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六章:我不入地獄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北獠字數:4482更新時間:24/06/26 22:02:31
    冥火四起而幽,詛咒已成,凡天璽弟子身體皆現惡咒因果,一個個宛若散發着惡鬼喜食的氣味。

    他如夜裏的一盞盞路標明燈,暴露在煌煌白夜之下。

    碧火血海之中,一隻只惡鬼如從地獄中爬臨而出。

    以鬼王之心爲詛咒設下的不淨之術,足以叫天璽上下所有弟子在身在陽世,魂墮地獄之苦。

    這詛咒雖不致命,卻也十分折磨人心。

    君河頗感頭疼,也是沒有功夫繼續安撫情緒受到重創的嬴袖,天山劍冢重啓乃是天大要事,一時間他也不知曉究竟發生了。

    正打算隨着宗主一同離去趕往天山的時候,他衣袖忽然一緊,回首便看見嬴袖臉色異常蒼白,目光無神幽幽的問道:“大師兄,你們還會誅殺那只屍魔的,對嗎?”

    君河怔了一下,旋即解釋道:“世間萬法,唯有太上道清劍訣能夠引動天山劍冢的意識,方纔我接到姬言大人的劍念祕令,他竟是長公主所出,舉宗上下弟子,不可傷其性命……”

    話說到這裏,君河忽然頓住,他目光深黑地看着嬴袖, 沉聲道:

    “說起這個, 當時在劍閣之中,他有提及到自己的身世, 少主也在劍閣內,可是爲何對於他的身世,少主止口不提?”

    捏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一顫,嬴袖飛快將手縮了回去。

    他眼底劃過一絲慌亂, 面上卻故作淡定道:“我……我當時一心專研閣中經書, 並未顧及那麼多。”

    君河目光並未抱着懷疑之色,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話已至此,多說無益, 少主一個人好生在此靜靜也好, 索性少主也並未受到詛咒影響,那墮淵之術怕是也傷不得少主,請容君河先行一步了。”

    君河離去後, 嬴袖無言地癱坐在地上神情癡癡傻傻地看着碧火滔滔的血海,有無數白骨魂火翻滾而出。

    惡鬼百行,千毒鑽軀,畜生中苦,身供衆口,負重食草,苦亦難數。

    這一畫面,將傳說中的幽冥地獄, 可謂是具象人間。

    如此駭然的詛咒之景, 境臨天璽,卻無人理會。

    因爲重啓的天山, 顯然比起這副地獄纏身的詛咒更加重要。

    所有人都瘋涌一般, 朝着東方追逐趕去。

    嬴袖扶着巨大冰冷的山碑艱難地站起身來,他隨手招來一張符紙化成短劍, 不死心地用劍鋒隔開掌心。

    切口極深, 鮮血緩緩流淌出來, 卻遠不似尋常人應有的流血量。

    他這具身體裏的血液似是有限的, 深刻的傷口裏鮮血流淌片刻,很快止血, 傷口乾涸化爲灰色的陳血。

    嬴袖低頭怔怔地看着,抵在傷口間的劍鋒再次用力, 切得更深了些。

    他牽引體內的氣血凝至掌心,鮮血終於瘋涌而出,泊泊流淌如河。

    地面間很快凝聚出一灘小小的血泊,自那火海之中爬出的幽冥惡鬼,貪婪地趴在地上大口吸嘬着地上的鮮血。

    嗅着鮮血氣味的惡鬼也前仆後繼而來,如大片密密麻麻地蝗蟲遊朝着嬴袖方向瘋狂遊爬。

    終於,鮮血停止滴落,翻卷的鮮紅傷口以着肉眼的速度灰化,掌心肌膚漸漸擴散出經年陳舊的符紙紋理, 一寸寸擴散開來。

    看到這詭異的一幕,嬴袖咧嘴無聲地輕笑了一下, 他扶住臉頰,笑着笑着肩膀跟着簌簌顫抖了起來。

    得到自己親手證實真相,嬴袖心中最後一絲抱有的幻想也徹底破滅。

    比起自起墮淵火海中爬出來的那些白骨骷髏。

    這一刻。

    他更像是一個永遠得不到超生的厲鬼。

    月光被烏雲所遮掩, 一點點暗下去,風越來越蕭瑟,鬼泣之聲在天地之間迴盪。

    嬴袖垂下被淚水打溼的手掌, 目光遠遠地落在遠方雄起的天山之上。

    山起於江湖,天下歸太平。

    “真耀眼啊……”

    那份奇蹟,那份榮耀,那份尊貴,這是耀眼有遙遠啊。

    嬴袖紅着眼,眸子裏漸漸暈染開深黑的墨色,濃濃劃開一片陰鬱的顏色。

    眼眸裏反射着越來越近的白骨惡鬼的倒影,閃動的目光猶如夜下鬼火,沒有絲毫人類應有的情緒。

    有的只是心如死灰的坦然和絕望。

    “都是騙子。”

