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大唐風氣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5013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暮春三月,天氣已暖,長安更添麗影。

    街市上,五陵少年騎着駿馬,帶着美貌可人的新羅婢出城踏青;女子們的衣着愈發輕薄,肆意顯出嬌美的身軀。

    滿城紅妝,柳綠鶯啼。皇城外忽響起爽朗大笑,驚走了枝頭的鳥兒,羞走了圍觀的少女。

    “薛郎當面,在下劉長卿,字文房,早盼與你詳敘情誼。不如一道去平康坊嫖宿?!”

    說話的男子二十出頭,身長玉立,舉止灑脫。說話間,轉頭看向那些裙襬飛揚的窈窕身影,眼睛一亮,隨口便吟出幾句詩來,甚顯風流。

    “曲房珠翠合,深巷管絃調。”

    “日晚春風裏,衣香滿路飄。”

    當即便有婦人往這邊擲花,正站在街道邊說話的六人衣襟上登時落滿了花瓣。

    “看,是春闈五子呢。”

    “怎有六個?哦,帶了個小眼睛的胖書童。”

    這日覆試結束,薛白、杜五郎正是來接元結、杜甫、皇甫冉,恰好認識了爲人熱忱的劉長卿。

    有打扮奢華的美婦上前,邀六人往她家中作客,劉長卿雖想去,卻被元結拉住了,避入務本坊,才清靜些。

    “哈哈哈,不去也罷,我等去嫖最美的歌姬!”

    杜五郎掃着身上的花瓣,苦惱於這些糾纏,問道:“幾位兄長,不知你們覆試如何?”

    “欸,考都考過了,只等放榜便是,且先到南曲坐下再聊。”

    “我與五郎年歲還小,就不去了?”

    “薛郎此言差矣,我像你這般年歲時,可比如今更爲風流,因此被阿爺送到嵩山書院苦讀。”

    “文房,莫在糾纏。薛郎君投懷送抱的尚且應付不來,豈有花錢去嫖宿之理?”

    覆試之後,元結放鬆下來,一句戲言,逗得劉長卿哈哈大笑。

    他們只好約定先去酒樓坐坐,其後元結、劉長卿、皇甫冉自去平康坊。

    杜甫也不去,他原本家底還算殷實,喪父之後家道中落,加上到長安科舉花費巨大,已經徹底淪落爲寒門了,不願去那銷金窟。

    衆人落座,春闈五子還有些祕事要私下商議,因此合力灌劉長卿。

    飲了一圈,薛白臉上泛了酡紅,劉長卿反而愈發熱忱,聊起過往的風流蘊事。

    說他在薛白這年紀時到嵩山讀書,與一女尼相好,將那禁忌的少年情事說得繾綣動人,說完他才半醉,興致一起,喚店家借來琴,當衆撫弦而歌。

    “五年持戒長一食,至今猶自顏如花。亭亭獨立青蓮下,忍草禪枝繞精舍……”

    一曲罷,劉長卿攬住薛白的肩,笑道:“聽聞,伱曾向右相府提親被拒。我給你出個主意,你讓李小娘子當個女冠,便能與你長期來往了。”

    “文房兄醉了。”薛白其實已有些醉了,道:“我與哥奴結仇,豈好誤了她?”

    “哈哈哈,薛郎太拘謹了,誰管這些?若照你這般,聖人還能先納武惠妃、再納楊貴妃嗎?”

    劉長卿這句話聽着放肆,旁人皆只是大笑。

    他又說有個朋友乃京兆杜氏之嫡子,名叫杜位,也是愛慕哥奴之女,正是他出的主意,讓杜位拐了相府千金私奔云云。

    “杜兄雲浮風骨,自然不羈,真男兒也!哈哈哈……”

    聽聞這事,杜甫也擊箸稱善。

    元結笑道:“相比而言,薛白確是太拘泥了,戒律比女尼都多。”

    “哎,他就是太自重了。”杜五郎道:“不過,君子自重,也是我輩當學的。”

    “大丈夫當世,當風流豁達。如此婆婆媽媽,簡直束縛了我大唐睥睨萬邦之雄風!”

