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戰士的宿命是死亡

    艾華斯注視着奧利根，發出變得沙啞低沉、如同從深淵般傳出來的聲音：

    “我是從未來歸來，奧利根。從我們都死去之後的未來。”

    “未來……”

    奧利根喃喃道：“就像是您先前預見未來一樣嗎。”

    很顯然，作爲赫勒欽最信任的副手、他的隨從之中最強的戰士，奧利根先前就知道赫勒欽有着未來視。

    身爲一名力量道途的戰士，奧利根的腦子顯然不太好使。並非是智力低下，而是過於純粹的心讓他不習慣於追求真相。

    只是沉默、冷靜、忠誠。

    日復一日，揮舞兵刃，淬鍊體魄。除此之外，別無他行。赫勒欽如何說，他便如何做；他讚美赫勒欽的義舉、欽服他的道德與氣魄，但並不打算對赫勒欽的行爲指手畫腳——只需聽來、而後去做。

    唯有如此專一、誠於心靈，才能在尚且還算年輕的時候抵達這種境界。那純粹的武者之心，容不下名爲好奇的軟弱情緒。力量道途是純粹的，智慧道途的濁意污染不了他的心。

    ——無論是赫勒欽化爲亡靈、亦或是未來的赫勒欽歸來都無所謂。

    奧利根那如同水鏡般平靜而清澈的本能，已經告訴了他——眼下之人就是赫勒欽。

    他從未忘卻自己的初心。

    這條命雖曾被赫勒欽救下……但區區救命之恩、至多也不過以死爲報，這並不足以他放下武者的尊嚴、付出自己一生的忠誠。真正讓他下定決心追隨赫勒欽的，正是赫勒欽的善念與義行。

    ——奧利根是想要成爲好人的。

    他也有着夢想，小時候便想爲他人而活。

    但那“使光明重臨大地”的夢想，過於遠大。

    在歷練武藝的漫長旅途中，他漸漸明白……並非是懷揣着一顆至誠的善心、就一定會得到好的結果。即使是有着最美好的初衷，也終究有可能被人利用、看不清迷霧，或是求而不得、錯過最好的機會。

    因爲他缺乏智慧。

    ——想要剷除奸邪，就定要有着勝過他們的智慧！想要勝過惡人，身邊的夥伴便也要勝過惡人的共犯！

    正因如此，奧利根才找上了赫勒欽和他的隨從們。

    靠着赫勒欽的思考、以及那些同伴們的集體智慧與個人特長，他便終於能夠放棄思考、作爲一把愈發鋒利的武器而通透的存在。

    不需要思考就能心靈清澈、堅定不移的前行，全心全意的信任着自己的引路人、確認這就是正確的路——這正是被領導者的幸福。

    因此當赫勒欽說出第一句話時，奧利根就已經信了大半。

    ——而當那位夜魔也安靜的飛了過來時，他就全然相信了。

    那可是第六能級的夜魔！

    雖然先前不知道赫勒欽與這樣強大的惡魔有交情……但既然赫勒欽閣下都能將罰魔的武器交給自己，會發生這樣的事顯然也不算奇怪。

    只見那夜魔不言不語的化爲一隻漆黑的烏鴉，停在了身着銀甲、卻滲透着漆黑的森然死氣，手持猩紅巨劍的狂獵之王肩膀上。彷彿要與他如今不斷滲出的黑霧融爲一體。

    “奧利根……”

    赫勒欽發出幽暗空洞的聲音：“你知道我們最後是怎麼死的嗎？”

    “……我是愚鈍之人，閣下。”

    奧利根發出平穩低沉的聲音：“所以我不知道。”

    他是一頭體格相當雄壯的蜥蜴人。作爲雄性的蜥蜴人，他的顏色比起雌性要鮮豔許多、在整體呈黑灰色的體表，浮現出許多暗紅色的大面積斑紋。遠遠看上去，就像是黑色的炭火中包裹着尚未熄滅的火焰。

    他的頭上有着堅韌的肉刺，身上還有着盔甲般堅韌的鱗片。那面容比起蜥蜴，倒是要更接近於傳說中的巨龍。

    “——我們奮戰到死。”

    赫勒欽如此答道：“就和我們先前看到的一樣。”

    “我已有準備，赫勒欽閣下。”奧利根答道。

    “我們最終因背叛而死，但即使沒有背叛、我們也註定敗亡……因爲神明不站在我們這邊。從最開始，這就是一場必輸的戰爭。”

