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一念之間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5604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屋子裏掛了一條紅綢。

    青嵐擡頭看了好久,心裏美滋滋的。

    但想着想着,她莫名有些擔憂,小聲問道:“郎君,若是納了妾……會影響你娶妻的吧?”

    “會影響嗎?”

    薛白對此也有些疑惑。

    兩人正對着屋中的裝飾發呆,忽聽得院子裏有動靜傳來,卻是明珠匆匆趕來了。

    青嵐一見這是虢國夫人的貼身婢女,心裏就忐忑起來,擔心這是虢國夫人來阻止薛白納她爲妾了。

    她見識不多是真的,卻不會被薛白那“義姐”的謊言給唬住,早猜到他們是何關係了。

    “薛郎,出事了。”

    明珠語氣匆匆,湊在薛白耳邊,低聲道:“今日,雜胡又到興慶宮耍渾賣乖,哄得聖人很高興,又提出要拜貴妃爲義母,要認你當小舅舅了。”

    “嗯?”

    薛白略略一頓,問道:“聖人是何態度?”

    “聖人被逗得很開心,想招楊家諸人到宮中去認親。”明珠低聲道:“瑤娘擔心此次只怕是攔不住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訴玉瑤,見機行事就好。”

    明珠萬福而退,薛白則皺眉沉思。

    他在想的卻不僅僅是安祿山認母之事,低聲喃喃道:“河東節度使。”

    果然,不多時,宮中來人相召,要他往興慶宮赴宴。

    薛白答應下來,應道:“敢問國舅是否已進宮了?”

    那內侍自然知道他問的是楊銛,答說國舅正在宮中。

    薛白微微皺眉,又問了幾句,得知楊釗還未入宮,也不換衣服,徑直趕往興慶宮,等楊釗。

    “阿白已到了?”楊釗遠遠看到薛白便驅馬上前,湊近了壓低聲音道:“雜胡猶不死心,還想認母,好不要臉。”

    “阿兄可知雜胡爲何如此?”

    “爲何?”

    “認母不是目的,升官才是。”

    楊釗不由着惱,道:“我已與王鉷說定,誓不讓雜胡得了御史大夫之銜。”

    “雜胡不僅想要御史大夫,還想要河東節度使。”薛白低聲道,“昨日傍晚,王忠嗣已找過我,表示已有轉投大兄之意……”

    楊釗聽得眉毛一挑。

    他亦是楊黨的核心,若楊黨能得到王忠嗣的依附,勢力必然要大增一分。

    薛白繼續道:“王忠嗣不敢奢求四鎮,只希望大兄幫忙保住河東節度使一職。阿兄伱想,如此一來,鹽稅、兵餉、戰俘……其中有多少利益?”

    “講妥了?”

    “沒有,安祿山動作更快。”薛白道:“阿兄且看,他今日認了義母,明日勢必要搶先一步,奪河東節度使之職。”

    “到時我們如何榷鹽?”

    “豈還有到時。”

    此時不便多談,楊釗面露慍怒,道:“看我到御前阻了這雜胡。”

    ~~

    延壽坊,王宅。

    “聖人還未召見阿爺?”

    王韞秀憂心忡忡地問了,只見王忠嗣點了點頭。

    聖人以體恤之名義,將剛攻下石堡城的義子召回卻置之不理,每日只召見更順着聖意的安祿山。

    此舉看似出於猜忌,但王韞秀已聽元載說過,這其實也是聖人給了王忠嗣一個機會。

    “阿爺,你就上書表態可好?”

    “下去吧。”

    王忠嗣似乎在等人,沉聲喝退了喋喋不休的女兒。

    目光看向堂外,等了許久,才終於見一婢女匆匆趕來,到了堂上,萬福道:“我家二孃命我遞話,殿下答應,將裴冕案結果呈於三司,諸事已了,將軍不必再掛慮。”

    “既如此,我亦有過錯,爲何無人前來問話?”

    “這奴婢便不知了,只聽殿下對二孃言,‘絕不牽連義兄’。”

    “長源如何說?”

    “李先生在宮中待召,還不知此事……”

    相比與李亨一起向聖人請罪,這種“絕不牽連”反而讓王忠嗣感到有些不安。

    下一刻,身穿淺綠官袍的身影出現在院中,元載快步趕來。

    “丈人,小婿聽到消息,安祿山在興慶宮,要再拜貴妃爲義母。”

    王忠嗣聞言,眉頭一皺,審視着元載。

    元載知道,不論自己如何說,王忠嗣還是會認爲他別有用心,乾脆坦白了站在楊黨一邊的立場,反倒顯得真誠而從容了些。

    “小婿不妨再告訴丈人一件事,今日安祿山入宮前曾拜會過國舅,送了豐厚的大禮,希望國舅能支持他擔任河東節度使,稱往後必有重謝,此次認母,便是他表達誠意的一步。”

    “未免太急了,老夫還在四鎮節度使任上!”