    劉長卿恨不能站在桌子上嘲諷薛白,仰頭飲了酒,開始從高陽公主與辯機的風流事說起,洋洋灑灑講述貴胄之女出家爲冠與青年才俊交往是多麼正常之事。

    他雄辯滔滔,一番話,竟讓薛白恍惚覺得自己被程朱理學、明清禮教束縛的思想是那般落後、狹隘。

    當今,風流不影響上進,不風流反而要讓人看輕了。

    大唐盛世的開放、包容,確是往後一千餘年從未再有過的。

    ~~

    是夜,薛白回到家中,青嵐忙前忙後,非要熬醒酒湯,坐在榻邊一勺一勺地喂他喝。

    “郎君,燙嗎?”

    燭光下,少女吹着勺裏的湯,嘟起的嘴脣泛着漂亮的水潤光澤。

    她的小拇指翹着,細小,嫩紅,讓人想捏一捏。

    即使在杜家,她也不是粗使奴婢,近來似乎更嬌嫩了許多。

    “郎君?看我做什麼?”青嵐小聲問道。

    “你,想當我的,侍妾嗎?”

    薛白雖久經人事,還真是從未問過如此墮落的話,尤其是對着這般青澀的小姑娘。話中間停頓了幾次,全無大唐男兒瀟灑豪縱的風範,此時倒真像是十多歲的束髮少年了。

    青嵐先是一愣,頭一低,應道:“郎君誤會了……奴婢是逆罪賤籍,當不了侍妾的。”

    說罷,她飛快偷瞥了一眼薛白,跑回耳房裏。

    捂着衣領躲回榻上,青嵐探出頭看了一眼,沒見薛白追進來,一時對自己也很是着惱,乾脆把被子往頭上一蒙。

    她倒不是禮教拘束,而是天然的害羞。

    ~~

    轉眼到了覆試放榜日。

    皇城臺省依舊空空如也,擬定好的進士名單被送到了右相府。

    待看到了最末多了兩個名字,李林甫皺了皺眉,問道:“如何回事?”

    “回右相,裴寬強壓王中丞,直接放榜,禮部主考官崔翹不敢反對。”

    “裴老狗嫌命長了。”

    堂堂御史大夫,漢代的三公之一,僅僅是添了兩個科舉名額,甚至連名次都沒變,李林甫卻被激得殺氣騰騰。

    他心知自己猜得沒錯,裴寬與人聯合要與右相府爲敵了,在此事中上躥下跳、牽線搭橋的正是薛白。

    “薛白近日在做什麼?”

    “還是每日讀書,另外,去了玉真觀幾次……見了十七娘。”

    面對這樣的回答,李林甫卻也沒有發怒,罵了一句“狗賊好膽”,開始安排應對。

    無非是督促裴敦復舉報裴寬,再搜查裴家,找到裴寬與東宮交構的證據,再把薛白等人牽涉進去……很簡單的計劃,右相府排除政敵只用這一招,屢試不爽。

    唯薛白這種小螻蟻已逃了兩次,但凡事不過三。

    “阿郎,十一娘來了。”

    李林甫本沒耐心處置家事,但皺了皺眉之後,還是讓這個女兒過來。

    不一會兒,李十一娘帶着她的夫婿楊齊宣到了大堂,還未開口,便被罵了一頓。

    “你教的好道理,讓姐妹們隨心所欲。眼下倒好,十四被拐跑了,十七盡日在道觀與小畜生眉來眼去。”

    “阿爺,這有何打緊?”李十一娘不怕,反而笑道:“女兒安排十七娘到玉真觀,不正是爲了讓她開竅嗎?她嘴裏說得冠冕堂皇,要修道,要清靜,當女冠還不是爲了自在與男子往來。待回頭她將薛白勾到手玩弄幾次,厭了膩了也就罷了。往後與玉真公主一般自由自在,也無甚不好。”

    這一番言論,李林甫聽在耳裏,竟是點了點頭。

    他確想弄死薛白,此時也覺得若弄死前沒讓女兒玩玩那豎子,或許會讓她遺憾。

    “這是小事。”李林甫道:“十四又是如何回事?可是你縱容她的?”

