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九十章:牙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北獠字數:4287更新時間:24/06/26 22:02:31
    百里安嘴巴鼻子裏唏哩呼嚕地淌着悽慘刺目的鮮血,模樣看着要多慘有多慘,他睜着那雙水霧迷濛卻異常漂亮的圓潤眼睛,眼淚竟是大滴大滴地不受控制地流出來。

    也許是察覺到自己這副模樣太過不中用,便是喝醉了也覺得如此很是丟人,於是百里安用袖子粗魯用力地擦拭了兩下,反而擦地眼眶愈發緋紅。

    滄南衣見他這樣,既頭疼又無奈,更有一絲難以明喻的愧疚。

    她本就不會對付熊孩子,平日裏帶帶小山君,雖說談不上冷眼旁觀,卻也無甚長者慈愛溫情可言,她更是不擅安慰於人。

    若換做了旁人,自己流的眼淚鼻子自是叫他自己擦去。

    這般哭鬧,只會叫人覺得煩不勝煩。

    可這小家夥,滄南衣卻是不得不承認,若百里安所言非虛,自己當是承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

    而不論其結果如何,眼下這既已成的事實,是她枉怪了他,滄南衣只自理虧,百里安再是如此哭鬧訴控,可當真是聲聲命中要害,質問得她無從反駁。

    生平頭一次生出了一抹怪異的心虛之情來。

    她不會安慰人,只能動作僵硬地擡手摸了摸百里安的腦袋,表示回饋他想要的誇讚。

    滄南衣輕咳一聲,道:「吾倒是不知,你我立場不同,竟還能如此設身處地地爲吾着想,確實是吾沒有想到的,只是你拿吾同百里羽比較也未免太過於有失偏頗了吧?

    吾雖爲崑崙之主,肩負十萬大山的命脈責任,但吾自認爲也非是刻板隨意定義好壞正邪之人,百里羽的種種事蹟吾有所耳聞,他行事過於剛正偏激,眼底容不得半點沙子,還拋妻棄子,吾哪有他那般混賬。」

    說着說着,滄南衣好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她好像、似乎、大抵、約莫着好像還真幹了拋夫棄子的事兒。

    她與君皇乘荒才合離也是不久,如今給小山君擇選師長,亦是又要交代身後事,將她託付給旁人的想法。

    百里羽的事蹟她有聽過,無外乎是尚未功成名就之前,借了中幽皇朝的勢起了家,成了親,事後卻並未盡到丈夫父親的責任,終日只知除魔衛道,匡扶大義。

    她亦是從未意識過自己爲***子,爲人母親的覺悟,終日裏獨善其身,盡情於山海之間……

    不外乎他在這個時候提起百里羽,這麼一看,她還似乎真與那混賬東西有幾分神似之處。

    這般想着想着,滄南衣倒是把自己給想鬱悶了起來。

    「行了,今日之事是吾想法過於武斷,可你若是能夠早些與吾說清楚,何至於造成如此誤會?」

    說到底,這小家夥既然看出來崑崙山與黃金海之間的宿命關係,那便應該也清楚,他救下惡妖一族,對其抱有世人都難及的善意,這對於妖族而言,是一件多麼珍貴的心意。

    她身爲聖人,必須做到生性涼薄,可涼薄並非是不識恩情好意,難不成他覺得自己受了他的情,還會在意仙魔偏見,在知曉他修爲恢復的情況下執意免除後患?

    說到底,還是二者相互之間,心中皆存有偏見。

    他依舊覺得她,與上清仙界那些人一般,逢魔必除,遇惡必誅。

    不問原有,不問對錯,只分黑白嗎?

    「哪裏能夠說得清楚,世間之事,沒有事實,只有詮釋,而是非詮釋,皆取自於聽者是否願意相信,太過特殊……光是存在,就已是一個錯誤。」百里安忽然斂眉緊鎖,兀自染血的面容間佈滿了寥寥蕭索,還透着幾分從未有過的脆弱。

    「人們……人們都喜歡無害沒有危險的事物,我父親……百里羽他就是這樣的,他不允許我……太危險,不論我做什麼,其後果於他而言,

    都是不可收拾,不堪入目的。

    與其認真辯解毫無用處的換以訓斥的鞭子,倒不如誰也不知道得好,因爲不被期待反而才會覺得更輕鬆啊……」

    說道最後,百里安迷離泛着水光的眼眸忽然變得空空的,有點……說不上來的、極輕微的失落。

    這副模樣,如何看起來是覺得輕鬆的樣子了?