    他喃喃開口,對於朝他圍聚過來的惡鬼纏身無動於衷,任由它們將自己的身體撕扯着, 拉拽着。

    滾滾流淌擴散的火海將他身體一點點地吞噬。

    整個人宛若陷入永無出路的泥潭之中,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身體間, 屬於人類的肌膚一寸寸擴散化爲老舊符紙的紋理,如塵霜布石臺,是一種說不出的悽苦滄桑的顏色。

    “這一切都是假的,滿口謊言的騙子。”

    君河說,他應當年太子之死而生。

    他的誕生基於那個人的死亡。

    可是,本應死在地獄中的惡鬼,爲什麼又爬回了人間?

    嬴袖無神而幽森地緩緩底下頭去,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朝他爬過來,恨不得噬他血肉,食他筋骨的惡鬼們將他當成垂入地獄的那根蜘蛛絲。

    一旦觸及到他身體的手指瞬間就像是生長在了他的身上一般,牢牢抓死!

    看着這一幕,嬴袖眼白漸漸爬上一層猩紅的血絲,眼底流露出一絲質問不解的意味。

    既然死都死了,爲什麼還要爬回來?

    人間已經沒有了你們這些惡鬼的位置了,爲什麼出現在他的世界裏來剝奪他生命的意義。

    他看着自己斑駁紙化的身體。

    什麼中幽太子,什麼天璽少主,什麼天道三子。

    過往的殊榮與驕傲,不過是爲了今日的覆滅做基石。

    可笑他這一生都在執守着、爭奪着不屬於他的人生與苦難。

    原來從他誕生的那一日起便註定要深陷在虛僞早逝的樊籠裏,不得善終。

    那道劍念,欺騙了所有的人,卻欺騙不了他。

    太上道清劍訣是能夠重啓天山意識,長公主之子這個答案也合乎情理。

    可是嬴袖所看見的,不僅僅是天山劍冢這個奇蹟。

    朱雀琴,鬼泣珠,璽玉陰笛,還有那過於常人的詭道天賦,以及身爲他胥字印的英靈紅櫻死前最後對那個少年的臣服意志……

    諸多種種,便足以證明那個少年與中幽皇朝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是父親的孩子不假,但他同時……也是中幽皇朝的孩子。

    而他,中幽太子嬴袖,破碎斑駁的記憶竟是從別人那近乎施捨得來的。

    他不知如何譜曲與璽玉陰笛,也無法完全駕馭胥印紅櫻,他做不到的事情,那個少年總是能夠輕而易舉地辦到。

    一時之間,嬴袖漸漸地竟是分不清自己與他,究竟何人身處於地獄之中。

    一個外表渡着黃金,內裏卻空囊腐朽的假太子。

    一個涅槃歸來創造奇蹟的真少主。

    他從地獄中來,總有一個……該下地獄了。

    心頭忽然緩緩浮起無盡的酸楚與委屈,嬴袖忽然間感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厭倦。

    他低頭,渾濁的瞳孔中倒映着萬千厲鬼的影子,神經質地捂着自己的嘴巴,發出垂死老者般的可憐傷詞:

    “身在人間,如臨地獄,原來從一開始我以爲的極限,不過只是別人的起點,何等諷刺……”

    “既然如此,不如一起墮淵無間好了。”

    嬴袖眼底慢慢浮現出了極大的驚恐之色,可是他並未退縮掙脫這片漫無邊際的苦海。

    他握住惡鬼白骨中一隻遞送過來的手,握得死緊,緩緩行走於苦海之中。

    業火焚身,百鬼撕纏。

    他用盡自己一生的勇氣,走向死亡的地獄。

    “大師兄說,不能傷你性命,可是我……想試一試。”

    “這一次,換你下地獄。”

    幽幽火海之中,一盞青燈綻放寒光。

    他當了兩百年的中幽太子,對於幽冥府司以及太陰大帝的種種傳說,當然瞭如指掌。

    這盞燈中封印着一顆鬼王的心臟。

    鬼王誕生於不淨世,是浮屠不受救贖大劫難之地裏的穢物主宰。

    太陰大帝成就尊仙之體最大的功德,便是收復不淨之世,一手闢易出九幽冥府,設閻君殿,立輪迴。

    在這樣的豐功偉業之下,已經過去了數百萬年,可是那鬼王心臟就如同傳說中的不死屍王一般難以度化。

    只能夠用以鎮壓而不滅。

    嬴袖來到那盞青燈面前,周身撕扯他的白骨惡鬼們彷彿極其畏懼那盞青燈裏流露出來的氣息,不肯上前。

    他看了一眼手中依舊死死緊握着的半截白骨手掌,面無表情地冷笑了一聲。

    將那斷骨手掌扔下後,他看着那盞幽幽燃燒着的青燈,用絕望的眼神,緩慢而冷漠的語氣道:

