯,正要自罰三杯,馬上便意識到不能不給聖人回詩。
好在,王維給了他好幾首歌功頌德的詩,背一首出來就可以。
堂上氣氛高漲。
楊玉環拉過張雲容,笑道:“你去舞一曲,我送你一首詩。”
“貴妃寫詩送我?真的?”
“你去舞。”
“喏。”
張雲容大喜,行了萬福,往殿內跑去,因太過興奮,繞過呈筆墨的宮人時,她差點踢到了薛白的桌案。
待她一舞罷,楊玉環微微沉吟,真送了她一首詩。
“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嫋嫋秋煙裏。”
“西繡嶺上乍搖風,芙蓉池邊初拂水。”
衆人沒想到楊玉環真會作詩,不由歎服,稱讚聲此起彼伏。
張雲容更是喜不自勝。
但緊接着,便聽楊玉環道:“好了,該你回一首詩了。”
“我?奴婢不會作詩呀。”
“不管,依酒宴上的規矩,你若不能回贈詩詞,自罰三杯吧……聖人且看,她喝醉了可是要發酒瘋的。”
“哈哈。”
李隆基已經醉了,因他方纔收到了太多的歌功頌德,不得不醉。
張雲容好生爲難,可憐巴巴地四下看了一眼,行禮道:“奴婢可否請人代寫?”
“可,得要他願意幫你才行。你想找誰?永新,你來。”
“我可不幫她。”
張雲容無可奈何,目光一轉,落在薛白身上,盈盈一拜,擺出可憐姿態來。
“狀元郎,幫幫奴婢可好?
薛白連忙擺手推卻,認爲不必沾惹這樣的麻煩。
楊玉環的態度他已知道了,無非是提醒了他,之後需要他一個答覆。
點點頭的事,倒也不必作詩,徒增猜疑…….但之後,薛白想到一個不會被猜疑的辦法。
像是經不住張雲容的軟磨硬泡,薛白終於作詩了,題爲《贈張雲容舞》。
“小符斜掛綠雲鬟,輕汗微微透碧紈。”
他彷彿醉了,格律也不管,隨口亂作。
“綵線輕纏紅玉臂,佳人……佳人相見...”
吟到這裏,最後一句薛白死話作不出來,搖了搖頭,苦笑道:“不合韻,還差一句,我罰一杯。”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十分爽快。
楊玉環也笑笑,心裏已收到了薛白的最後一首詩,他在臺上贊過她。
“佳人相見一千年。”
她遂也端起酒,飲了一杯。
這是話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