    這小子看似灑脫,可幼年時的經歷卻是反倒叫他養出了這般過分謹慎小心的性子。

    當厄之施,甘爲時雨。

    傷心之語,毒於陰冰。

    這位天璽劍宗的宗主大人,究竟是說了怎般的話,才能夠叫他傷心成這般模樣。

    自黃金海中將整整一族之數,盡數藏於尸解之中,不爲私慾,不悔於始,不愧於終。

    甚至他知曉,化去那千千萬萬惡妖一族身上的帝仙金印,此舉無異於與天道對抗,所揹負的天譴因果一族之大,此生註定在難行正統大道。

    倒也難怪,昨夜在那山林之中,她以指探入他識海之中,偌大的精神海里,神識之力卻是盡數枯竭,以至於六道神符留下的精神世界版圖都是黯淡無光的。

    整整一族之數的妖族,一一點化,抹去帝仙金印,耗空神識之力,此等精神消耗,絕非其他傷勢勞損可以比擬。

    其過程若稍有不慎,帝仙金印不穩尚未完全抹除,受到刺激而陷入狂暴狀態的妖族,卻是足以在瞬間以狂暴的神識之力形成反撲之勢,將他的識海撕裂成崩壞的碎片狀態。

    那靈魂意識,將永墮暗淵,便是親手將他創造出來的屍王將臣到此,也無法救他。

    其中兇險,便非親身經歷,也知曉有多可怕。

    如今再觀他體內氣機,已全然無了血羽河的氣息,想來在珈藍洞閉關數日下來,便是連這血羽河也都搭了進去。

    他難道不知,自己失去了血羽河,身在崑崙,便相當於失去了最大的優勢與仰仗嗎?

    盈而不溢,盛而不驕,勞而不矜其功。

    這小子的心性……倒也不外乎這青帝之玉上,能顯他名。

    滄南衣繼續摸摸他的頭,一雙微潤的眼掩在夜色裏,深深如邃,好似蘊着碧水幽潭,又如青巒和風,拂上眼角眉梢,就像是對對待這紅塵萬物一般,她眸光裏多出了幾分往日不曾有的憐惜之意,聲音亦是溫沉如水。

    「今日之事,是吾之過,做爲補償,日後……」

    她彎起脣角,面上雖是淺淺含笑,可言辭之前卻無端有種不容置喙的溫柔:「在吾面前,吾準你可以過分危險一些。」

    然而百里安卻是全然不吃她這一套,他用力甩開頭頂上的那只手掌,憤憤道:「你把我的牙都給撞斷了,反倒還在胡施慷慨起來!快些將我的獠牙還給我,我要與你,與你……」

    百里安氣得胸口起伏,哄不好了,糊一臉悽慘醒目的血,悲怒道:「我要與你恩斷義絕!」

    怎麼像個總角小童吵架似得。

    還恩斷義絕?

