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自由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4703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古老的銀杏樹上葉子已有些泛黃。

    李騰空與薛白走過樹下,擡頭一看,見玉真公主正在不遠處,連忙上前行禮。

    “見過真人。”

    “貴妃設宴,你隨爲師去一趟。”玉真公主說過,看向薛白,道:“聖人在此不宜打牌,你且回玉華觀。”

    這便是不會道法、音律的壞處了,只會鬥雞、打牌的人就是不能時常伴聖駕左右。

    薛白擡步正要走,忽見不遠處轉出一個女冠正在向他招手,卻是明珠。

    不得不說,每個女子穿道袍都有不同的風韻,明珠就穿出了凡心未斷卻被強制出家的可憐之感來。

    “薛郎君,瑤娘與姐妹們住在一個別館,不方便見你,此時才稍有閒暇,伱隨奴家來。”

    薛白於是隨着明珠又往東邊轉去。

    穿過小徑,繞了許久,前方的紅牆下禁衛愈多,明珠出示牌符過了院門,已能見到宮娥走動。

    花圃處,有幾個花匠正在忙活,薛白目光落在他們的腰間的令符上,忽停下了腳步。

    “薛郎君,怎麼了?”

    “此處可是行宮?”

    “郎君勿慮,此爲三位夫人暫住的別館,離行宮還隔得遠。”明珠道:“這一片別館是供隨駕的皇親國戚居住,不算私闖禁苑。”

    薛白擡頭環顧,發現繞了一圈,自己其實是又回到了宗聖宮的東苑。

    “公主駙馬們是住在那邊?”

    “是,三夫人住得更靠裏些。”

    “我聽聞寧親公主的駙馬風采不凡,道法高深,你可知他住何處?”

    明珠聽了有些好笑,道:“駙馬再有風采,郎君見了有何意趣?瑤娘好不容易支開兩位夫人,莫讓她等急了。”

    薛白沉吟道:“玉瑤想要見面,還得支開兩位夫人?”

    “那是自然。”明珠還當他是出言輕佻,低下頭,輕聲道:“總不好讓人知曉了。”

    ~~

    盧鉉腳步匆匆,趕進了咸宜公主別館。

    “公主、駙馬萬福,下官侍御史盧鉉,今任宮苑監主簿。”

    “我住的這破地方便是你安排的?”李娘忽然開口,語氣不悅。

    盧鉉一驚,忙道:“這……這府別館是最好的,公主可是覺得何處不妥?下官這就改善。”

    “我看你就是最大的不妥!”李娘喝道。

    楊洄再次安撫了她,道:“盧御史,我記得你,上元夜,你打算帶薛白到大理寺獄,緣何被貶了?”

    這問題的答案分明就在題面上,盧鉉愣了愣,道:“下官口不擇言,在御前說了不該說的。”

    聽了這回答,楊洄點點頭,又看了李娘一眼,有提醒之意。

    ——你看,沒必要強出頭、亂說話。

    “公主,下官身爲宮苑監官員,發現了一樁不妥之事,薛白一介白身卻常常進入宗聖宮,且暗中與唐昌公主、慶王會面。”

    這宗聖宮中誰見了誰,自是瞞不過宮苑監盧鉉,此事他昨日便稟報過咸宜公主了,但今日聽聞薛白到了咸宜公主別館,卻讓他有些不安。

    “我知道。”楊洄道:“他今日來了,竟敢威脅我們。”

    “原來如此。”盧鉉道:“此事可惡。可惜,右相並未隨駕前來,而下官位卑言輕,此事,只怕還需貴人出面。”

    裴冕與他說過,對付薛白依舊由咸宜公主出面最好,本以爲她會立即答應。

    楊洄問道:“你想讓公主告御狀?”

    “是,下官聽說,正是駙馬發現薛白乃逆賊之子,與右相說其居心叵測,如今下官已找到了證據。”

    “不錯,倒還真是這般。”楊洄微微譏笑,問道:“是何人安排你到宗聖宮盯着?”

    “御史裴冕,他是王中丞之臂膀。”

    “裴冕?”

    楊洄咀嚼着這名字,緩緩道:“是他讓你發現薛白交構慶王之後,請公主出手?”

    事實確是如此,不過盧鉉已起意,搶些屬於裴冕的功勞。

    “下官對公主、駙馬心存敬意,願甘腦塗地,因此一得到消息就來提醒。”

    “好啊。”楊洄讚歎不已,道:“可惜,前兩個月,公主已被聖人訓斥,如今她再行揭發,只怕適得其反。”

    “這……”

    “給你個復官的機會。”楊洄道:“你去找寧親公主駙馬張垍,他近來常與聖人行道,讓他引見到御前奏事。”

    盧鉉又驚又喜又沒底,遲疑道:“聖人能信下官嗎?”

    “事實俱在,怕什麼?”楊洄道:“去證實此事,你自然能復官。”

    “多謝駙馬!”