    王忠嗣一聲大喝,威勢凜然。

    元載深深行了一禮,退到了一旁,竟也不再多勸。

    王韞秀聽得動靜,已重新趕到堂中,拉過元載,輕聲說着話。

    元載無奈地搖了搖頭,拍着妻子的手,道:“多說無益,讓阿爺自己決定吧。”

    說話間,王忠嗣已大步走了出去。

    “阿爺?”

    “都別跟來!”

    ~~

    馬蹄揚起地上的積雪。

    “籲!”

    王忠嗣翻身下馬,再次闖進了少陽院。

    披甲執戟立於臺階上的衛士想來攔,被他一把推開。

    “讓開,我要見太子。”

    喧鬧之中,李靜忠再次從長廊那頭趕來,一見王忠嗣,連忙上前勸說。

    “王將軍?怎又來了?雖說殿下病了,將軍關切,可……”

    話音未了,他整個人竟是已被王忠嗣提了起來。

    “這……”

    “啪!”

    一聲脆響,李靜忠的脖子“嗒”的一聲,竟是被抽得偏了腦袋,稍有轉動就是一陣劇痛。

    他痛得眼中滿是淚水,歪着頭看向王忠嗣,震驚道:“將軍爲何打我?老奴……”

    三次開口,一句話也未能完整地說完,王忠嗣已將他丟在一旁,直接闖進了李亨的屋子。

    “義兄……”

    “殿下既與我說人是薛白殺的,爲何以裴敦復麾下已死散的部將結案?”王忠嗣開口便問道。

    李亨一愣。

    王忠嗣道:“我已去過大理寺,殿下猶在病中,卻把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了?”

    “咳咳咳……罷了吧,此案就此了結,莫再牽連旁人,引得朝局動盪。”

    “殿下當聖人糊塗了?還是殿下糊塗了?不明白案子越簡單地了結,聖人的猜忌越重?”

    李亨反問道:“這猜忌,是我的錯嗎?”

    “殿下多少總是有錯。”王忠嗣道:“我亦有錯。錯了便認,有何大不了的?”

    “有何大不了的?因爲他不給我認錯的機會!”

    “長源與你說過了吧。”王忠嗣忽然扶住李亨,道:“我也可以再與殿下最後說一遍,你我不肯認錯,聖人怒氣不消……道理你都懂,可知哥奴不惜讓安祿山武力阻止你登基?!”

    “他敢?!”

    “沒有人確定他敢不敢。”

    王忠嗣終究是冷靜的,重新放低了聲音,道:“但此時此刻他在謀河東節度使,顯而易見,讓此人兼任三鎮,於殿下有何裨益?於社稷有何裨益?”

    “我有何辦法?聖人不聽我的,金玉良言勸了又勸,他就是只寵愛那些順着他意的奸佞,他視那雜胡比兒子都親,比我這個兒子親一百倍!”

    李亨說着,反而發了火。

    他怒意上來,掙開王忠嗣扶着他的手,擡手一指,問道:“你來質問我,我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以最小的代價了結了裴冕案……”

    “別裝傻。”

    王忠嗣沒有用對待儲君的恭敬態度,語氣嚴肅起來,道:“從小我就與你說過,我是個粗人,不與你繞彎子。此事如何你我都清楚,你不認錯,錯就在我,四鎮節度使丟了無妨,安祿山……”

    “義兄說來說去,還是捨不得節度使的兵權是嗎?!”李亨道:“我爲你保這兵權還不夠盡力?!”

    王忠嗣一愣。

    李亨坐起,愈發激動,道:“韋堅案,我寧可舍了韋氏,舍了皇甫惟明,把河西、隴右交到你手上。那是因爲在我眼裏,我的髮妻、妻兄、愛將,都沒有你這一個義兄重要!”

    “殿下啊……”

    “兩年來,一樁樁大案,我早可以向聖人認錯的,爲何不認?因爲我知道我一認錯,他馬上就要藉機奪了你的職,你如今覺得我還不夠盡力保你的兵權?!”

