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志不滅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4775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殿中氣氛有些安靜。

    李林甫躬身侍立,目光瞥去,聖人正在看王忠嗣呈上的竹紙,眼神帶着些玩味之色。

    “李靜忠?”

    李隆基喃喃了一句,似乎因這名字而覺得好笑,道:“十郎也看看吧。”

    自有內侍把竹紙遞在李林甫手上。

    李林甫看過,目光一凝,有些詫異於王忠嗣竟會使出此等手段自救,這完全不符合他對王忠嗣的瞭解。

    他心中有了一個猜測,因聯想到昨夜薛白與王忠嗣同飲、贈詞一事。

    “十郎如何看?”

    “老臣確感詫異,王忠嗣一向與太子情厚,此番竟能上書罪太子身邊之人,不知是否有隱情?”

    李隆基不詢問意見,徑直道:“既然敢在京殺人的是隴右老卒,此案便交由王忠嗣查,找出證據,儘快定案。”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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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林甫遲疑片刻,還是沒忍住,問道:“敢問聖人,邊鎮之事?”

    李隆基沒有馬上回答,目光又落回竹紙上,這次看的卻不是上面的字跡一號紙質。

    就在昨日,楊釗竟敢在御宴上公然稱胡兒想要貪河東節度使一職.....

    “河西、隴右正與吐蕃交戰,換帥之事先安排穩當。朔方、河東暫無邊事,不急,容朕慢慢考慮。”

    “臣遵旨。”

    李林甫明白李隆基的心意,不會因爲一封上書就相信王忠嗣立場已改變,四鎮節度使必定是要奪職的。唯獨對王忠嗣的處置或許會有不同。

    勤政務本樓外,王忠嗣等了許久,終於有內侍趕來。

    “王將軍,聖人正與右相在商議國務,暫不便召你相見。至於王將軍上書所言之事……聖人命你查出證據,給百官一個交代。”

    “多謝內官。”

    “還請將軍去北衙尋陳玄禮將軍,調派人手,助將軍督查此案。”

    “遵旨。”

    王忠嗣聽懂了,領了旨意出了興慶宮。

    薛宅。

    主屋已經被青嵐佈置成了另一番樣子。

    因薛白在外面宿醉不歸惹得她很擔心,她不免抱怨了幾句,自覺是以侍妾的語氣。

    “郎君酒量那般淺,若是醉在外面,沒有人照顧,着涼了怎麼辦?”

    “酒量還是有漲些的。”

    “才不信。”青嵐已經敢嗔薛白了,道:“待我……那日,灌你一杯酒,看你醉不醉。”

    “哪日?灌我什麼酒?”

    “不與郎君說,反正我到時回杜宅,郎君過來接我.…..”

    說的其實是納妾的一些禮儀,青嵐身兼多職,忙着佈置新房安排流程,倒像是自己將自己納進來。

    薛白看她勤勞又害羞的樣子,正覺有趣,忽聽到通傳。

    “郎君,有客求見,自稱是元載、王韞秀。”

    “我去見見。”

    薛白離開了一會,卻是又轉回來了。

    青嵐正往銅鏡上貼花鈿,聽得動作不由道:“郎君怎麼回來了?”

    “有樁事告訴你,可記得當日騙我們去活埋的那宦官李靜忠?”

    “記得,郎君,怎麼了?”

    “今日報仇,你可想去看看?”

    青嵐愣了一下,須臾卻是搖了搖頭。

    “我是小女子,哪就喜歡看報仇,我也沒有很恨他啊。”青嵐擡頭看着自己佈置的裝飾,小聲道:“就是在缸裏,我們才有這場姻……姻緣嘛.…..”

    薛白不知這丫頭腦子裏想的都是什麼。

    她不去,他卻肯定要去的。

    倒不是小心眼,而是他親手除掉李靜忠,對於知情人而言是一種威懾。

    這種威懾將會比官職更能體現他的權力……..

    少陽院。

    張汀的生活每日都差不多,午後坐在窗邊,抱着貓,聽着奴婢們稟報長安城的大小消息。

    “已問了李先生,殿下似乎沒有聽二孃的建議。”

    “果然。”

    張汀微微蹙眉,因李亨本答應過推出李靜忠結案了事,但眼看李靜忠還在如常做事,她心裏已起了疑惑。

    何況王忠嗣見過李亨之後,不歡而散的場面她也留意到了。

    日一問李泌,果然如此。

    張汀放下貓又去找了李亨。

    “殿下如何這般不聽勸?”

    “汀娘你被利用了。”

    李亨道:“聽了他們的,楊黨不會依諾保義兄一鎮兵權。而太子只要有聲望,自有大將投順。”

    他似乎病體已愈,起身,親自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書,翻開,柔聲道:“我來教汀娘看吧。”

    “這是什麼?”