    滄南衣揉了揉被甩紅的手腕,淡淡一笑,道:「你的牙是吾撞斷的?那不是你自己撞斷的嗎?你孃親就是這般叫你胡亂怪人然後再與人恩斷義絕的嗎?」

    她的鼻子,可是到現在都還在隱隱犯痛呢。

    生平頭一次流鼻血,亦是拜這小家夥所賜。

    眼瞧着百里安作勢撲來,欲奪走她手裏的那顆小獠牙。

    滄南衣眉毛輕挑,反應迅捷地將手臂高高舉起,身子自水中踮起腳尖,如逗弄小犬兒似的一上一下勾引着百里安。

    她仰着腦袋,任由背後長髮青絲浸入水中,擡起眼皮細細打量着手指間那顆細小彎曲的雪白獠牙。

    嗯,屍魔一族將牙口養得極好的事,倒也並非虛言。

    聽聞屍魔一族,素來極爲看重自己的獠牙,從不輕易容許外人觸碰,是爲屍魔一族的身份象徵。

    若是給人隨便觸摸獠牙,此舉可視爲挑釁。

    嗯……

    自古以來,唯有兩種情況,才會有屍魔獠牙離體落入外人手中。

    一是,生死之戰,戰敗或亡,做爲戰利品爲人收藏,或是骨氣差一點的,爲求苟活,主動斷牙奉交出來,是爲向強者臣服之意。

    二者,屍魔選以命定之人,贈以獠牙。

    嗯……

    從古至今,首者斷牙的例子都是極爲罕見,屍魔一族冷心冷性,天生沒有共情能力,縱然戰敗,寧受陽炎灼身之痛,也不願受斷牙之恥。

    不過此種雖然罕見,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之中,卻也當真有過一些例子。

    反倒是第二種情況,那才真真是屈指可數。

    畢竟屍魔一族,能生出自我意識靈智者少之又少,縱然擁有自我意識的高階屍魔,亦是難以擺脫殘忍嗜血、視人類萬物爲血食的天性。

    能夠對食物產生特殊情感的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第二種情況,基本不會發生。

    如今這小家夥的一顆獠牙落到了她的手裏頭,既不屬於第一種情況,也不屬於第二種情況。

    可是叫滄南衣就這麼地歸還回去,也沒有那麼容易。

    這兩日,小家夥,又是盤泥巴丟人,又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架勢,日後酒醒之後,她倒是大可藉着這可獠牙,好生打趣嘲笑於他了。

    百里安被灌了整整一罈子酒,醉得厲害,縱然這幾年身子骨長開了,可雙腿打軟無法站直,卻是夠她手掌怎麼夠也夠不着。

    他一怒之下,身下冷泉驟然亂涌起伏,身後月光鎖鏈被一股從內而外的勁風吹得伶仃做響,充沛的妖氣滾滾而起,氣勢奔走如遊龍。

    眼看着百里安一雙黑瞳逐漸轉變成爲銀藍色,身子一點點拔高,額頭生出一對尖銳的銀色鋒利龍角,就要用自己的長角去頂她的手腕。

    滄南衣面容不變,眼眸色澤卻是深了幾許,她慢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雪白的指尖在他龍角尖尖上輕輕一點。

    「如今這山中可是住着不少對氣息敏感的老怪物,可不興你在此醉酒亂變。」

    「嗡——————」

    大道天蘊的氣息如充沛的大海一般傾壓而下,百里安驟然被打回原形,身子一矮,原本就枯竭撐到了極致的精神在這一瞬間終於如山傾般垮下,眼皮一番,身子便重新栽回了水裏去。

    倒下去的瞬間,他手指尚自做最後的倔強一般,指節泛着蒼白,無力勾扯着女人的袖衣,模糊輕囈道:「母老虎,你欺負我,我定要……拔光你尾巴上的毛……」

    這一回,滄南衣沒有放任百里安獨自一人摔進水裏頭,捏着獠牙的手指一收,她傾身上前,一隻手掌動作輕柔如雲風托住百里安的後頸。

    月光中,女人側頰曲線柔和,青衣浮水,眉黛如畫,猶如月下一枝幽蘭。

    她低眸看着倚在自己臂彎中睡得深沉的少年,忍不住輕嘆一聲:「當真不知你是從何時,竟是對吾的尾巴起了如此惱人的執念。」

    藏在袖中的手指忍不住地輕輕撫摩了一下那顆細小冰涼的獠牙,滄南衣眼底似起一絲無奈,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輕笑了一下。

    「當真拿你沒辦法。」

    ……

    ……

    守在宮闕外,與月光爲伴,雪色爲景的輕水女官終於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

    她頗爲無奈地轉眸看了一眼同樣守在宮門另一

    側閉眸不語的青玄,道:「你說娘娘套出什麼有用的話來沒?」

    青玄女官睜開雙眸,神色有些不愉:「縱然是藉着酒醉問話更有效率,可娘娘有必要親自背他回來嗎?娘娘何等身份,怎可親自揹人?」

    輕水女官無奈道:「你怎麼還在糾結這個,娘娘行事百無禁忌,不拘小節,你又不是才知曉,那少年算算年紀,便是當你重孫都可以了,他在娘娘眼中就如同小山君一般,是個孩子罷了。」

    「孩子?小山君是娘娘的孩子,我怎麼就沒見過娘娘也背過小殿下。」

    青玄有些吃味:「當年娘娘在雪朽山中撿到你我二人的時候,可都是招來一隻玄鳥,一隻爪子裏提一個生生就這樣將我們待到崑崙山中來的。」

    輕水失笑道:「這你也要爭?當年你我二人被娘娘撿着的時候,還是兩顆蛋,玄鳥靈氣與我等相通,它帶我們歸山再適合不過,你何須如此介懷,以娘娘那性子,唯有動了真氣的時候,才會事前異常溫柔一回,那小子惹得娘娘一身髒污,娘娘都不避諱,將他一路背回來,指不定這會兒子,秋後算賬在呢。

    你何時見過娘娘如此好脾氣,那小子如今好歹也是娘娘明面上的侍君郎,娘娘有意做實合離之事,故意在山中耽擱一夜,做做樣子給山中的那些外仙看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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