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蜘蛛印記

    水蛇鎮西南側的一處角落裏，坐落幾間連排的廢棄倉庫。它們現在是“金手指”的老巢。

    夕陽垂落遠山，銀月尚未升起，青紫色的天空投下最後光亮。傍晚時分，又到了“金手指”回巢的時間。

    斯蒂芬妮被一羣小家夥簇擁着，昂首挺胸回到老巢，頗有一股大姐頭的風範。別人看見他們一個個高擡下巴, 眼睛望着天就知道他們今天收穫滿滿。那些沒能完成任務的“小手指”們則垂頭喪氣，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正常情況，他們今天要倒黴了。

    果然，倉庫門後的通道裏傳來鞭子抽打皮肉，以及強忍疼痛的悶哼聲。一個精悍的年輕人正用鞭子狠狠教訓兩個半大的男孩。他們被脫去了上衣，跪伏在地上，馬鞭毫不留情地落在他們瘦弱的後背, 留下一道道血痕。旁邊幾個年幼的孩子嚇得抱作一團, 抖得跟鵪鶉似的, 有小女孩因爲害怕想捂住眼睛，卻遭到年輕人的大聲呵斥。

    “不準捂眼睛！你們都給我看清楚，他們捱打都是因爲你們偷懶、膽小、粗心、笨拙！你們以後長大了也要爲弟弟、妹妹犯下的錯誤受這樣的懲罰。”

    年輕人名叫佐德，是團伙裏的二號人物。當然，“金手指”團伙不叫團伙，叫“家庭”。如果皮姆是這個“家庭”的大家長，那佐德就是“家庭”的長子。

    孩子們都怕佐德，因爲他很兇。斯蒂芬妮也不喜歡佐德，但又必須承認佐德確實有本事。“大家長”皮姆都稱讚佐德的“手藝”超過他當年。佐德代替“大家長”管教孩子們，對沒完成任務的、私藏錢財的、破壞規矩的人有懲罰；對守規矩、超額上繳錢財的孩子們也有獎勵。

    佐德看見斯蒂芬妮就立刻換了一副笑臉，他右手撫在胸口，微微彎腰說道：“家裏的小公主回來了，看你神氣的樣子就知道你今天收穫滿滿。”

    斯蒂芬妮提起裙裾，屈膝還禮，哪怕她穿着一身粗布僕婦裙, 姿態也優雅的好像淑女名媛。

    一般人很難想象, 賊窩裏長大的孩子們不僅要學習偷竊技藝, 也要學習文化知識，還有各種繁瑣的禮儀。

    佐德的左手拇指往皮鞭的柄上輕輕一按，皮鞭就像活過來了，鞭子蕩起，自動纏繞他的手腕。

    斯蒂芬妮看得兩眼放光。佐德的這手絕活耍得是真漂亮。她偷學了很久也沒學會。她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這位“兄長”摸得一清二楚，故意在她面前展示手上絕活，算是對她小獎勵。

    這也是“家長”常用的激勵手段，對那些天賦優秀，又有好勝心的孩子作用明顯。

    佐德伸出右手，攤開手掌。斯蒂芬妮撇了撇嘴，掏出三個飽滿的錢袋放在他的手上。只見，佐德掂了掂錢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手掌一翻，那三個錢袋就神奇地消失了。

    孩子們頓時發出一片驚呼讚歎，紛紛圍上來，用崇拜的眼神盯着佐德左看右看，想找到被他藏起來的錢袋。

    不過, 年紀稍大一些的小賊頭，包括剛剛挨鞭子的兩個男孩只有羨慕嫉妒。這招變錢袋的戲法他們也會, 只是沒他這樣熟練。

    他們暗下決心, 有空就多多練習，要讓手下的小屁孩們知道老大的厲害。

    佐德在心裏偷樂，淡定地揮手說道：“走吧，吃飯去！”