    “名單。”

    李亨道:“我經營朔方已久,軍中又豈只有義兄一個助力?此番或許會損失慘重不假,但多虧了聖人重用王,我這個儲君依舊是人心所向。”

    張汀這才明白過來,問道:“殿下有後手,未必需要王忠嗣。”

    “你我夫妻知曉即可。”

    正此時,前院又傳來了喧器聲,這已是近日來第三次了,前兩日都是王忠嗣闖進來,卻不知今次是誰?

    “殿下,王將軍又來了!”

    “義兄?”李亨非常瞭解王忠嗣的性情,不由極爲驚訝,“義兄還能有何事相見?速讓他來見我。”

    李亨輕輕拍了拍張汀的背,又安撫了幾句,以免她對東宮的未來失去信心。

    “殿下,王將軍是……是領着龍武軍士卒來的,稱是來辦案,已將李公押到前院了。”

    不可能。

    李亨不信,當即大步往外趕去,竟真見到王忠嗣在指揮龍武軍搜查李靜忠住處。

    “義兄這是做什麼?”

    “殿下,我奉旨查案,還請殿下見諒。”

    “夠了。”李亨一把拉過王忠嗣,低聲道:“一切到此爲止了,義兄剛攻破石堡城立下大功,即使不當四鎮節度使,也能升遷爲高官重臣,何必逼我到如此地步?”

    話音方落,他余光中似乎看到了一道人影……竟是薛白。

    薛白就站在元載身旁,今日是作爲人證來的,恰見到李亨目光轉來,彬彬有禮地點頭示意。

    李亨被這一個小小的動作打得措手不及,有瞬間的驚慌。

    他忘了與王忠嗣說話,向前走了幾步,聽到薛白與元載正在說話。

    “太子別院我是第三次來,初次來時便是李靜忠招待的我。”

    這句話落在旁人耳朵裏無妨,在李亨聽來卻如晴天霹靂,他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讓自己知道一切都是夢。

    薛白勸動了王忠嗣,要王忠嗣親手到太子別院裏來拿李靜忠?唯身在夢中才可能有這般情境。

    “將軍,起火了!

    “李靜忠燒燬證據!”

    “發現李靜忠的蹤跡了!”

    隨着這幾聲大喊,一樁一樁事情開始應接不暇。

    王忠嗣不像是來查案的,反倒像是來打仗的,龍武軍士卒迅速撲滅了李靜忠屋中燃起的火,往後院捉拿李靜忠。

    “快去,別讓人犯逃了!”

    李亨見狀大怒,喝道:“這裏還是一國儲君居所,爾等敢公然栽贓…..”

    下一刻,王忠嗣拉過他,再次道:“我欲鎮河東,保的是大唐社稷,你信我。”

    李亨根本顧不得聽這些,唯恐被龍武軍構陷,繼續上前喝止。

    張汀慌忙跟着李亨,不多時,聽到了側院傳來的尖叫聲。

    趕上前一看,竟見一隊龍武軍正在圍逼着李靜忠,將其人逼進牆角。

    其中已有人張弓搭箭,近距離聽着那弓弦被扯動的聲音,看着那箭鏃閃閃發光顯得十分駭人。

    讓人詫異的是,李靜忠手裏竟拿着一把單刀。

    誰也不知那刀是何處來的,太子別院根本沒有這東西。

    李靜忠自己都不知爲何有一把刀放在角落,被逼急了的他只好一把操起,妄圖喝退那些士卒。

    他已極爲恐懼,大喊道:“別過來!不是我,你們誣陷我!”

    “還敢抗拒?說,你是否在皇甫惟明死後,暗中蓄養隴右老卒?”

    “我……我沒有!”

    “放下刀!”

    李靜忠其實早就想丟掉手中的單刀了,但因太過恐懼又不能失去這個倚仗,只好哭道:“真的不是我,我只是一個服侍人的奴婢.….”

    忽然,他一擡頭,恰見到了薛白,不由瞳孔一震,如見了鬼。

    “你!”

    他回想起那個午後,穿過長廊,小跑到那少年與婢女面前,賠笑着請他們進到大缸裏,交待那些隴右老卒將人處理乾淨。

    當時,他根本沒有想過,對方會把他逼到這個地步。

    也許薛白已經被坑殺在地下了,是鬼出來復仇的,只有鬼能有這種能耐。

    “你與裴冕可曾暗中聯絡?!”

    “死在長安城郊的回紇可是你派遣的?!”

    一個個問題壓過來,李靜忠終於發現自己是辯解不了了。

    “我沒有!”

