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劉氏吉主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4932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七月初九,華清宮的變亂已過去了一日。

    薛白雖然在太樂署的官舍裏臥牀歇息,卻依舊能感受到驪山周遭有一種緊繃的氣氛。

    這感受很奇怪,他分明一步也沒邁出屋子,眼前只有謝阿蠻在體貼照顧他。

    “你身上髒髒的,不難受嗎?”謝阿蠻剝了一個荔枝,遞到薛白嘴邊,問道:“我喚人給你打點水來,擦拭一下身體?”

    “謝典事又不是宮人,何必做這些?”

    “你救了貴妃,身邊總要有人照顧嘛,快吃了。”

    若不是謝阿蠻在這裏,青嵐與明珠其實能來照顧得更好。

    薛白只好小心地咬了荔枝,避免碰到她的手。

    “狀元郎可在?”

    恰此時,郭千里竟是直接推門進來,見此一幕,連忙捂住眼,要退出去。

    “郭將軍有事嗎?”薛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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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郎若是傷好些了,隨我走一趟吧。”郭千里笑道:“要問些事情。”

    謝阿蠻道:“他受了重傷呢。”

    “哈哈,我們在戰場上受了更重的傷,那也得回營啊。有次我腸子掉出來,我就捂着肚子回營,結果到了帳裏一看,原來是別人的腸子粘在我身上了!”

    “我隨郭將軍走一趟。”

    薛白勉力撐起身來,郭千里上前扶着他,便往宮牆外的講武殿去。

    出了太樂署官舍,那種凝重的氛圍更是撲面壓來。

    一路上,郭千里也說了些案情新的進展。

    “那些逆賊,我們拿了十三個活口,已經不小心弄死六個了。還在審,旁的該暫時看管的也都看管起來了。”

    薛白問道:“包括我也是?

    “放心。”郭千里道:“懷疑誰也不會懷疑你,何況你還立了功。聖人與你,所以才由我來請你,但肯定是有些話要問的。”

    “關於法海?”

    “應該不是。”郭千里大搖其頭,“依我看是有人攀咬你了,否則若只是法海,讓我來問幾句話便是,何必把你請過去。”

    從這個細節上看,他是有義氣的,人也不傻…….就是嘴快。

    薛白沉吟着,問道:“此事是由誰審?”

    “這般大的事,肯定不能由陳將軍一人來審。”郭千里道,“但不知聖人要派誰一起審,要看這驪山上下的王公重臣們,哪個最先得到聖人的信任。”

    薛白點了點頭,心中卻在想,聖人應該誰都不信。

    “覲見?我?”

    楊釗不安地搓了搓手,心中恐懼。

    他遂上前幾步,將幾塊金子悄悄塞進傳旨宦官手裏,小聲問道:“可知是何事?”

    “老奴已收了中丞太多千金之言,足夠了,今日是真不知……請吧。”

    這種態度,讓楊釗更加不安了。

    他不由開始思忖這場大案有無可能牽扯到自己頭上,莫不是楊貴妃如今開始要失勢了吧?

    可恨那些妖賊非要喊“劉氏吉主”,把這一柄“卯金刀”劈到聖人面前了。

    偏偏他此前根本沒想到要改個名字,畢竟他這個“劍”只有金刀,比“劉”少了一個“卯”。

    “臣,拜見聖人,叩請聖人萬壽天長。”

    到了殿上,楊釗連忙拜倒,行了一個誇張的大禮,卻是連名字都不敢報。

    李隆基竟是不喚他起來,叱道:“你給朕改個名字!

    “臣……有罪!

    楊釗額頭上冷汗當即就流了下來,有些不知所措,頓了頓,他才想到也許聖人是在等他提個新名字?

    “臣,臣,想起名爲,爲‘國忠’,懇請陛下聖裁。”

    “國忠?

    “臣一片赤膽忠心,願以此爲名。”

    “允。

    “遵旨!臣從此以後便叫楊國忠!”

