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以快打快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4810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御史臺。

    衙署的臺階前,一名小吏探頭望了一會,快步迎向裴冕。

    “裴御史,你去哪了?駙馬等了你許久。”

    “哪位駙馬?”

    “咸宜公主駙馬。”

    裴冕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往公房去見客。

    踏上臺階之前,他仔細整理了衣袍,聞了聞袖子上的檀香氣味,擦掉了額頭上微微的汗水,還擡腳看了看鞋底的泥跡……確保不會讓人懷疑他方纔去見了東宮的人。

    “駙馬大駕光臨,想必聽說了盧鉉之事?”甫一見面,裴冕當即賠罪,“此事是下官安排不妥,未能除掉薛白,請駙馬再給下官一些時日。”

    楊洄笑了笑,道:“今日並非爲此事而來。聽聞,刑部拿了鄭虔?”

    裴冕低頭煎茶,瞬間眼珠轉動。

    “原來駙馬也聽聞了?鄭虔確是私撰文章,惡語中傷了武惠妃,刑部及時拿下了他。下官也是剛剛得到消息,正要去監察此事。”

    “是誰檢舉的?”

    “此事暫時不知。”裴冕道:“有人偷偷將鄭虔的親筆文章放至蕭尚書的桌案上。”

    “不是右相安排的?”

    “這……下官不知。”

    楊洄在公房中走動着,四下觀察,探頭往外看了一眼,並無旁人。他示意奴僕守好院子,親自關上了屋門。

    “駙馬這是?”

    “此處無旁人,裴御史直說了吧,此事是誰安排的?”

    裴冕道:“下官屬實不知。”

    “哈。”

    楊洄咧嘴笑了起來,眼神瞬間陰狠,擡手,直接甩了裴冕一巴掌。

    “啪!”

    這一巴掌極重,裴冕反應不及,頭上的襆頭掉落在地。

    半邊臉當即紅腫,他捂着臉,愣愣看着楊洄,錯愕不已。

    “這一巴掌,讓你認清楚,誰才是伱主家。”

    “駙馬這是何意?”

    裴冕話音未落,那張蓋着東宮屬官印記的文書已被展開在他面前,他瞳孔一震,立即明白過來是薛白慫恿了楊洄。

    他就知道要以快打快,搶先把薛白除掉。

    “駙馬請聽我解釋……”

    “再哄我一句試試!”楊洄怒叱,擡手又是一巴掌,極是熟練,“還敢在鼓脣搖舌!”

    裴冕雙頰紅腫,終於不敢多言,連忙拜倒,深深低頭,猶在強自鎮定,思量着對策。

    楊洄見此情形,頗爲滿意,負手在裴冕面前踱步。

    “我不管你以往是右相還是東宮的人,往後便是我的人。我問你什麼,你答什麼。”

    “是。”

    楊洄想要問的有很多,沉吟片刻,還是決定先用眼前的案子來試探裴冕。

    “鄭虔一案,如何回事?”

    “鄭虔受張九齡外甥徐浩所託,爲其擬了神道碑文草稿,其中有‘潁王奏前太子索甲二千領’之句。”

    果然,此事李林甫就刻意瞞了,說甚爲武惠妃。

    楊洄再次問道:“誰告的?”

    “下官真不知……”

    “尻!”楊洄一把拎起裴冕,再次賞了一巴掌,叱道:“知不知道我能要了你的命。”

    “是,是。可下官真不知是何人告狀。”

    “你敢說不是東宮?”

    裴冕有一瞬間的滯愣。

    楊洄得意地咧嘴笑了起來,啐道:“瞞我?”

    “下官方纔去見了房琯,問了此事。房琯得了廣平王吩咐,叮囑鄭虔不予薛白通過歲考,給他一個教訓,鄭虔沒答應,確與房琯生了嫌隙,但此事並非房琯所爲。”

    “何意?”

    “告狀者另有其人。”

    “誰?”

    “暫不知,但不論何人告狀,右相府必然要借此事對付東宮,王鉷已命我到刑部大牢提審鄭虔,誘出口供,攀咬東宮。”

    楊洄問道:“你打算如何做?”

    “我豈有打算?”裴冕還想耍聰明,話到一半,無奈一笑,實話實說道:“唯有禍水東引,牽扯到慶王、薛白等人頭上。”

    ~~

    刑部。

    蕭隱之一見到楊洄,便知這位駙馬爲何而來。

    “竟還驚動了駙馬?此案乃鄭虔訕謗,駙馬不必在意。”

    “敢訕謗貞順皇后,我豈能不在意?”楊洄應道:“可查出幕後指使了?”