    “殿下盡力了,我看在眼裏,如今只是與李先生有更好的辦法。”

    “你們的辦法就是讓我成爲天下的笑柄,成爲一個有名無實的儲君?”

    “至少,殿下還會有機會……”

    “機會?王忠嗣,你說的機會可是等到我登基之日,毫無威望權柄,好讓西北藩鎮獨爲一國?!”

    屋中忽然安靜下來。

    王忠嗣嚅着嘴脣,想說話,卻不知如何說,只好愣愣看着李亨的眼睛。

    良久,他才道:“殿下這是……誅心之言……”

    李亨大哭,從榻上走下來,搖着頭道:“我怕啊,義兄!聖人忌憚我至此,商周以來,一國儲君該有的權力我一點也沒有,你看看東宮……我何曾去過東宮?何曾見到過屬臣?”

    “殿下,我懂的。”

    “開國以來,宰相從不久任,這是一個明君首先該明白的道理!可你看,索鬥雞任相十餘年了啊,一個權相,連邊鎮都想掌握,而一個太子,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只剩下最後這一點點,最後這一點天下人的寄託了,你們還要扼殺掉?我剩什麼?你告訴我。”

    王忠嗣紅了眼眶,慚愧地低下頭,道:“殿下若肯信我,我絕不讓哥奴羞辱殿下分毫。”

    “我當然信義兄。”

    “那爲何殿下不敢罪李靜忠,而保我一鎮節度使之職?”

    “你……”李亨大怒,叱道:“因爲你被那些奸人騙了,他們根本不會信守承諾,只會害死你我!”

    “殿下也許有所誤會呢?”王忠嗣道:“楊銛並無廢儲之意;元載雖鑽營,畢竟是我女婿,豈願害王家?至於薛白……”

    “那是薛平昭,是薛鏽之子,他的險惡目的就是……”

    “若是薛鏽之子,更不會讓哥奴、雜胡得逞,不是嗎?殿下啊,我雖不聰明,至少看得明白一點。保不保我,對薛白區別不大,他得聖眷,連哥奴也不想得罪他,他大可以與雜胡結爲舅甥,嬉笑打鬧,卻何必蹚這趟渾水?”

    “那你說他何必?!”

    “他出於公心,想阻止雜胡兼職三鎮……”

    “哈?”李亨只覺可笑,回過身,指了指王忠嗣的鼻子,譏道:“你說薛白有公心?你是我的義兄,我說他私通了我的妻子,你去查過沒有?!”

    “殿下,我只論邊鎮之事,如此簡單的利弊我難道看不出嗎?”

    “夠了!說到底,你無非是爲了一鎮軍權,寧可置我於死地,不是嗎?!”

    “我……”

    王忠嗣想再開口說些什麼,末了,黯然無言。

    說什麼呢?

    歸根結底,原來是李亨已經不相信他了。

    若一定要在“義兄握一鎮兵權”與“義弟擁有世人寄託”這兩者之間做選擇,李亨想把命運握在自己手裏。

    可以理解,一則,這個義兄既然敢逼迫義弟自罪,就不可信。二則,有了世人的寄託,往後自然會有別的節度使投到東宮門下。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王忠嗣叉手作揖,深深行了一禮。

    “如此,盼一切如殿下所願,待我解除四鎮兵權之後,聖人也能放下對殿下的猜忌。”

    “義兄……”

    李亨還想安慰,王忠嗣已經轉身走了。

    他想追上去,但想到義兄最後那一句話,卻猶豫了一下,終於停下了腳步。

    聽得出來,王忠嗣已是心灰意冷,不想再爭取河東節度使了……如此,這些東宮重臣不想着推他這個太子出來頂罪,也就以罷了四鎮節度使告終。

    從此,東宮一敗塗地,唯留太子的一點點聲望。

    這也是沒辦法的,一年一年地掙扎了,終究只能如此大敗蟄伏,臥薪嚐膽,以待將來。

    “義兄,我無能,保不住你……”

    思及這相識以來的三十餘年歲月,李亨亦覺心痛。

    ~~

    王忠嗣牽馬出了東宮,擡頭看着漫天的小雪,一瞬間反而覺得輕鬆下來。

    一切都結束了,壓在心裏的一顆巨石也卸了,他往後將不再管大唐邊陲的戰事、將士們的前途,也不必再憂慮大唐的將來。

    從此,只管自己活得舒坦便好……這是自他九歲時阿爺戰死至今從未有過的念頭,很是開懷。

    下一刻,又覺得心裏空落落的,無所適從。

    此時已近傍晚,遠處傳來了暮鼓聲,東面的長街上涌過從興慶宮出來的人羣,很是熱鬧。

    “將軍!”