    沒有什麼比吃飯更讓這羣孤兒感到開心的事情，他們呼呼啦啦地衝進大廳。大廳裏面早已準備好了晚飯，十張長條桌上面擺着裝食物的木盤，散發陣陣香氣。

    今晚的食物相當豐盛，有烤肉、雞肉沙拉、濃魚湯、新鮮的水果蔬菜，主食是泥瓜塊燉牛肉，還有用井水冰鎮的羊奶酒，這令孩子們分外驚喜。

    他們迅速找到自己的座位，對着滿桌的食物狂流口水，卻沒有人動手開吃。

    “大家長”皮姆等所有人都落坐，便伸手和左右兩邊的人握住。於是，大家都互相握住彼此的手，與“大家長”同聲誦道：“感謝我的手，感謝孩子們的手，感謝兄弟姐妹的手，感謝家長的手讓我們今天有飯吃。”

    完成這個簡單的儀式，就可以開始享用今天的晚餐。“金手指”的巢穴每天只供應兩頓飯，早飯和晚飯。孩子們早出晚歸都餓壞了，他們進食迅速而安靜，幾乎不發出太大的聲音。但這個巢穴有近百號人，大多數是小孩子，也有一些成年人和少年，他們聚在一塊共同進食的場面頗爲壯觀。

    包括斯蒂芬妮在內的幾個小賊頭有資格和大家長皮姆坐在一起。他們邊吃邊聊，談論各自的見聞，互相交換情報，彼此有紛爭的就在這融洽的氣氛中由“家長們”化解。

    皮姆端起酒杯，向衆人示意道：“這頓豐盛的晚餐是專門爲鮑比準備的散夥飯，他馬上就要離巢了。來，大家祝我們的鮑比今後都有好運氣。”

    家長和兄長們顯然早知道這個消息，而幾個小賊頭們都望向鮑比，他們有人吃驚、有人嫉妒、也有人不捨。

    “老頭，我不想走。”鮑比不高興地嚷嚷道。他十六、七歲的年紀，頭髮自然卷，圓臉翹鼻子，就算一臉苦惱看起來也很有喜感。

    皮姆老頭還沒說話，佐德就第一個跳出來教訓道：“我平時怎麼教你的？你可別壞了家裏的規矩。你看看你現在都胖成什麼樣了？你多吃一口肉，弟弟妹妹們就得少吃一口。現在是時候離家覓食了……別說我這個兄長不照顧你，這是我送你的。”

    佐德從手裏變出一把小刀，遞到鮑比的面前。這把小刀表面平平無奇，其實是用金子打造，份量十足。它既可以用來練習盜竊技藝，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拿出去變賣，幫助離巢的金手指渡過難關。所以，它有個專門的名字，叫“割手刀”，意思是金手指從此家庭割裂關係。

    金手指這個行當出自孤兒幫。她的淵源可追溯到400多年前，大地女神教派失勢，城邦動盪的年代。

    女神教派的鼎盛時期，神官對半精靈平民的管控非常嚴格。無人照料的半精靈孤兒由教派集中撫養。等到女神教派失勢之後，半精靈城邦經歷數十年的動亂，半精靈孤兒的數量大幅增加。城邦的孤兒無人問津，他們爲了生存只能抱團取暖。大孩子帶着小孩子靠乞討、撿垃圾、替人打聽消息、跑腿辦事混口飯吃，當然也會偷竊、詐騙、爭搶地盤。

    惡劣生存環境促使孤兒幫不斷調整自己的生存策略，漸漸形成規矩，甚至是獨特的儀軌。比如，沒有完成偷竊任務的小賊頭要麼接受兄長的體罰，要麼選擇集體捱餓。今天就有兩個小賊頭被佐德打了，但他們也贏得了弟弟、妹妹們的信賴，小團體變得更有凝聚力。

    金手指幾乎完全繼承了孤兒幫的傳統，主要利用成年人對小孩子的同情心、包容心，從事偷竊、詐騙、刺探消息、跑腿辦事的行當。然而，孤兒總有長大的一天。就像鮑比，今年十六歲半，馬上就要成年了。他的個頭猛長，對食物的需求旺盛。小孩子能過去的狗洞、狹道他現在都過不去。他如果偷竊失手被抓，也很難獲得失主的諒解，難免要被打個半死。他就只能給家長打打下手，做一做後勤輔助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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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鮑比能做的工作都有人在做，家裏不可能一直養着他。