    蕭隱之目光看向跟在楊洄身後的裴冕。

    裴冕點了點頭,道:“依右相之意,得讓鄭虔攀咬東宮。”

    “是啊。”

    蕭隱之放鬆下來,知眼前都是自己人,不必藏着掖着,遂從懷中掏出一份名單來。

    “這些都是鄭虔的同黨,一個‘指斥乘輿’之罪是逃不掉的。”

    楊洄接過一看,名單很長,全是右相府的政敵。

    裴冕則在旁分析。

    “刑部郎中徐浩,張九齡外甥,東宮臂膀,此案中的另一個要犯;北海太守李邕,東宮臂膀,與鄭虔皆書法名家,互有書信往來;國子監生員薛白,在此案中亦牽扯極深;蒲州鹽鐵使書記杜甫、權理鹽鐵使判官元載,皆薛白的好友……”

    之後,由薛白又引出了許多人,首當其衝的就是戶部尚書裴寬。

    總之是東宮與鹽官都有,全都是右相府的眼中釘,肉中刺。

    楊洄看得連連點頭,心想,尻他個李林甫,嘴裏是維護武惠妃,打的全是陰私算計。

    他微微冷笑着,斜了裴冕一眼。

    裴冕無奈,一瞬間的不情願之後,從袖中拿出一份文書,遞在蕭隱之手裏。

    “王中丞想把人犯移交到大理寺獄,文書在此,請蕭尚書過目。”

    “可這是刑部的案子……”

    “刑部主管刑罰,大理寺掌管審理,此案牽涉官員衆多,當由大理寺來辦。”裴冕不慌不忙道。

    蕭隱之雖是尚書,卻畏懼王鉷之權勢,答應下來。

    ~~

    時近黃昏。

    國子監,杜五郎終於完成了歲試的答題。

    他走出學館,擡頭看向天邊的夕陽,聽着暮鼓聲,憂心忡忡。

    想到與鄭博士畢竟是一起喝過酒、抨擊時事的交情,他決心做些什麼,遂連忙轉去找薛白。

    趕到考策問的學館,只見一層層竹簾隔着的考場中已走了許多人。

    “薛白。”

    杜五郎才探頭喊了一句,忽被人拉到了一旁。

    “蘇司業,你看到薛白了嗎?”

    “這邊來。”

    “哎,我們還得去刑部大牢救出鄭博士……”

    ~~

    鄭虔帶着鐐銬緩步被帶出刑部大牢,走過皇城大街。

    大理寺在西邊,擡起頭就能看到將要落下的太陽,暮色蒼茫,他看着這一幕,眼神中滿是疑惑不解。

    那些文章都寫了數年了,爲何會在近來被人檢舉?

    帶着這種思量,他步入大理寺衙署,被領着穿過了一道道迴廊,卻意外地沒有進入大理寺獄。

    ……

    暮鼓停歇之前,一輛馬車穿過了皇城西邊的順義門,進入了布政坊中的一間宅院。

    這宅院不大不小,亭臺樓閣卻是非常精巧。

    夜幕降下,主院中,一名美貌女子蓮步輕移,迎向楊洄,嬌聲道:“郎君總算肯來看奴家了。”

    下一刻,她卻停下腳步,因楊洄身後還有另一個高挑的男子,夜幕中沒有顯出臉來。

    “你去歇着,我還有事,莫讓人過來打擾我。”

    “是。”

    幾句話安撫住這漂亮的外室,楊洄以警告的眼神瞪了身後的薛白一眼。

    兩人趕到側院,只見鄭虔還沒有被帶過來。

    繞過屏風,楊洄吐出一口長氣,抱怨道:“你膽子也太大了。”

    “無妨,人是以裴冕的名義帶出來的,誰能想到你我頭上?”

    “呵,我信了你的鬼話。”

    薛白笑了笑,依舊平靜。

    私下劫走鄭虔很冒險,但他別無選擇。

    天寶年間的權力鬥爭已日趨激烈,這次若不果斷且迅速地出手,首先會被連根拔起的就會是他的勢力。

    楊洄踱了兩步,思忖着,最後決定把幾封文書遞給了薛白。

    “這可是了不得的證物,我拿來的。”

    “駙馬本事了得。”

    薛白不忘贊了他一句,接過文書看起來。

    首先是一份名單,密密麻麻都是李林甫準備牽扯進此案的名字……這是一份至關重要的證據,可惜字跡不是李林甫的。

    一份刑部的口供,鄭虔已畫押,承認了私撰國史的罪名。

    再便是鄭虔的文稿。

    有神道碑草稿,敘述了張九齡一生的功績,提到了李璬祕告李瑛索要盔甲,張九齡勸說聖人息怒一事。

    事涉三庶人案的只有寥寥幾句,卻表明了態度。

    把這件事記載在神道碑裏,說明鄭虔認爲這是張九齡的功績之一。換言之,他確定索要盔甲之事是誣告。

    最後,還有另一篇文稿,記載了開元二十五年的一些宮廷瑣事。

    太子李瑛與諸王打馬球,賦《球場詩序》,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景象;聖人祭青帝,忠王李亨、穎王李璬分別爲聖人擔任忠獻、亞獻之事。

    薛白反覆看了,略略有些失望。

    他本以爲刑部破天荒以“私撰國史”之罪拿人,該是因鄭虔寫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而只有這些,右相府馬上就能肯定這是大罪,東宮馬上就讓房琯交代裴冕禍水東引……要麼是反應過激了,要麼是知道此事能牽扯出了不起的東西來。

    楊洄湊上前,低聲道:“看得出來吧?這幾張紙,能要了你們這些人的命。”

    “多虧了駙馬。”薛白道:“但看字跡這不是原稿。”

    “原稿蕭隱之直接遞上去了,豈會給裴冕?這是刑部謄抄的。”

    “裴冕人呢?”

