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霜雪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王春和字數:2097更新時間:24/07/20 01:33:11
    盧賢妃至死也沒再回到父母身邊,長街上,送葬隊伍綿延數裏,盧家二老如身旁宮人一般,知趣地夾在隊伍當中,送賢妃娘娘最後一程。

    待她入了皇陵,他們便不再有女兒,曾經那個挑花繡朵技藝絕佳的桑兒只當是飄進心裏夢了一場。

    後宮空虛,無人主事,皇帝再度下旨封蕭德妃爲貴妃。蕭貴妃才幹雖不及禁足的皇后和冷宮中的陳庶人,但勝在寬仁待下和睦宮闈,闔宮上下皆無異議。

    自賢妃仙逝,宸元宮的宮人們便被遣散至別處當差,蕭貴妃念及六皇子思母,特命人保留其舊時陳設,以供悼念。

    許玦一連多日留在宮中不願回府,那空曠大殿也便成了他的靜心場所。

    “身染風寒,還要日日來跪,娘娘若是在天有靈,定然不得安心。”魏垣推開門扇,細雪撲進未燃火爐的大殿,激得許玦一哆嗦。

    他回頭,皮膚如庭前雪光般慘白,神色更是憔悴,悶咳幾聲後提氣說道:“表兄來了......”

    魏垣解下自己的墨色狐裘爲他披上,隨即遞去一軸畫卷,“這是先前妻妹所作。”

    “雪魄?”許玦顫着一雙僵紅的手,緩緩將其展開,畫上赫然立着一位二十來歲的婦人,神態自若,貞靜嫺雅。他欲語淚先流,大顆淚珠滴入畫面,又趕緊展袖擦乾,“像,小時候見母親便是這般模樣,還請表兄代我謝過雪魄姑娘。”

    “嗯,這是自然......”魏垣此刻伸手攙扶,他方肯起身,“我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賢妃娘娘辭世,可也不能不顧在世親人。煜兒自那日起便生了場病,作爲父親你總得親自照看着。”

    許玦身子回暖,擡手致以一禮,“表兄說得是,只是阿玦前幾日冷落了她們母子,眼下倒無顏見人了。”

    說到此處,他倏忽想起紅荼與那夜旖旎,心中一陣發虛,繼而道:“我終究算不得良人......現在我什麼也沒有,只有表兄,倘若某日阿玦做出什麼混賬事,表兄可否......別怪罪我。”

    魏垣不明其意,尋思他又犯了自怨自艾的毛病,遂替他攏好裘衣,正色道:“如今宮中,京城,無人再敢輕賤於你,拿出點獨當一面的勇氣才好。”

    許玦最願聽到魏垣肯定自己,忙點頭應是,但沉吟片刻後又忍不住嘆息,“表兄錯了,那些人原就不該輕賤他人,只是權力在手,有恃無恐。吳氏鴆殺我阿孃,父皇不信是她,連查多日,可結果呢?吳氏僅僅降爲才人,正五品啊,岳父抄家前也不過如此,且瓊華宮還留給了南珠,父皇此舉不就是在打我臉麼?”

    “表兄可還記得吳才人的一雙兒女如何待我......瓷渣、落水、墨醬,還有十二歲那年,南珠糾結一羣宮人,令其行猥褻之事,也是這麼個雪天,若非表兄及時趕來呵止他們,爲我披上衣裳,恐怕阿玦還未悲憤就已受凍而死。這些事父皇都看在眼裏,可他‘日理萬機’,不願爲後宮瑣事牽絆,他若不放在眼裏,無論何時都會有人輕賤阿玦。”

    魏垣有些赧然,從前種種不過是保護幼弟的舉手之勞,而今他們早已脫離孩提時期,他的確再也“護不住”這正經皇子。

    思索至此,他腦中靈光乍現,憶起梁州一行所探之事,但覺祁昌華不宜再用。

    一路上,魏垣根本逃不過祁昌華的視線,他將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沿途州郡皆言未見軍隊過境。實則他早已致信勢力範圍內的州官串通一氣,更在某天夜裏受到其父河隴大將軍來信訓斥,於驛館臥房內動怒。

    魏垣着人細查,方得知河隴大將軍因祁昌華對某事擅作主張而惱火,可茲事體大,饒是父子通信,也未曾言明,最後二人協商隱瞞化解。

    又是隱祕通信又是化解大事,魏垣雖不敢斷言“大事”所指,可若違規放行軍隊都不算大事,其背後謀算必定也是極具危害。

    “如今你是寧王殿下,表兄無法再幫你些什麼,但我會盡力籌謀,爭取早日送你出藩,遠離紛爭。不過在這之前你要提防王府那位祁長史,萬不可被人利用。”

    許玦聽罷,眸中稍現失落。顯然,出藩非他所求,只有取父而代之才是“保全”自身的上策。母親還在時,或許他有過某刻的退怯,可擺脫那些溫柔幻象直視內心,他並不想要所謂“安定生活”,只願將欺辱過自己的人踩在腳下,碾碎入泥。

    “出藩?父皇正值壯年,要我像四哥那樣,貶謫離京麼?”許玦淡道,垂眸思忖須臾,嘴角扯出一絲牽強笑意,“表兄乃謹慎之人,敢對阿玦說這些,想必心中已定了......輔佐之人?”

    “讓我想想,太子自有世家支持,皇后雖失勢,可父皇又爲他尋了新母,蕭氏一族也會鼎力相助,不缺你這點微末力氣。但,七弟不同......”

    許玦打量魏垣此刻半疑半怔的神色,邊踱步邊接續道:“七弟才能遠超太子,文武兼修,性子又足夠堅韌,可惜並非長子,只能屈居人下。可若太子倒臺,其身後勢力必將傾斜於七弟,到時候也就能事半功倍。表兄這盤棋下得真大,到底是爲了保阿玦,還是保自己能翻身?”

    “保這朝堂上能少見點血......”魏垣並未反駁許玦之言,但臉上柔情已被嚴肅覆蓋,“阿玦切勿悲傷過度,當心神思錯亂。表兄捨不得讓你去送命。”

    “罷了,罷了......”剎那間,許玦心頭泛起酸楚,他痛恨背叛,可那人若是表兄,他便恨不起來,那句“捨不得”大抵也是真的。

    魏垣背對門扇,目光直挺挺打在大殿正中的賢妃靈位上,他不信神佛,卻在此時鄭重祈禱已故前輩能保佑她的子孫。

    前庭來了人,一襲深灰衣袍沾半臂雪絮,那人走到廊廡之下收起油傘,從容推門。

    魏垣思緒被拉回當下,轉身見祁昌華獨身前來,正對二人施禮。

    “稟殿下,樑......臨江郡王在赴江州途中羞憤自盡。”

    “你說什麼?”

    這消息出乎魏垣意料,樑王遭貶後整日悔過,倘要輕生,關押時即可動手,何必等到流放,可他自雲端跌入塵泥,鬱郁自盡也在實在說得過去。

    唏噓方定,他望向一言未發的許玦,只見那張臉上蒙着一層詭異神色,似是欣慰。

    許玦微一抿脣,溫聲道:“快到年下了,本也不想招惹晦氣,誰叫他口中說不出幾句好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