    實際上，每塊地盤能養活的孤兒都有限制。水蛇鎮算油水豐厚的好地方，但皮姆老頭麾下十幾個成年“家長”，再加上七十幾個小手指也已經不能再多了。

    長大的孤兒必須“分巢”，就是挑選幾個合得來的兄弟姐妹，去外地組建屬於自己的“家庭”。

    分巢的孤兒幫越來越多，佔據聯盟城邦的每一塊地盤，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結構鬆散，但聯繫緊密的盜賊工會，掌管着迪薩聯盟的地下世界。

    這帶來一個新問題，地下世界的每塊地盤都有主人，“分巢”的孤兒們找不到自己的地盤。於是，傳統的孤兒幫演變成“金手指”，“分巢”也變成了獨自“離家”。

    現在這個世道，盜賊想找碗飯吃也不容易。按照“金手指”的規矩，每位家長都要準備一份值錢的禮物送給“離家”的孩子，相當於遣散費。

    鮑比從小在賊窩長大，儘管心裏有一百個不願意，大兄長佐德卻不容許長大的弟弟妹妹和自己競爭繼承人的位置。

    有佐德帶頭，其他幾位家長也都拿出各種珠寶首飾送給鮑比。小賊頭還沒有私有財產，他們都不用給。

    最後，大家長皮姆開口道：“鮑比，你想好以後要幹什麼了嗎？”

    鮑比把收到的禮物塞進自己的口袋，說道：“老頭，我已經決定嘗試覺醒敏捷特質，以後外出冒險，攢錢晉升弓戰士。”

    皮姆抓了抓稀疏的頭髮，苦惱地說道：“你要是想成爲‘暴徒’職業者，我這邊有現成的門路，還能給你介紹到北邦兄弟會，謀個差事……你想成爲‘弓戰士’，去當冒險者？說實話，我給你準備的錢也只夠你嘗試覺醒。如果覺醒失敗，搞不好你就會死；就算覺醒成功，你以後想晉升弓戰士還差很大一筆錢。”

    “孩子，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鮑比搖了搖頭，堅定地說道：“我不後悔！”

    皮姆嘆了口氣，丟下餐巾，站起身說道：“那好吧……你先同兄弟姐妹們告別，然後來我房間，我有東西給你。”

    斯蒂芬妮的心情變得很差，晚飯結束後，她在房間裏發呆，小夥伴們都睡着了，鮑比也沒來和她告別。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幹等，擡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掌心漸漸浮現出一個小小的蜘蛛紋路。

    斯蒂芬妮的感官變得極其敏銳，能夠清晰感受空氣的流動，周圍的輕微震動也在腦海中形成一副副動態的畫面。她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隔着房門都知道有家長在過道裏來回巡邏。

    她推開房門，徑直走向巡邏的“家長”，主動說道：“巴特大叔，我想去看看鮑比。”

    巴特是一個非常強壯的中年人，平時沉默寡言，但相比其他幾位嚴厲的家長，他對小孩子很寬容。賊窩裏的小手指都喜歡巴特大叔，待在他身邊會有一種安全感。

    斯蒂芬妮卻知道巴特絕不簡單，她激發了手心的蜘蛛花紋更能感受到巴特體內蘊藏着濃烈的生命活力，就像一顆大樹。

    幸好，巴特並沒有察覺到斯蒂芬妮的特殊變化。他打量了這個最受“家長”們青睞的小賊頭，笑着說道：“快去吧，鮑比馬上要走了。老頭子一會就帶他去藏金室拿錢，他拿到錢就不回來了。”

    斯蒂芬妮說了聲謝謝，就光着小腳丫跑向鮑比的房間。有幾位家長也都看到她，不過，大家都知道斯蒂芬妮在外面流浪的時候差點被凍死，多虧鮑比把她撿回賊窩。由於斯蒂芬妮的年紀比別的孤兒大好幾歲，皮姆老頭當時不樂意收留她。也是鮑比苦苦哀求，她才沒有被趕走。