    “我讓兩個心腹看着,堵在大理寺公房裏。”

    “嗯,如此就好,必能讓駙馬立一樁大功。”

    楊洄微微冷笑,似有不信。

    不一會兒,有人帶着被蒙了眼的鄭虔進了屋中。

    薛白並不出去與鄭虔相見,以免他對楊洄說謊話被揭穿了。

    他把要問的在紙上寫下,讓楊洄的手下來問。

    ……

    “你私撰國史,該不僅寫了這些文稿吧?”

    鄭虔眼前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警惕地問道:“你們是誰?”

    過了一會。

    “此案會牽連很多人,我們助你出大牢便是爲避免此事,若不想害你的親友,與我們直說。”

    鄭虔想了想,道:“確實不止這些,我還寫了當年三庶人案的審訊過程,但在數年前已經燒掉了。”

    “如何寫的?”

    “太宗廢太子承乾,命諸大臣參審,事皆驗明;武后與太子賢積怨之深,廢太子乃依程序,派中書、門下堪驗……唯聖人廢太子,全憑一人專斷,禁有司參與,三庶人妻族、舅族牽連甚廣。”

    “這些事你如何得知的?”

    “有些是張曲江相告,有些是我伴天子左右親眼所見。”

    “文稿你燒了?”

    “是。”

    “爲何燒了?”

    “數年前便有好友提醒我,私撰國史或將落罪,我便燒了。”

    “這好友是誰?”

    鄭虔道:“恕難相告。”

    “你既燒了,爲何有兩份文稿落到刑部尚書的桌案上?”

    “不知。”鄭虔回憶着,緩緩道:“當年,有八十多篇文稿,我全部丟入火盆,本以爲全燒盡了。”

    “被人偷了?”

    “也許吧,已是許多年前的舊事。”

    鄭虔說罷,等了一會,對方竟是不再問了。

    ~~

    “你怎麼不問了?”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我有騙你嗎?”薛白淡淡道:“再知道更多,反而危險。”

    楊洄心中一凜,目光看去,只見薛白正在把他方纔寫下的問題一張張放在火燭上燒燬。

    他燒得很仔細,顯然不會像鄭虔那樣遺留下一張兩張被人偷走。

    “誰告的狀?”楊洄道:“是東宮吧?”

    薛白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右相府、東宮必因此事而互相攻擊。我們要做殃及的池魚,還是得利的漁翁?”

    “怎麼做?”

    “裴冕。他是東宮的人,這次就是他爲東宮劫走了鄭虔。”

    楊洄目光一動,猜想這是要栽贓東宮了。

    薛白燒完了自己的字跡,拍掉了衣襟上的灰燼,指了指那些從刑部拿來的證據。

    “右相藉着鄭虔案又一次打壓政敵,犯人都還沒審,已經列出了一堆罪人,包括剛剛爲聖人徵收鹽稅的鹽官;東宮也不老實,居然安插一個眼線到王鉷身邊,得知此事,想要滅口。”

    “如何揭發他們,且洗清我們的關係?”

    “因鄭虔一直與東宮親善,右相便告訴公主鄭虔訕謗武惠妃之事,慫恿公主入宮告狀東宮,每次都利用咸宜公主,駙馬察覺到不對了,到刑部問了蕭尚書,得到了這些證據,可沒想到,裴冕一轉眼就把犯人帶走了。”

    “如何證明裴冕是東宮的人?若用你給的證據,我們也會露餡。”

    “那證據是用來嚇唬他的。”薛白道:“今夜人犯就是以裴冕的名義帶走的,哥奴怎麼可能會懷疑你?自會猜到裴冕是替東宮做事,想必現在南衙已經開始搜人,只要搜了裴冕的家,總有線索。”

    “可行?”

    “可行。”

    “聖人不好欺瞞。”

    “放心,我們說的幾乎都是事實。”薛白從容笑道:“且我在宮中有些關係……”

    楊洄學會了。

    薛白每次就是這樣,把李林甫、李亨變成壞人,在聖人面前扮無辜。這次,是把機會讓給他們夫妻。

    咸宜公主就是太單純了,才會每每被人利用。

    薛白看似雲淡風清,但事發突然,他原本還在歲考,此時只是用大概的計劃哄住楊洄,其實還沒想好細節。

    比如,如何隱掉他在此事中的所做所爲?以免有人指出是他在其中摻和。

    還有更多漏洞要補上。

    楊洄想了想,沉吟道:“可這一切,裴冕都知道。”

    薛白訝然道:“此事駙馬還要我教?”

    “哈。”楊洄咧嘴一笑,拿手刀割了割脖子,意味深長地道:“東宮還敢殺人滅口,真是心狠手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