    “我算不上是人,也算不上是鬼,可是既然我能夠走到你的面前,多少是因爲體內這份稀薄的中幽血脈。

    您雖已經死去百萬年,可我相信像您這樣古老的存在,即便此刻已經只剩下一顆心臟,也能夠有着自我的意識。”

    青燈無燭幽幽而燃,一道冰冷龐大的意識緩緩傳遞了出來,讓嬴袖如臨深淵,那是一種無比熟悉的死亡之意。

    嬴袖臉色慘白,在那股意識的籠罩之下,他心中的絕望與心魔如同蜘蛛網般瘋狂散開。

    他彷彿被困陷在了一個恐怖的夢境之中。

    可他還是顫巍巍地抓住了那根通往地獄的蜘蛛絲線。

    他的手指觸及青燈燈面上冰冷的琉璃。

    同時,他向那盞青燈表達出了異常堅決的意識。

    “咔嚓……”

    一聲清脆的裂響。

    纖薄輕透的燈面佈滿無數細密的冰裂紋。

    嬴袖嘴角勾起一個陰冷瘋狂的弧度。

    至少,這一點點稀薄地近乎可憐的血脈不是假的。

    世間能夠解開此燈封印的,唯有中幽皇室之人的鮮血,如若不然,便是帝尊親臨,也無法解開此燈。

    正是因爲如此,太陰大帝才能夠如此放心地將這盞燈遺留人間。

    只是那太陰大帝,他名義上的外公,他的眼裏從未有過他嬴袖的半分影子。

    他入世兩百年,還是在今夜才有幸見到這位大帝真容一面。

    平日裏被忽視的人,在這種時候,自然也懶得記掛了。

    嬴袖毫不費力地碎去青燈,斑駁碎去的燈體卻未散去,宛若螢火般一圈圈盤踞在鬼王心臟的周圍。

    嬴袖取出那顆許久才微弱跳動一下的碧綠心臟,如食蘋果般,送進嘴邊,細嚼慢咽,汁血淋漓地沾了一下巴。

    襯得那張俊美清朗的臉,說不出詭異陰森。

    他慢條斯理地吃完一整顆心臟,幾近是癡狂地仰頭笑了起來:“吃飽了,也該上路了。”

    萬頃火海,瞬息乾涸。

    只留下一大片漫無邊際的灰色土地,皚皚白骨盡數不見,唯有無盡的黑色寒鴉盤旋於着烏鴉震動翎羽盤旋於寒月之下,宛若羣魔亂舞,黑羽遮天。

    嬴袖若無其事地抹了抹血淋淋地下巴與嘴脣,他坐在山丘上,低低俯瞰着雲霧繚繞的山下世界,緩緩擡起一隻手臂,道:“到您開飯了。”

    天地驟然昏暗,數億星辰皆在濃雲遮掩下所不見,就連天穹之上的那一輪寒月也成了浮於天幕裏遊魂般蒼白陰冷。

    他腳下大地,拱起了無數土包,土包漫無邊際,如暴雨臨城一般,轉瞬之間,很快列擴在這片山河之上。

    立於山巔之上的百里安忽然眉頭一震,他低頭看着腰間震顫不已的陰笛‘扶乩’,平靜的目光漸漸低冷了下來,神情卻並無太大的吃驚變化。

    忽而,劍聲響起。

    百里安手掌輕壓玉笛,將扶乩收入袖中,藏之不見,回眸看着神情激動而狂熱的劍主羽。

    而劍主羽目光也正死死地盯着他。

    一瞬間,竟是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覺來。

    “天山重啓,不知宗主大人有何感想?”

    看着百里安平靜從容的模樣,絲毫不已重啓天山而感到驕傲與心懷榮耀,這份心如止水的態度,讓劍主羽也漸漸穩定下了澎湃的心神。

    “本座……不能理解。”

    爲何失了劍魂,與上清界斷絕聯繫的天山劍冢還能夠化凡成靈。

    百里安搖了搖頭,道:“此事暫且不論,宗主大人只需知曉,天山之危已經解除,接下來……”

    “接下來?”劍主羽不明白還有什麼事情能夠比得上天山劍冢的未來還要重要?

    百里安遙遙指向遠方大地,道:“接下裏,宗主大人還是不妨想一想,應當如何解決大秦王朝這場滅頂之災吧?”

    北風忽起,掀來一陣陰冷襲骨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