    事實證明，斯蒂芬妮天賦出衆，鮑比是撿到寶了。

    兩個人的關係一向親近，斯蒂芬妮想找鮑比告別也很正常。“家長”們對斯蒂芬妮總是另眼相看，自然不會阻止她。

    鮑比在賊窩裏擁有獨屬於自己的小房間。斯蒂芬妮闖進房間時，捲髮少年正在收拾包裹。他看見穿着粗布睡裙，光腳跑來的斯蒂芬妮不禁笑道：“小丫頭，我要走了，但我沒有禮物送給你。”

    緊接着，鮑比用脣形告訴斯蒂芬妮：皮姆悄悄找過我，說北邦兄弟會已經開始排查島街孤兒，他們很快就能查到我的頭上。我必須走，今晚就走，再也不回來了。

    鮑比和斯蒂芬妮其實有一個共同的祕密，他們都是孤兒，都來自島街，而且還表兄妹的關係。

    斯蒂芬妮的媽媽是鮑比的姨媽。他小時候父母雙亡，就被姨媽的家庭收養。姨夫、姨媽對他視如己出，他和斯蒂芬妮的關係就像親兄妹。可惜，沒過幾年，姨夫也死了，斯蒂芬妮的媽媽不得不帶着兩個孩子改嫁。但繼父是個黑幫成員，他可以接受的年幼的斯蒂芬妮，卻不待見8歲大的鮑比，就把鮑比偷偷買給了金手指。

    這麼多年，斯蒂芬妮對鮑比哥哥的記憶早就淡了，可鮑比始終沒有忘記姨媽一家的恩情。

    島街大屠殺之後，鮑比尋到一個給北邦兄弟會送信的機會，特地去島街附近轉悠，想打聽姨媽和表妹的消息。結果，他找到了斯蒂芬妮，但姨媽一家，包括賣他的繼父全都被殺害了。

    斯蒂芬妮跟隨鮑比來到水蛇鎮，加入這邊的金手指。除了鮑比，沒有人知道她是島街餘孽。但金手指的“大家長”皮姆知道鮑比出身島街。

    現在，北邦兄弟會也開始清除內部的島街孤兒。可見，落葉城的高地貴族誓要將島街平民斬盡殺絕。

    鮑比其實和牧狼少女沒有任何關係，他現在也要逃命了。斯蒂芬妮又恨又怕，還特別慌張。因爲，她和牧狼少女有非同一般的關係，手心的蜘蛛印記就是牧狼少女給她留下的，算是一種賜福，現在卻是她的催命符。

    經歷過慘事的斯蒂芬妮有着和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她感激鮑比對自己施以援手，卻不能完全信任對方。

    本來兩人是綁在一塊的螞蚱，現在鮑比卻要走了。斯蒂芬妮真的很擔心他會向“大家長”供出自己的身份。但她現在無計可施，也顧不上門外有“家長”偷聽，直接問道：“鮑比，你能帶我走嗎？”

    鮑比哈哈笑道：“你現在就像老頭的眼珠子，我哪敢把你拐走？斯蒂芬妮，你要在這裏好好學本事。將來等我發達了，我會回來看你們的。”他摩挲斯蒂芬妮的小腦袋，用脣語告誡道：

    我走了之後，就沒人知道你的身份。你自己小心，只要不露出馬腳，你留在這裏會很安全。

    斯蒂芬妮轉了轉眼珠，突然抓住鮑比的手，用力咬了一口。鮑比只覺得手掌劇痛，彷彿被蜘蛛蟄了，連忙縮手回去。

    沒等鮑比質問，斯蒂芬妮跺腳哭喊道：“我恨你！”

    說罷，她捂着臉，轉身衝出房間。暗中監視他們的“家長”還以爲小斯蒂芬妮不甘心被鮑比丟下，所以才傷心怨憤，咬破鮑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