    “起來吧。

    楊國忠這才擡起頭來,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躬身立在那。

    李隆基淡淡掃視了他一眼,道:“初七夜有幾個妖賊作亂,你有何看法?

    “臣…”楊國忠太過緊張,一時沒太多看法,只好恨恨道:“這些妖賊!罪該萬死!金刀之讖根本就是空談,一些野心狂悖之妖人利用之而已。”

    “誰野心狂悖?”

    “臣無能,臣不知。

    “你去查。”

    楊國忠一愣,一瞬間卻是沒反應過來。

    李隆基道:“你是御史中丞,不由你查,誰查?”

    “臣領旨!定不負陛下重託!”

    楊國忠擲地有聲應了,心中一片振奮。

    他完全沒想到,在這時局如此緊張之際,竟然是他第一個得到了聖人的信任。而且還是在他的名字犯了金刀之讖的時候……不由感激涕零。

    陛下如此信任,如此信任……臣….....

    楊國忠眼睛一紅,落下淚來,大哭着重新跪在地上。

    “去吧。”李隆基溫言道了一句,揮了揮手。

    待領了聖旨,楊國忠已得了高力士提點,出了華清宮便直奔講武殿,遠遠地正見薛白,連忙熱情打招呼。

    “阿白!”

    “阿兄?”

    “你的傷可好些了?爲兄一直想去看你,又恐這名字連累了你。但現在好了,我已改名楊國忠’,正要去探望你。

    “多謝阿兄記掛。”薛白看向楊國忠手裏的聖旨,問道:“阿兄這是得了差事。”

    楊國忠瞥了郭千里一眼,攬過薛白的肩,走了兩步,小聲計議起來。

    “我方纔便一直在琢磨,聖人怎麼不將這差事交給歧王、張駙馬這些人,卻交給我了?見到你,我便明白了,聖人其實是信任你啊,知你是楊家的智囊啊。”

    薛白連忙自謙道:“不,是信任阿兄。

    楊國忠更顯親熱,道:“你得好好助爲兄把幕後指使捉出來,此事,你可是第一大功,青雲直上指日可待。”

    “我還需資歷,不敢奢求大功。但若能盡一點薄力,定不推託。”

    “好!如今你我兄弟幹一番大事!”

    薛白淡淡一笑,心裏卻是不以爲然。

    他根本不信楊國忠任何一個字。

    因爲,李隆基並非是爲了“楊家智囊”,選擇楊國忠的原因只有一個——當所有臣子都懷疑,就選一個最容易看透、且最沒有威脅的。

    講武殿幾乎成了北衙獄。

    薛白等人走進堂廳時,只見陳玄禮正在與張說話,儼然有問詢張咱的架勢。

    “我從未與阿兄談論過華清宮的擴建之事,且他接手時,西南段的宮牆應該已修好了

    “駙馬誤會了,沒有懷疑駙馬的意思。”陳玄禮笑了笑,道:“但駙馬可知?那些逆賊中有幾人正是修建華清宮的勞役。”

    “我不知。”

    “駙馬請吧。”

    “再會。”

    張咱又是一臉晦氣的表情,出門時見到薛白,整理好儀容,溫文爾雅地點了點頭,自走掉了。

    楊國忠回頭看去,問道:“陳將軍懷疑駙馬?”

    “問一問罷了。”陳玄禮道:“那些逆賊是在房琯外放、張均到任之間那段時間混入的。”

    楊國忠把手裏的聖旨遞過去,問道:“誰讓他們混入的?”

    陳玄禮接過看了一眼,也不答話,看向薛白。

    “有幾句話問狀元郎。”

    “陳將軍但問無妨。

    “狀元郎與昭應尉達奚撫是朋友?”

    薛白搖了搖頭,應道:“我想謀昭應縣尉之職,與他有些交往。”

    “你才到祕書省多久便打算升遷?”