    盧鉉大喜,連忙拜謝。

    “莫再提公主,否則反而誤事。”

    楊洄揮揮手,自讓人領他去見張垍。

    李娘冷着臉坐在那,神色很是惱怒,啐道:“一羣狗東西,全都敢利用我!”

    楊洄臉色也冷下來。

    既然連裴冕之事他都知曉了,自不會再被盧鉉這等蠢材利用,但……確實已被利用了太多次。

    他不免長嘆一聲,道:“十八郎這處境,他們早就不將我們當一回事了。”

    “駙馬,你爲何讓他去見張垍?”

    “整樁事必與張垍關係不小,當年要娶唐昌的是他,不娶的又是他。結親李亨的是他,賣掉薛平昭的又是他的妻子,正好借盧鉉這蠢貨,讓他露個底。”

    ~~

    盧鉉才出別館,便聽得一句稟報,

    “主簿,薛白到虢國夫人別館裏去了。”

    他當即眼神閃動。

    因他很清楚,薛白是虢國夫人面首這件事,聖人定不高興。上次他說了此事之所以被貶官,那是因爲楊貴妃說他“御前嚼舌”,顛倒黑白。

    但這次,裴冕安排得太妙了,正好讓他到宗聖宮來捉現形。

    帶着這種期待,盧鉉愈發興奮。

    “走,去寧親公主別館。”

    ~~

    張垍是宰相之子,又被選爲駙馬,風采自是不凡。

    他看似四旬年歲,長須飄然,氣質高雅。

    盧鉉到時,他正在別館中待客,聽聞宮苑監有官員過來,竟是親自到院中相迎,態度隨和,請盧鉉到廡房坐下談。

    待聽得盧鉉說明來意,張垍撫着長鬚,笑道:“那便請盧主簿在此稍候,待聖人召我論道時,你我一道面聖。”

    “勞駙馬費心。”

    盧鉉只覺一個身份如此高貴之人,對待他這個小官還能如沐春風,對張垍好感大增。

    他遂在廡房當中坐等,有時向窗外看去,能看到不少宗親貴胄左擁右呼地走進這別館,其中甚至包括廣平王李俶。

    今科春闈時,廣平王因支持諸生鬧事,被禁足半年,如今時限未過,竟能隨御駕來終南山,須知連太子都沒來。

    不過這也不知是因爲聖人喜愛這個皇孫,還是因爲對東宮有所防備?

    當然,廣平王與親姑父親近,也無甚可指摘的。

    想着這些,盧鉉愈發佩服駙馬張垍,與任何人都有往來,而且還不被忌憚,皇親國戚當中其實少有人能做到的。

    這一等就是許久,中間還坐在那眯了一會,直到傍晚時,聖人才遣宮人相召。

    與張垍一起面聖的還有一位年輕的道士李泌,兩人仙風道骨地走在前面,盧鉉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一路抵達了紫雲衍慶樓。

    衍慶樓前一片肅穆。

    盧鉉眼看着高力士親自來迎接張垍、李泌,笑容可掬,稍稍放鬆了些。

    待那三人說過話,他才敢躬着身子上前,向高力士見禮。

    “盧主簿何事啊?”

    盧鉉正要開口。

    氣質高雅、爲人溫潤的張垍反而先說話了,道:“盧主簿有樁要事,言薛白密會唐昌公主、慶王,兼私通虢國夫人,事關重大,不敢呈宮苑監長使,欲直稟聖聽。”

    “哦?”

    高力士轉頭看來,盧鉉連忙點頭。

    張垍又道:“只是……盧主簿口中正在私通虢國夫人的薛白,當時正在我的別館當中與諸王、駙馬一起,聽長源講《道德經》,或許我也參與了某樁陰謀而不自知,特領他來向聖人解釋。”

    盧鉉一愣,張了張嘴。

    高力士已看向李泌,訝道:“此事與李神童有關?”

    莫名被牽扯到權爭之中,李泌神色平靜,實話實說道:“確是如此,昨日上善池,薛白在,慶王在,我亦在;今日別館,薛白在,諸王在,我亦在。”

    盧鉉驀地一個激靈,忙道:“高將軍且聽我說,乃因此事涉及薛鏽……”

    “夠了!還沒膩?!”

    高力士忽然一聲叱喝。

    短短五個字,盧鉉被罵得嚇出一身冷汗。

    他此時才發現,張垍的如沐春風、高力士的和藹可親,並非是給他的。

    “等着。”

    高力士說罷,領着張垍、李泌登樓。

    盧鉉驚恐萬分,擡頭看去,紫雲衍慶樓上霧氣環繞,一派仙境景象。

    ~~

    李隆基披着一身道袍,正在打坐。

    等高力士站到身後了,他眼都不睜,淡淡問道:“何事喧譁?”