    他大喊着,忽然向薛白衝了過去。

    若他一定會死,又不能連累殿下,那就在死之前,爲殿下殺了薛白這個惡鬼吧。

    李靜忠已經被嚇瘋了,反而更狂,臉上浮起獰笑,揮刀,向薛白劈去。

    “噗。”

    王忠嗣兩步趕上,隨手搶過士卒手中的刀,揮刀一斬,一連串的動作竟比李靜忠一劈還要快。

    李靜忠的刀還在空中,王忠嗣的刀已砍下了他的腦袋。

    是斬首,在太子別院斬首了太子的心腹宦官。

    張汀瞪大了眼。

    她想要閉眼,卻沒來得及,眼睜睜地看着李靜忠的腦袋掉落在地,脖子上噴出血來,然後才是身子晃動,往地上栽去。

    這一幕太過可怖,嚇得她呼吸都要停了。

    前方,有人回過身往這邊看了過來,是薛白。

    張汀目光轉到薛白的臉上,忽然意識到這是什麼意思…..東宮曾活埋他,他要報復。

    她忽然覺得他比李靜忠的屍體還可怕,腿腳一軟,幾乎摔倒,連忙伸手一扶,正好扶在了李亨身上,夫婦二人竟是同時踉蹌了一步。

    “丈人還是心軟了。”

    元載湊到薛白耳邊,低聲道:“若能指罪太子,方好保他一鎮節度使。”

    “心軟就心軟吧。”薛白應道。

    以李靜忠結案,與以李亨結案,差別也不是很大。反正李隆基暫時都懶得廢太子,找個理由打壓東宮罷了。

    他目光看去,只見地上一顆頭顱滾了兩圈,停了下來,李靜忠的那張臉還顯得猙獰。

    從一場坑殺開始,彼此的恩怨終於是有了了斷。

    太子別院發生的一切,很快有消息送到了右相府。

    “王忠嗣斬了李靜忠?”李林甫嘆道:“這一刀看似無情,實則有情啊。”

    無情或有情只怕不重要了,經其一事,太子勢必對王忠嗣心懷怨恨。”

    “倒是如了楊黨的願,真讓他們拉攏了王忠嗣。”

    “有何用呢?王忠嗣雖如此表明心跡,卻也有可能是故意作戲,聖人依舊會奪他四鎮之權。倒是多了個廢太子的理由,於右相乃是大好的消息!”

    “廢得了嗎?”

    李林甫捻鬚沉吟。

    此前他從未有過這種機會將大罪定在太子頭上。這似乎是離廢太子最近的一次,

    若是連這次也廢不掉,往後也不必再辦什麼大案了。

    但到了次日,李林甫進宮,談及李靜忠之罪,李隆基略略一想,卻是道:“召李泌覲見。”

    只此一句,李林甫其實已察覺到了聖人的心意。

    何必把一個兵權、聲望俱喪的太子廢了,再立一個精神氣十足的新太子。

    果然。

    “太子御下不嚴,縱容內侍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往後移居大明宮西北宮,反省己身,悔改之前不得參與國事……”

    得知是這個處置,李林甫有些失落,同時又有些鬆了一口氣。

    失落於終究沒能廢掉太子,但在聖人有生之年,太子已沒有任何實力能威脅到他這個宰相。

    與其想着聖人能狠下決心,不如爲將來早做準備。

    想到這裏,李林甫心中一凜,重新警覺起來。

    關鍵已不在於李亨,而在王忠嗣的兵權。

    至此,無非是王忠嗣反咬了李亨一口意圖消除聖人猜忌。但東宮勢力與太子本人是有區別的,不得聖眷的廢物太子退場了,接下來,他與王忠嗣爭奪邊鎮之權,才是真正的交鋒。

    “陛下。”李林甫小心地試探了一句,問道:“王忠嗣攻石堡城立下大功,歸京後又查出如此大案,不如,遷爲兵部尚書?”

    “不急,待朕聽他述功之後再談……..”

    大明宮西北,少陽院。

    寢居里,女眷們哭得厲害。

    李亨聽得心煩意亂,皺着眉轉到小院內,擡起頭,看着高高的宮牆發呆。

    他本以爲只會失去王忠嗣的四鎮節度使之職,卻沒想到,最後連名望也丟了。事到如今,只怕無人相信那一切罪責都是李靜忠自作主張犯下的。

    “將儲君打落至如此地步,那昏君便可更肆無忌憚享樂了。”

    心中這個念頭縈繞,李亨目露嘲諷,藏在衣袖中的手卻是攥得緊緊的。

    不知獨站多久,有小宦官領着幾個美麗宮人到了少陽院。

    “見過殿下,這幾位是聖人賜下,留在殿下身邊服侍…….”

    李亨看向那些宮人們,心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要被人盯着,心中愈苦。

    他目光一轉,落在那小宦官臉上,見對方眼神靈動,頗有聰敏之態,不由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謝殿下垂詢,奴婢李狗兒。”

    “沒有大名?”李亨眉毛一挑,道:“我這太子身無長物,沒什麼能賞賜的,賜你一個名字可好?”

    “這….奴婢謝殿下大恩。”

    李亨點點頭,想到李泌常言的輔國之志,微微譏笑。

    真心輔佐他這個儲君的李靜忠已經死了啊。

    但,他的志氣還在。

    他遂起身,扶起地上的小宦官,緩緩道:“從今日起,你便叫李輔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