    “人往高處走。”薛白道:“且邸報一出,朝中有某幾位重臣只怕不容我在長安。

    陳玄禮又笑了,再問道:“你與達奚撫作了哪些交易?”

    “他阿爺會給我的考課評上上等,我們會互相舉薦。”

    薛白說罷,陳玄禮方纔點了點頭,看向身後一名錄事官。

    一封奏摺便被拿了出來。

    “好在狀元郎坦誠,不然還真是麻煩了,達奚珣已經使人在給你們報功了。”

    “我一定坦誠。”

    “好,如此就沒事了。”陳玄禮似不經意地又問道:“對了,還有何與達奚撫的來往?”

    “該是沒有了。”

    “是嗎?那他匿喪不報之事,你爲何不向朝廷檢舉?”

    薛白猶豫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真假,而且官場上沒事檢舉同僚私事……我畢竟不是御史。”

    陳玄禮道:“還以爲狀元郎與達奚撫是朋友,幫他包庇。原來是知道此事有陷阱那就好。”

    薛白驚訝反問道:“什麼陷阱?”

    “真不知?”

    “真不知。”

    薛白只覺陳玄禮句句都是陷阱。

    他得表明,他還沒瞭解達奚撫到連達奚家的家事都知道。

    這過程中,楊國忠一句話也沒有,反而有些自危之感。

    他們都看得出來,達奚撫已經招了很多東西了。

    與此同時,講武殿後方,一間剛改造好的刑房中。

    達奚撫被掛在刑架上,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說,話比詢問他的人都要多。

    有時對方沒問,他已直接說起來了。

    “昭應縣令李錫與我不對付,他派人去洛陽查,說我匿喪不報……可其實,我阿孃開元二十九年就過世了,是供奉在龍門的舍利於天寶六載下葬北邙山。

    “你阿孃還有舍利?”

    “是。”

    “你方纔說薛白也知道此事,爲何不檢舉你?”

    “薛白向我示好,我感覺他在籠絡我,《白蛇傳》的事也是他刻意與我說的,否則我根本不知戲曲裏缺一個法海。”

    達奚撫說到這裏,恍然大悟一般,喊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他們都在利用我,薛白故意獻一齣戲;王準、刑綫等人故意舉薦劉化;還有李錫,他原是虞城縣令,而那些妖賊多是河南府來的…….就是李錫安排妖賊到華清宮!

    廳堂上,陳玄禮要問薛白的話差不多也問完了,自去華清宮覲見。

    看樣子像是對薛白並無懷疑。

    “他一個大將軍,還會查這些?”楊國忠嘟囔道。

    “想必是陰謀之事見得多了吧。”

    楊國忠點點頭,道:“我們得去審妖賊劉化。”

    薛白此時才知劉化竟還未死。

    他不想摻和此事,若被有心人利用,還是很麻煩的。另外,陳玄禮很可能也派人在盯着他,看他與這些妖賊有無來往。

    但既然楊國忠相邀,他還是答應一起去審一審。

    劉化已經被刑訊得不成樣子了,包括頭皮,全身上下沒有一塊皮肉是完整的。

    楊國忠進門一看,搖了搖頭,道:“北衙技藝還是不夠好,若是交給御史臺,不至於如此慘狀。”

    他入御史臺以後,顯然也與酷吏們學到了很多技藝,此時在骯髒腥臭的刑房裏依舊談笑風生。

    薛白沒這種心情,到目前爲此,這樁大案最後推在任何人頭上都有可能,包括他與楊國忠。

    “阿白來問?”

    “也好。”

    劉化聽到聲音,擡起頭來,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盯着薛白。

    而他的另一個眼眶正在流膿血。

    “後悔嗎?”薛白問道:“你只要忠於聖人,此時也許已是一位名滿長安的角。”

    “我在戲臺上……威風嗎?”

