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眺長安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怪誕的表哥字數:3661更新時間:24/06/26 23:53:08
    傍晚時分,京兆府牢房中又添許多人。

    “道士方大虛,以圖讖爲杜家謀立太子,事敗後欲行潛逃,可有此事?!”

    “冤枉啊!貧道是不願被杜家牽連才想離開杜宅的。”

    “再問你,你可見太子遣人至杜宅,與杜有鄰商議銷燬證據之事?”

    “冤枉啊!”

    “還敢狡辯,上刑!”

    “……”

    吉溫卻沒有進刑房,在檐下停步,負手而立,邊聽着那淒厲的嚎叫邊賞雪景。

    等到刑房中聲響漸低,辛十二趨步上前稟道:“阿郎,方大虛招了。但杜家管事全瑞死活不承認薛白爲太子所遣,只說是撿的。”

    “撿的?你撿一個給我看看。”

    “小人再去審。”

    吉溫不置可否,喃喃道:“據那賤婢所招,他已把證據給了太子,卻不見太子反應啊。”

    “我們依舊可設法坐實杜家之罪。”

    “這重要嗎?”吉溫道:“殺光杜家又如何?關鍵是太子,太子,太子!”

    辛十二忙應道:“太子遣薛白到柳勣宅縱火以銷燬證據,證據確鑿,人就在太子別院中,小人親眼所見。”

    “我去見右相,直接派右驍衛去搜,一舉拿下!只是茲事體大……”

    吉溫先是態度堅決,話到後來,卻用了疑問的語氣,問道:“確定人還在?”

    “小人有派人盯着,直到去拿杜家姐弟前都未看到有人出入。”

    “去覈實,我再準備謁見右相。”

    “阿郎稍待。”

    今日辛十二先是守着永興坊,拿住杜家姐弟,馬上便回來刑訊了流觴,太子別院那邊如何,他也得再問問。

    等他重新回到公廨,臉色已有些凝重,向吉溫行禮唱喏,道:“阿郎,不好了,太子別院不知爲何大亂,車馬來來往往,我們的人跟丟了。”

    “果然滑不溜手。”吉溫低聲罵一句,終是不敢下決心去搜太子別院,只好吩咐道:“派人找。”

    “小人已安排下去。”辛十二道:“小人另有一法子,杜有鄰之子亦參與銷燬證據,若他在太子別院被擒住……”

    話音未了,京兆府的門房跑進了院子,通稟道:“吉法曹,右相遣人來了。”

    “快,快請。”

    吉溫不敢怠慢,連忙起身去迎。

    走了兩步,他卻又匆匆回過身,找到一個匣子,拿出一枚母丁香,含在嘴裏。

    他其實身世不凡,乃宰相從子,早年曾得聖人召見,然因口臭嚴重,惹得聖人不喜,御言“是一不良,不用”,差點毀了官途,只好諂附於李林甫。經此一事,凡見重要人物,他必含母丁香以遮口臭。

    ……

    這日來人吉溫也認識,是個穿胡袍的女婢,名爲皎奴。

    皎奴長相甚美,故而能成爲李林甫隨侍之一,她常爲李林甫出門辦事,喜穿胡袍,妝容幹練。

    她騎馬而來,才栓了馬繩,吉溫已小跑到前院迎接。

    “辛苦女郎走一趟,不知右相有何吩咐?”

    皎奴冷傲,皺眉揮手讓他離自己遠點,邊走邊擡手向並不在眼前的李林甫行了個叉手禮,淡淡道:“阿郎問你,事辦得如何了?”

    “一夜一日之內,已查明此案!”吉溫擲地有聲道,“太子曾暗命柳勣結交了大臣,因柳勣與杜有鄰生怨,舉報了此事,太子又命人到柳宅銷燬證據。”

    “人呢?”

