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王春和字數:2203更新時間:24/06/26 23:22:44
祁昌懋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數月前才被自己得罪過的王妃韋紓雅。
他不明白紓雅穿着這身衣裳又是在玩什麼把戲,只知道她出現在軍營肯定又是得了魏垣授意。
思考至此,他想要說些什麼,可聲音十分微弱,只剩氣息還在嘴邊遊離。
紓雅見他嘴脣翕動,像是要說些什麼,於是湊近兩步,貼到牀沿處,俯身傾聽。
“妖婦......”
沒想到人才從鬼門關繞回來,脾氣還是那樣犟。
“祁大人可留口氣吧,否則待會兒氣急攻心,藥石無救。”紓雅聞言,沒好氣兒地應聲。
軍醫在牀邊瞧得仔細,見他能開口說話,連忙端來火爐上煨着保溫的湯藥喂他喝下。
祁昌懋未急着與紓雅伍必心互放狠話,只待軍醫伺候自己喝完藥,再度平躺時,口中才幽幽散出兩句:
“酒泉王帶你過來看本督如何死的麼?”
喝藥之後,他精神頭被吊足,說起話來氣息也更穩健,每處咬字紓雅都聽得清清楚楚。
“是......”她不假思索地答下,“所以我特地帶了伍必心來,專程灌您毒藥喝,這不將您藥醒了嗎?”
紓雅清楚他還是對救治自己之人心存感激,不過多年養成的脾性不允許他這堂堂都督低聲下氣地言謝。
祁昌懋闔眸,腦海中泛起許多關於牀邊這個年輕人的事,他是王府內暗藏的杏林聖手,上回中毒一事便是他帶頭解決的。魏垣不計前嫌派他來此救急,這令祁昌懋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愧疚。
沉吟半晌,他睜眼,提氣道:“王妃,在下求您件事,勞您開墨提筆,替在下寫一封......休書。”
休書?紓雅大爲吃驚,據說他那位夫人秀外慧中,嫺淑得體,是爲賢妻典範,又是戶部尚書長女,即便祁家征戰多年,三代盡忠,也未必能輕易休棄此等高門貴女。
她只當他重傷傷到了腦子,神智不清,又聯想到他府中那位女管事宣娘泫然欲泣,令人招架不住的模樣,遂胡言道:“可是妾身並不會寫字。”
祁昌懋一口濁氣從口鼻處鑽出,他根本不信紓雅那句鬼話,但自己沒有更多力氣辯駁,只能挑重點簡述:
“我若挺不過去,則令她迴歸母家,另行婚配......”
紓雅聽罷,與伍必心對視一眼,驚詫之色稍斂。不曾想這位看似狠厲,脾性倨傲的都督大人,背地裏還是柔軟的一面。
可他還是小瞧了伍必心與肅州軍醫的醫術。今夜他能醒,明日便再無垂危之況。
“你挺得過,你夫人也不會離你而去。”紓雅語氣變得和緩,“我可不想看到那個管事又來哭哭啼啼地求助。”
“照辦就好......”他有些急躁,執意要寫,像命令下屬般對紓雅吩咐道。
“當真?”
紓雅並不想與他拗,遂着人研墨,跽坐於帳室長案前,執筆書寫,一刻鍾不到便寫完整封信,並以酒泉郡王名義,遣人速遞涼州祁府,交到張夫人手中。
不過她寫的並非休書,只是把肅州境況陳於其上,請張夫人前來照料自己夫君。
信件即寫即發,不等祁昌懋過目,便已交由信使辦理。
紓雅再來到牀邊時,見祁昌懋已然是一副安定的神色,她淺笑道:“都妥了,祁大人不後悔?”
他細聲迴應:“王妃親筆,頗具權威,想來府中人也定會遵從......”語罷,他放鬆似的合上眼眸。
確認他無事,紓雅踏出軍帳,在營地中一塊大石之側坐下等待魏垣的捷報。
今日晴朗,入夜之後仍是萬里無雲,一輪圓月掛在夜幕之上,倒比京中燈會上那些奇異花籠還亮。篝火擾着視線,可頭頂那些星子仍舊如金沙般閃爍跳躍,絲毫沒有失去它們本身的光彩。
紓雅從未在草原戈壁上仰望過星空,從前在京城也好,如今住在郡王府也罷,身處宮闕樓宇之中,只能望見星空一隅,像是一幅掛畫,緊緊貼在城樓之上。
這兒沒有高大山脈切割畫面,比京郊草地還空曠,只有遠處連綿着低矮山丘,像是曠野上騰起的舒緩波浪。整片大地彷彿被星空圍成一個圓球,而大地柔軟,才會盪漾出那片山浪。
若非此刻在打仗,就這樣坐在野外欣賞這片絲絨般的夜幕不知有多愜意。
時間一長,月亮移了位置,銀河也開始緩緩流動,紓雅覺得那彷彿是一架金車,它駛過夜空時碾出萬千塵屑,這才有了星辰漫天,霄漢無垠。
而金車前側,有一位御月神使,名曰“望舒”,不知已爲月亮駕了幾萬年金車......
茫然間,伍必心從軍帳中出來,走到她身側坐下。不知他何時卸下了盔甲,坐下時一襲月白袍子被篝火光亮染成金黃,仔細打量,其中還有從甲片縫隙滲進的血漬。
“在等他?”
“嗯......”
“這場仗他做足了準備,黎明前定會平安歸來。”
夜風靜止,他身上血腥味與幽微汗味飄散開來,他平時與藥材待在一處,身上汗味也帶着一股藥氣,並不難聞。
某一剎,紓雅好似在這氣味中找到了母親的感覺。秋冬時分,母親總會在一日事務處理完畢後爲她備上一鍋草藥沐湯,坐在浴桶邊替她澆沐,這時母親身上的淺淡汗味就會混着沐湯的藥味撲入鼻腔。
“他待夫君,好似超過了主僕或是兄弟,就像......父母待孩兒......”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收回發散的思緒。
回望伍必心:他半散着長髮,頭頂以一支拐如梅枝的木釵簡單綰了個髻,在盔甲中浸過汗水的髮絲略微溼潤,正披在白袍外等風吹幹。
紓雅聽魏垣說過,必心喜潔,可他幾次把自己弄得亂糟糟,都是爲了魏垣。
以中原人的審美,他的確生得一副好皮相,除了刻意堆笑時,他總是一副親和模樣,此刻的散發更是爲他增添了一抹溫柔氣質。
紓雅看得入神,好一會兒才怔怔道:“伍大人可曾娶親?”
她不知自己爲何會問出這樣一句話,只是隱隱覺得他年紀不小了,或許成過親也未可知。
伍必心轉回望月的面龐,淡然道:“嗯?並未......”他又笑,眼睛壓成了上弦月。
“也是......”紓雅暗忖,或許他還等着宮中那位閔女官,回想在京城時第一次見他醉酒,他呢喃着“像個冰窖”估計也是在她那兒吃了癟。
兩人就這樣靜默着坐在同一塊大石包下,隔了兩拳距離,共賞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