    劉化嗓子吵啞,應該是因爲酷刑使他嘶喊到啞了。

    唱功大概也已經毀了大半。

    “我是說,我刺殺昏君的那一下,威風嗎?哈哈哈,快哉!”

    “啪!”

    楊國忠直接拿起鞭子,重重賞了劉化一下,叱道:“不許誹謗聖人!”

    “你們……身子雖然還沒被鬮掉,但你們的腦子被鬮了……聖人?哈哈哈,封禪華山的千古明君,你們去問問有多少人想要殺他!李氏將滅,劉氏吉主!”

    “這瘋狀,無甚好聊的了。”楊國忠道:“我來吧。”

    他也不需要新的刑具,只需要一根粗壯的麻繩以及竹板。

    將兩片竹板捆在劉化的腹部,以麻繩牽引,左右兩邊緊緊攪動腹部器官,這不單單只是夾,隨着繩子產生扭動,竹板也會來回扭轉,加劇痛苦。

    “說!誰指使你做的?”

    “我說…….”

    “記。”

    劉化痛苦的呻吟着,喃喃道:“河南尹裴敦復……..”

    楊國忠一愣,裴敦復去年倒是回京鬧出了一點事,但因爲黨爭,已經死掉了。

    朝廷規定,民間‘畝納二升’貯糧於義倉,明言本爲備荒賑災而設,斷不許他人雜用。裴敦復任河南尹,每畝納糧四升……這便罷了……逃戶愈多,他愈加愈多,這也無可奈何,罷了……但,河南久旱不雨,賑災使要開倉濟民時,才發現他私挪義倉。”

    劉化聲音雖啞,卻是越說越清醒。

    “我阿爺與鄉衆們每每貯糧於義倉,已成正稅!然爲何支移挪用,變造殆盡?!朝廷派下賑災使,爲何改賑濟’爲‘賑貸’,所謂朝廷先借糧於我等,再等豐年償還……這,

    也就罷了。當爲何借一升卻要還三升?一個災年能過,兩個災年如何過?它明明是我們繳得的糧,我們的糧!

    楊國忠敏銳地發現他話裏的線索,喝道:“你阿爺是誰?!”

    “哈哈哈,我阿爺名諱……”

    “哈哈哈,我阿爺名諱……劉定高!”劉化仰頭大笑道:“開元十三年率衆攻洛陽之豪傑者是也!”

    “劉定高!”劉化仰頭大笑道:“開元十三年率衆攻洛陽之薛白心中微微一嘆,知劉化此前騙了自己。”

    楊國忠叱道:“劉定高早已伏誅,到底是誰指使你?!”

    “好,我說。”劉化道:“指使我之人,有陝郡太守、水陸轉運使,韋堅;還有,當朝右相,李林甫!”

    “你還敢胡說?!”

    “開元二十五年,李林甫重修義倉法。重修以前,有田者納糧貯於義倉,重修之後,無田者亦納糧,義倉粟米大增,恢復往昔盛況……奈何我養父無田,被府吏剝掠至死!這開元糧倉、大唐盛世,有我養父的一份功勞!封禪啊,大可封禪西嶽,待我送這昏君下去,我養父爲他封禪……”

    “用刑!”楊國忠怒喝,“用刑!”

    “還有韋堅,開漕運,將南方義倉粟運至長安,良策治國。卻還要我們交‘腳費’,

    比納糧還多,一年兩度剝索…….啊!

    劉化說着,已是劇痛。

    他猶在大吼。

    “要腳費沒有……我的卵子給你們!卵子給你們!逼我反者……李隆基是也……李隆基是也!劉氏吉主!”

    薛白聽着忽然明白過來,那金刀之讖其實不是迷信,而是一種信心。

    若沒有這種讖言,如何讓當世的一個草民敢直呼天子之名?

    反過來,若沒有這愈演愈壞的形勢,如何有這樣的讖言?

    今日是劉氏吉主,明日就可能是安氏吉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