    “女郎這邊請,小心門檻。”

    吉溫迎了皎奴進公廨,從案上拿出幾張供紙。

    “此爲柳勣之供狀,錄有他收買大臣名單,以及往來禮物;此爲杜氏婢女之供狀,指認太子遣一名爲薛白者與柳杜氏一起燒燬柳宅書房……”

    皎奴卻不愛聽吉溫聒噪,擡手打斷了他的話,叱道:“我問你人呢?!”

    “太子藏起來了,但只要定了杜家罪,自可追查太子。”

    “沒用了,其罪皆已成柳勣、杜家私下所爲,與太子無關。”

    “這……爲何?”

    皎奴冷冷道:“因太子已與杜家二孃和離了。”

    “什麼?!”

    吉溫愣住,眉毛一挑,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一圈,喃喃道:“好手段啊,再次壁虎斷尾,摘得乾乾淨淨。”

    “你反應太慢了。”

    “吉溫知錯。”

    “兩件事。”皎奴語氣倨傲,道:“一則,你與羅希奭配合,凡與柳勣有所結交者,盡數拿下,嚴刑審訊,阿郎要世人知道支持太子是何等下場。”

    “喏。”

    “二則,太子遣人燒柳勣書房之事,務必找到更確鑿之證據,眼下這些遠遠不夠。”

    “喏。”吉溫連忙行叉手禮應下,道:“倒有個辦法能搜一搜,正想請示右相,唯需調動右驍衛……”

    皎奴聽過,點點頭道:“待我回過阿郎便是。”

    “辛苦女郎奔波。”

    吉溫親自到京兆府門外,目送着美姬駿馬揚長而去。

    他回到公廨,再次拿起柳勣所供認的那份長長的名單輕聲念着,如閻王點名一般。

    “北海太守李邕、淄川太守裴敦復、著作郎王曾、癸酉科狀元徐徵……”

    這些人也許正醉心書法,也許正陪伴家小,也許正兢兢業業爲公事操勞,總之肯定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但吉溫認爲他們一點都不冤枉。

    交了不該交的朋友,就是逮縛論死、滿門流放的大罪!

    年初才杖死了牽扯韋堅案的無數人,這一年還未過去,他就又有了大興冤獄的機會。

    “哈,鬼魂塞路,閻王爺今歲要操勞了。”

    他笑容有些猙獰,眼中燃起興奮的火苗。

    ~~

    長安城郊,破廟中燃起了火光。

    “火點起來了。”青嵐回頭喊了一聲。

    她冷得直打哆嗦,縮在火邊不停搓着身子取暖。

    過了一會,薛白抱着一捧柴禾進來,抖落了身上的雪花,見青嵐這幅樣子,遂解下身上的對襟狐裘,在青嵐身邊坐下,用狐裘裹住了彼此。

    這本是杜五郎的衣服,他去太子別院前換上以掩人耳目的。

    青嵐驚得渾身一顫,卻沒躲開。

    她不敢作聲,小心翼翼地偷瞧着薛白的側臉。

    薛白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目光,道:“好餓。”

    青嵐道:“分明中午才吃過,你吃的可不少呢。”

    “中午才吃過。”薛白小聲重複了一遍,稍稍搖頭。

    青嵐問道:“連太子都不願救杜家,杜家是否真的完了?”

    薛白不答,注視着篝火發呆。

    青嵐便知他其實也是無可奈何了,這般天大的事,兩個爲奴爲婢的又能如何?

    再想到杜家衆人將有的下場,她不由眼一紅,又默默流下淚來。

    狠狠哭過一場,她用手背抹了淚,道:“我本家姓皇甫,也曾是書香門第。我六歲那年,阿爺捲入廢太子案被杖死了,全家籍沒爲奴,我與你一樣,都當過官奴。”

    “廢太子?”薛白問道:“已經廢過一個太子?”

    他仰頭思量,終於想起了什麼,嘴脣歙動,無聲地自語道:“是啊,他好像殺過三個兒子。”

    青嵐只聽到他之前的問話,應道:“嗯。”

    “具體情況呢?”