    “是的，閣下。”

    奧利根語氣平靜，並不爲背叛而憤怒：“但我們仍然來到了這裏。”

    “你我的骸骨都被巨人燉成了一鍋湯。那一鍋肉湯最終被巨人強行餵給了那些我們想要保護的人……他們流着淚喝了下去。而我們則化爲了亡靈，盤踞於斬首谷。因爲沒有屍骨可以收殮，最終我們也成爲了食人的惡靈。”

    狂獵之王赫勒欽，這次說出了一大段的話。

    而此刻，奧利根那平靜的面色終於有所觸動。

    他想過死亡，也早就有了死亡的準備。

    對於一名戰士來說，他的宿命便是戰死。

    ——戰士之路，有死無生。

    所謂戰士，便是以戰爭、戰鬥爲天職的職業。他們生來便是爲了廝殺，縱使面對死亡也絕無懼意。

    若是躺在牀榻上逐漸衰老，被那黃昏道途的恐懼所浸染靈魂、那便是屬於戰士的恥辱。

    ……但說是這麼說。

    聽到自己在死後墮落成了食人的惡靈，還是讓奧利根感到有些悲傷。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做，閣下？”

    奧利根謙虛的求問道：“帶上牧師，在被抓獲前自殺並完成葬禮？亦或是乾脆摧毀掉我們的靈魂？”

    他所給出的選擇中，甚至從最開始就沒有“我們逃走吧”這種可能。

    “不需要怎麼做。”

    赫勒欽答道：“我說這些，不是爲了讓你想辦法規避死後的不幸。

    “——而是告訴你，我既然已帶着來自彼岸的力量歸來……如今我們，便不會敗。”

    他如此說着，便將幽靈天馬向着奧利根的方向走了兩步。

    “知道‘前胸’、‘裏脊’、‘肋條’這三個聚集點的位置嗎？”

    狂獵之王以幽深的聲線追問道。

    奧利根上了馬，下意識答道：“知道……”

    赫勒欽說道：“那你就來指引方向吧。”

    “可是，閣下……您不是已經親身經歷了我們敗亡死去的未來嗎？還是說，您回來之後，重新又看到了我們獲得勝利的未來？”

    “自然沒有。”

    “那，赫勒欽閣下……”

    “就算我看到了未來、我經歷了未來、我從未來回來——難道這就說明，這未來就是註定的嗎？”

    那新生的狂獵之王反問道。

    奧利根怔然。

    ……那不然呢？

    您不是都從那未來中回來了嗎？不光是如幻覺般夢到，甚至還親眼見到、親身經歷……這難道不就說明，那就是真實的嗎？

    他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說。

    他出身荷魯斯，成年之後便在安息古國歷練。這兩個國家一個擅長占卜、一個擅長占星，在那些神祕的占星術士與先知口中，彷彿未來是那樣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東西。

    在他的家鄉，即使是最偉大的戰士長、也會因爲被祭司預言了死亡，而回家開始準備自己的棺材與葬禮。

    從來都只有因爲技藝不精、線索不明、理解錯誤而失敗了的預言。即使有着否定，也都來自於他們的敵對者。

    ——從未有過一位先知或是占星術士像是赫勒欽閣下一樣，不找任何借口、也沒有給出任何理由，便全盤否定自己的預言。

    “醒醒吧，奧利根。”

    赫勒欽說道，聲音鏗鏘有力：“沒有宿命可言。

    “聽好了，奧利根。我是一個很執拗的人。即使有人告訴我，未來在某一天世界會毀滅；即使我自己也親眼看到了那樣的未來，即使每一個人都告訴我那就是真的……”

    伴隨着艾華斯的言語，黑煙從他身上浸出，向着四面八方擴散出去。那煙氣與夜魔所喚來的血月融爲一體，讓天空變得愈發黑暗。

    昏黃色的光輝從赫勒欽身上流淌。

    只聽得嗆啷一聲脆響，面甲滑落、遮擋住赫勒欽的容貌，也讓他的聲音變得愈發沉悶而空洞：

    “除非我就死在那末日之中——哪怕在我被毀滅之前的那個瞬間，我也絕不會放棄！因爲我絕不相信——”

    周圍的空間化爲黃昏，時間彷彿凝固。

    通體漆黑的幽靈天馬呼嘯而飛，踏冰而行！

    赫勒欽那被拉長的聲音，重重疊疊的在奧利根耳中響起：

    “——下一秒的未來就無法改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