    “女兒可沒告訴十四娘可改嫁杜位,不過是說……”

    “老夫不管你說了什麼,去找回來。”

    李十一娘是個爽利性子,竟還反駁道:“依女兒看,讓十四嫁了京兆杜家也好,想來對阿爺是利大於弊吧?”

    李林甫沉默了半晌,意識到此事似乎是有利的。

    只是狹隘的心胸,讓他不願忍受這欺辱。

    忽然。

    “右相,不好了!”

    這次竟是王鉷親自來求見。

    李林甫無心思再管家中小事,帶王鉷到偃月堂祕議。

    “右相,裴寬老匹夫有大動作!”

    李林甫當是覆試名額之事,不悅道:“早吩咐你除掉他。”

    “裴敦復已檢舉,我手下御史今日便要彈劾,但裴寬搶先一步遞了奏摺……”

    “沒有,臺省並未收到裴寬奏摺!”

    “壞便壞在此處,那奏摺直接遞進梨園了。”

    李林甫猛地轉過頭,眼中透出不可置信之色。

    “豈會如此?”

    “想必是楊三姨帶進宮交給貴妃。”王鉷道:“裴敦復還獻了五百金到虢國夫人府,稱裴寬冤枉他的部下。楊三姨收了錢,轉頭便助了裴寬一臂之力。”

    “奏摺是何內容?”

    王鉷沒有回答,但兩人都很清楚,裴寬與楊三姨素來沒有交情,楊三姨突然間給這麼大的面子,那奏摺必然是支持榷鹽法了。

    “右相,萬不能讓他們一併促成榷鹽一事啊。楊銛得裴寬,如太平公主得裴談。”

    李林甫當即招人,吩咐道:“本相要覲見聖人!”

    一旦楊銛掌握實權,對朝堂上很多官員而言就意味着又多了一個下注的選項。

    這影響或許不會立即顯現,但會讓右相的勢力開始剝落,直到根基動搖。

    ……

    “右相,剛得到消息,章仇兼瓊、楊釗等人被楊銛招到府中了。”

    宮城的回覆未至,李林甫卻先得到了這般一個消息。

    他與王鉷對視了一眼,都沒說話,但都意識到了——章仇兼瓊、楊釗沒有派人來知會一聲。

    這些狗,鼻子是最靈的。

    “右相,宮城消息,楊銛正在覲見,裴寬、章仇兼瓊、楊釗等人皆在。”

    李林甫再次派人到宮城求見。

    他皺眉凝思良久,猛地擡起頭,招人喝問道:“薛白在何處?可在玉真觀?!”

    “阿郎,玉真觀並無消息傳來……今日覆試放榜,想必此子正在看榜。”

    ~~

    禮部院牆外,人羣中忽響起了一聲嬌呼。

    “這覆試不公,薛白爲何沒有及第?”

    不少前來榜下捉婿的老翁、少女們一聽,再仔細往榜上搜尋,竟真沒看到薛白的名字。

    “咦,真的,薛郎竟未中榜,奴家豈不是白來了?”

    “春闈五子中榜的三人都是成了親的。”

    有好事者聽了,當即起鬨,高聲嚷道:“覆試不公,哥奴故意落黜春闈五子。”

    劉長卿擠到前方,對着榜單看了許久,終是沒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心中失望,待再看到杜甫竟是最末一名,不由自嘲笑笑,心道連杜子美都只能勉強登第,無怪乎自己不中,且回嵩山苦讀吧。

    ……

    不遠處一間酒樓上,薛白僱人抄來了一份榜單。

    “恭喜三位兄長了。”

    元結、杜甫、皇甫冉反覆看了名次,又驚又喜,同時作揖深深一禮。

    “兄長們不必如此……”