    忽有人大喊了一聲,王忠嗣轉頭看去,只見是自己麾下的一名部將田神功。

    他淡淡點了點頭,卻見田神功往東面招了招手,不多時,薛白策馬過來。

    “王將軍,好巧?”

    “巧嗎?”

    王忠嗣反問了一句,隱隱感到薛白對他已不是那事不關己的態度。

    “喝一杯嗎?”薛白問道,“今日心情不爽。”

    王忠嗣本待拒絕,莫名卻是點了點頭,道:“也好,喝一宿吧。”

    ……

    酒是在豐味樓後院的一個雅間喝的。

    王忠嗣落座,先痛飲了一壺,方問道:“聽聞今日雜胡要認貴妃爲母,薛郎可阻止了?”

    “沒有。”薛白道:“聖人心意,誰能阻止。”

    “可惜了。”

    “看來,王將軍也沒能勸說太子低頭,消除聖人對一國儲君的戒心。”

    “是啊,沒能說動。”王忠嗣嘆道:“他有他的苦衷。”

    薛白沒有再譏諷李亨,也沒再挑撥,小小地抿了一口酒,嘆道:“很挫敗吧,覺得自己什麼都改變不了。”

    王忠嗣自嘲一笑,又端起一壺酒。

    他覺得豐味樓的酒不錯,比別處的濃烈,可供痛飲。

    “將軍信天命嗎?”薛白只喝了一口,卻有些狂了,擡手指天,道:“我有神仙術,與李長源說過,我說安祿山必反。”

    “什麼神仙術?天寶三載,我北擊突厥,見安祿山養寇自重,便數次上言他有異志。”

    “將軍以爲我做這些是爲何?鬥倒宰相、太子?我不過一介白身,能有何好處?不過是想阻一阻這胖子罷了。可阻不了,今日便眼見着胡兒一舞,不舞破中原不罷休,耳聽着他一聲聲‘阿孃’‘舅舅’,彷彿聽到他稱王稱朕……”

    “薛郎醉了?”

    “是嗎?我酒量是淺。”

    “半杯?”

    王忠嗣轉頭看向薛白,忽眯了眯眼,彷彿從這少年的眼神中看到一絲真誠。

    他難得鄭重了幾分,道:“安祿山即使有異心,想來也掀不起什麼大波瀾。”

    “也許吧,畢竟聖人威望無比。”薛白贊同地點了點頭,末了,道:“不過,東宮被削得太厲害,往後如何就不好講了。”

    “你真的醉了。”

    王忠嗣沉着臉喝止,眼神卻浮起一絲陰翳。

    他心情愈發差了,那種卸下擔子後的輕鬆蕩然無存。

    薛白擺了擺手,道:“不談國事了,我還年少,登科後再理這些不遲。”

    “我卻老了啊。”

    兩人喝了許久的悶酒,王忠嗣越喝越清醒,轉頭一看,見薛白端着酒杯不飲,發呆想着事情。

    他想聊些什麼,又不願聊國事,遂道:“薛郎曾答應過,我打了勝仗,送我一首詩詞。”

    “不送也罷。”

    “爲何?”

    薛白一本正經地道:“王將軍軟弱,重私誼而輕公義,配不上。”

    王忠嗣轉頭看去,恰好薛白也轉頭看他,補了一句。

    “我真心覺得你配不上。”

    “哈哈,如何才配?”

    “今日胡兒認母,哪怕暫不得河東,但只要罷了王將軍之職,從此他必一帆風順,我一小人物改變不了。但若要有所改變,其實只在王將軍一念之間罷了。”

    “一念之間?”

    “不錯。”薛白忽然飲盡了杯中之酒,這次是真的醉了,放高了聲音,道:“將軍一念生,一念死,一念間天下蒼生或將大有不同。”

    他雙臉泛紅,顯得與平時完全不同,竟是頗豪放地拍了拍王忠嗣的肩。

    “配不配得上這首詞,也是在這一念之間……”

    大家的關於劇情的反饋我看到了,放心。這一段劇情,本來就是李林甫對付太子的最後一個階段,屬於兩個勢力的決戰。所以這幾章鋪墊的比較多,人物立場要先疏理,大家沒看到劇情衝突,都在隨着人物理解他們的想法,自然會煩,後面就好了。在這段之後,就是右相對付東宮的劇情結束,時間線正好開始科舉~~我都安排好了~~今天寫到現在,也寫了1萬字,求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