    “世人諱莫如深,具體的我亦不知。”青嵐搖頭道,“我運氣好,沒多久就被娘子買回杜家,娘子待我恩厚……”

    想到這九年來的點滴,她再次哽咽,抽噎不已。

    “我一直盼能報娘子大恩,沒想到,沒想到杜家又是捲進這樣的大案裏,你說,是不是被我克的啊?”

    “不用把錯往自己頭上攬。”薛白道:“只能證明被這種事牽扯的無辜者實在太多了。”

    青嵐得了安慰,好受了許多。

    薛白微微嘆息,自語道:“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

    青嵐聽不懂,感到風吹來還是很冷,無意識地往他溫暖的身子貼了貼,很快又發覺不妥,澀然咬了咬脣。

    廟外雪花飄飄,篝火邊的兩人相擁取暖,身後是一片昏暗。

    青嵐漸漸有了別的心事,眼簾微微一低,小聲問道:“若真救不了杜家,我們怎麼辦?”

    “我還在想。”

    青嵐埋下頭,猶猶豫豫地道:“我們得罪了太子,或許該找一處地方隱姓埋名,嗯,男耕女織……”

    “我不會、也不打算耕地。”

    “我是說,”青嵐聲若蚊吟,“我們也許,也許可以……結爲連理……”

    “爲什麼?”

    “今日你救了我,我願……”

    “好沒道理。”薛白語氣溫和,帶着些玩笑之意,道:“小姑娘貪心,既知我救了你性命,你不提報答,卻還圖我這個人。”

    青嵐連眨了幾下眼確認自己沒聽錯,接着不由急道:“我是說……我就是想報答……”

    “說笑的。”薛白再次轉頭看向篝火,認真道:“我不逃,不想隱姓埋名、躲躲藏藏。”

    “可我們得罪了太子……”

    “只太子要殺我們,又不是整個官府要殺我們。”

    青嵐見他淡定,愣了愣,道:“不逃便罷了,我,我方纔,也是說笑的。”

    兩人便不再提這話題。

    青嵐一時有些着惱,心想這登徒子對自己摟摟抱抱,卻又說這樣的話。可轉念一想,他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卻以此挾迫他喜歡自己,似乎真沒道理?

    她不由十分低落,認爲薛白就是看不上她,其後又不忿地想到自己分明也是很漂亮的。

    心思拐拐繞繞,不知繞到何處去。

    “和我說說世上的事吧。”薛白道:“我記憶不好,前兩天杜五郎給我介紹風土人情,卻出了事。”

    “好。”青嵐沉吟道:“從何說起呢?”

    “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當我是個外鄉人。”

    青嵐用手指撐着下巴,想了想,道:“我是開元十八年生的。那年聖人又在花萼相輝樓邀百官留飲,我阿爺也去了。聖人喜歡在樓上給百官撒金錢,阿爺當時剛升爲五品官,撿了幾個金燦燦的開元通寶,擺在家中,我小時還看見過。阿孃說他回來時樂得合不攏嘴,我出生時便給我起名‘萼’字,還說我命好,古往今來,生在了自古以來最最繁盛的開元年間……”

    她說着說着又哭了,說到最後,擦着淚又道:“但阿爺沒說錯,如今真是自古最繁盛的年景,連我這樣的犯官之女也沒捱過餓。”

    薛白沉默許久,應道:“是繁盛到頂了。”

    天色愈發暗。

    破廟裏也安靜下來。

    青嵐抱着膝坐在那,把下巴支在膝蓋上,心想也該睡了,但這麼冷的天在野外要和他躺着抱在一起嗎?還是坐着睡呢?

    最後她決定,只要薛白不動,她便也不動。

    “那邊是長安城嗎?”

    青嵐擡頭看去,透過風雪,看到了天邊泛起的亮光。

    哪怕是宵禁中的長安城,火光也照亮了半片夜色。

    她還從未從這個角度望見過長安的夜,一時竟是癡了,不由感慨道:“真美吧?”

    薛白道:“是啊,這樣的大唐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