    “須的,若非你爲我們謀劃,我等必要落榜。”

    “這般說來,子美兄確說過中榜後大醉一場。”

    杜甫笑了笑,眼神中卻沒了往日的狂放。

    他很清楚自己的名字能出現在最末,並非因爲才學。而在長安經歷了這一遭,他已不爲中榜而欣喜,心中的悲憤未消,反而沉痛了許多。

    薛白沒空去思量這些,滿心想着讓自己的勢力在巨石夾縫中迅速生長。

    “中榜只是第一步,有了授官的資格,下一步三位兄長當要謀官才是。”

    “不錯,關試之後便是守選,這比及第還難。”

    所謂守選,就是要等朝廷官職空缺出來,有時三五年能出一個適合的闕員,有時須等十數年。即使出了闕,每年還有門蔭、舉薦、雜色入流的排隊者累積在等着。

    中了進士之後等了一輩子沒當上官的大有人在,有人只等到嶺南縣尉之類的闕員,去了餓死在半路。

    元結說着這些,杜甫聽着,眼神愈發沉鬱。

    “子美兄?”薛白問道:“怎麼了?”

    皇甫冉道:“子美兄最近總往城郊走,朝廷徵兵隴右,見許多白髮老者、新婚男子在列,有些觸動吧。”

    薛白點點頭,道:“說回守選,我已與裴公約定,今日便上表支持榷鹽……若聖人能任國舅爲鹽使節,自有大量闕員,正是我等入仕謀身、徐圖掃除積弊之機會。”

    元結臉色凝重起來,有感激,有振奮,鄭重向薛白行了一禮,道:“元結必當不負薛郎心血,謀身謀國,不忘今日之義。”

    杜甫感觸極多。

    爲這一場科舉,他已散盡家財,憑薛白上下打點才末名及第,若再謀一個官身,又要打點多少?薛白今科沒應試卻爲他們前後奔走,將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給他們,謀的還是稅官,即使不要求他們償還……但窺一斑而知全豹,可見吏治已崩壞到了何等地步。

    這早已不是他所渴求的“致君堯舜上”,然而今已不名一文,他連推辭了這恩惠的資格都沒有。

    他本是敏感之人,一時間各種情緒漫在心頭,感激、憂慮、慚愧、苦澀、期待……杜甫最後上前抱了抱薛白,拍着這少年郎的背,長嘆一聲。

    皇甫冉則是什麼都沒說,只是與薛白對視一眼,會心點了點頭。

    ~~

    大唐男兒終究性情灑脫,很快便收了這些小兒女情態,爽朗大笑。

    “走,到雁塔題名去!”

    “子美兄今日可不能再沽濁酒,我等要喝美酒。”

    “賒賬賒賬。”杜甫大笑,又恢復了往日狂放,“薛郎只飲一杯,好酒壞酒,有何區別?”

    “……”

    到了大慈恩寺,薛白擡頭看去,那古今皆存的塔身映入眼簾,歲月滄桑之感照進心中。

    “薛白,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玄奘法師西天取經歸來,有沒有一隻猴子一路護送。”

    這大慈恩寺,正是玄奘翻譯佛經之處,大雁塔更是他親自督造。

    “新科進士來了!”

    杜甫大呼一聲,拉着衆人登塔。

    五人站在塔頂上望着長安,風景如畫,舉酒囊痛飲。

    “子美兄,且賦詩!”

    “好!”

    杜甫仰頭飲盡囊中酒,張口便吐出一首長詩。

    “高標跨蒼天,烈風無時休。”

    “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

    他想到長安所見所聞,心中悲憤再次涌上。

    元次山敢罵聖人、罵李林甫,他杜子美又有何不敢?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

    “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

    “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丘。”

    “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

    “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薛白只飲了一口酒,但似乎醉了,聞得一句“回首叫虞舜”忽然大笑。

    中了進士的杜甫沒有寫及第詩,寫的還是這大聲疾呼、痛陳時弊、暢所欲言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