    “又是薛白惹事,有了點名氣,便在宗聖觀到處交遊,每日見諸王、公主、駙馬,盧鉉想向聖人告狀……”

    “閒了就去嶺南。”李隆基忙着長生不老,沒有耐心聽這些無聊的瑣事。

    高力士默默退下,走下衍慶樓,安排人帶盧鉉下去。

    這一去,去的便是嶺南了。

    ~~

    薛白知道盧鉉一直在宗聖宮盯着他,換作以前,他會儘量不讓盧鉉拿到把柄,但如今想法一變,他反而決定借這個機會,多與宗室來往。

    靠近他們,瞭解他們,往後才能變成他們。

    因此,在進了虢國夫人別館之後,他立即轉出,前來拜會張垍。

    他倒是很想知道,張垍爲唐昌公主照料安業坊別宅之事萬一被揭破,會如何解釋。

    甫一見面,周圍耳目衆多,張垍卻只提薛白如今聲望,稱仰慕已久,邀他一起論道。

    今日,李泌以淡泊之態在講《道德經》,薛白在堂中聽着,腦子裏卻全是亂臣賊子的想法。

    待聖人召走了張垍、李泌,薛白也沒找到機會與張垍私語……當然,他根本不急,時間有的是。

    起身之際,卻聽身後有人喚了一聲。

    “薛白,一起談談道法如何?”

    回頭看去,是個華貴不凡的年輕人,廣平王李俶。

    相比於李亨的謹慎,李俶某些時候頗爲大膽,敢與一些官員、俊望來往。

    “卻之不恭,請。”

    兩個年輕人遂出了別館,漫無目的地往東邊走去。

    前方是聞仙溝,走過吊橋,有一座會靈觀,風景頗佳,視野開闊。

    “我聽說了你的事。”李俶放眼天際,任山風吹動他的衣襟,頗顯英姿,“柳勣案時,李靜忠太害怕了,做了蠢事、錯事,是東宮的不對。”

    “原來廣平王也聽說了。”

    “我若是你,不會將此事說出來。”李俶道,“這話是爲你好,說出來了,反而讓東宮難堪,更難善了……但我能保護你,消解此事。”

    薛白問道:“廣平王如何保護我?”

    “我有個同胞阿妹,在姐妹中行三,相貌可人,敏惠純孝,很受阿爺喜愛。我們年幼喪母,她養在韋妃膝下,是嫡女。”

    說着,李俶轉頭看向薛白,一本正經。

    “你娶了我阿妹,從此可與東宮盡釋前嫌,往後你的前途,我保。不會再有人攻訐你,你可盡情展露你的才情。今日,你也見到我姑父與長源先生了,他們是何等神仙人物?你也可以那般活。”

    薛白沒有迴避,直視着李俶的眼睛,應道:“廣平王厚愛,可我不能娶縣主。”

    “爲何?”

    “我有難言之隱,恕不能據實以告。”

    “難言之隱?”李俶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回答,挑眉道:“真的?”

    薛白很誠懇,道:“真的。”

    若娶了李亨之女,他自是不能再自稱宗室而謀朝篡位。

    自從有了野心,他就莫名地堅定,對李俶這種拉攏絲毫不感興趣。

    李俶倒也不生氣,他畢竟是來拉攏人才的,只是皺眉沉吟着,問道:“你……可是身體有恙?”

    “那倒不是。”

    “不願?”

    “實不能。”

    李俶眉頭一動,再問道:“你已有婚約?”

    “廣平王覺得,聯姻之外的關係都不可靠嗎?”薛白不與他糾纏,道:“可即便聯姻,太子也曾兩度和離,不是嗎?”

    一句話,李俶啞口無言。

    他覺得薛白太過無禮了,又知往往有才之士都有傲氣,倒也願意容忍,最後苦笑了幾聲。

    “阿爺有他的無奈,往事已矣,倒也不必介懷。”

    “是,往事已矣。”

    “不聊這些了。”李俶道:“我真正想與你談的是稅法。大唐立國至今,均田、府兵、租庸調已到了早晚得破舊立新之際,此事爲你我之共識,然也?”

    薛白點了點頭,卻依然沒有與他深談的心思。

    談來談去,眼下都只是空中樓閣,既無落地實施的可能,紙上談兵有何意思?

    連自由都沒有。

    暮色漸沉,兩人轉身往回走。

    前方忽有一隊禁衛走過,其中有一名被押着的青袍官員,正是盧鉉。

    “薛白!你就是逆賊之子……”

    盧鉉才喊到一半,嘴已然被人堵住了,以免擾了道家福地的清靜。

    李俶稍感驚訝,問道:“那是?”

    “哥奴手下又想害我。”薛白反應平淡,“不過,我已能保護自己。”

    李俶一愣,隱隱聽出他話裏有話。

    薛白執禮告退,從盧鉉落罪一事,他便知今日已又添了一個新的盟友。

    至於李俶的拉攏……從坑裏出來,他就已不寄望於別人的保護了。

    寄望別人,還不如寄望自己。

    從眼下而言,他至少比深居百孫院的皇孫李俶掌握了更多的自由……

    今天也更了9千字以上~~月初求月票~~萬分感謝大家~~月初求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