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前驅(上)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蟹的心字數:2460更新時間:24/06/26 21:06:26
    夕陽將落,樑護仰天看着空中血紅的雲霞,彷彿於城中的血腥一般無二。

    城頭的廝殺早就已經停止了,但城中百姓們的噩夢纔剛開始。

    按照蒙古人的規矩,凡抵抗之後城池被破的,闔城皆屠。雖然這會兒攻破城池的壓根不是蒙古人,但蒙古人的狗也得遵循主人的規矩。

    所以,樑護就只能看着身邊的屍體。

    有從城頭奔逃往城裏時候,背脊遭砍刀一揮兩段的屍體,有從城裏往城門奔逃時,被馬匹反覆踐踏,渾身骨骼俱斷的屍體。有士卒的,有軍官的,有百姓的,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小孩的。

    就在街角,在他躺臥之處的旁邊,屍體堆成了堆,就像是遭瘟以後被殺死的牲畜那樣。

    唯有樑護本人,因爲自知腿傷沉重跑不了,所以乾脆躺平,一心等死。大概他躺得過於心安理得了,反而沒人注意。忽剌剌奔進城裏的黑軍士卒沒在意他,從巷子裏頭兜轉出來,光着膀子的渤海人也沒注意他。

    他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很久,體溫在下降,呼吸也漸漸微弱。有血水從屍堆最高處流淌下來,漫過下面一層層的人,最後被樑護的腿阻礙了,於是積成了黏稠的一堆,只有少許換了個方向,流淌到路旁的溝裏去。

    樑護轉了轉眼珠,順着血液流淌的方向看,看到有個女人在溝壑底部,小心翼翼地爬動。血污遮掩下,依然能分辨出她的面龐很美麗,髮髻編結得很精緻,應該是城裏某個官宦的妻妾。她注意到樑護的眼神,露出哀求的神色。

    樑護立刻移走視線。他依舊仰躺着,動也不動,然後隱約聽見那個女人從旁邊悉悉索索地爬走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一個黑軍士卒終於注意到了胸膛微弱起伏的樑護,握了握手裏的刀,大步走來。

    樑護咧嘴笑了笑,心想,總算等到了。

    他閉上眼,等着最後時刻來到。隔了好一會兒,卻一直沒等到後繼的動靜。

    樑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往外看看。發現那名率軍攻打東門的兇悍將軍,不知何時就站在他的腦袋邊上,俯首凝視着他。

    「這人有點眼熟……」

    石天應皺眉盤算着。他在平州左近的軍旅裏頭,是有幾個熟人的,不過怎也不包括這個頭髮花白的中年卒子……是在哪裏見過呢?肯定見過的,而且,就在不久前……

    「對了!這是那個隔牆刺槍的傢伙!」

    石天應用拳掌相擊,發出啪地輕響:「這是個好手,看起來傷的不重……先帶下去,拔了箭,敷點傷藥。願意投降的就留下,不願意的就殺頭!」

    「遵命!」

    兩個傔從上來,掰着樑護的腿,看看他的傷口,還扒開傷口看看裏頭模樣。樑護凍得厲害,並不覺得疼。但他依然吼了兩聲,說殺了我吧,讓我死了算逑。但他的氣息微弱,用足了力氣也像是喃喃自語。

    兩個傔從壓根沒聽見,自顧擡着樑護,往城外走去。

    晃晃悠悠間,樑護聽見石天應威嚴地吩咐幾個部下:「適才大汗的命令你們都聽見了,說要屠盡,那就屠盡,不得遺漏。不過,咳咳,咱們鏖戰一日,兵馬也要補充。所以發現可用之人,不妨姑且籤軍……他們如果不降,再殺也不費事,對不對?」

    「郡王英明!」幾名部下大聲應道。

    北京路那邊,不是只有一個臨海郡王張鯨麼?狗東西投了蒙古人,這就當上郡王了?

    樑護繼續喃喃地罵着。他們又說了什麼,樑護被擡着遠走,聽不見了。

    幾個傔從的動作很粗魯,他很快就被晃得昏昏沉沉,快要暈厥。將到城門口的時候,他隱約聽見有女人在尖叫;然後看到那個髮髻編結精緻的女人沒有穿衣

    服,擺着白生生的兩腿往寒風呼嘯的城門外跑。城門內外,有許多人開始大笑。

    這些人,都已經不是人了。

    樑護罵了句,瞬間失去了知覺。

    蒙古軍不斷深入中都路,不斷攻克一座座雄關,漸漸逼近中都的時候,定海軍反倒沉寂。彷彿隨着遼東的大雪,山東也就此平靜。

    十二月底,元旦前的兩天,有三百來名將士趕到了益都城北的東陽城。

    東陽城本是郭仲元所部的駐紮地。隨着營房和各個工場的就位,訓練用的校場擴建,各部有功將士和新招納的才勇之士輪番受訓整編的高級軍校,也定在這裏。

    因爲軍隊的規模急速擴大,需要受訓的基層軍官從各地不斷彙集。

    有的人從軍時間太短,所以來此接受五天或十天的短訓,主要學習內容主要是軍隊裏頭行軍、作戰、駐紮、訓練、管制所需的各種規範、各種律令。

    也有的人立功不小,或者被上頭格外看好,那就要接受二十天乃至兩個月的中長期訓練。

    據說這種訓練,包括史學、兵法、算學、地理等諸多內容,有些教材是宣撫使親自編撰的。而其中一些獨特的學問,來自於宣撫使夢中所得異人的傳授,設非宣撫使的親信,或者被宣撫使青睞的前程遠大之人,斷不能接觸這等祕要。

    所以某個軍官但凡得到通知,要來東陽城長訓,往往就代表了後繼的提拔。雖然提拔的結果是軍官要離開原有的部伍,但將士們身處定海軍這樣一個快速膨脹的團體,大都對未來充滿信心,故而對提拔也都期待異常。

    尤其是那些整訓之後暫不授予新職,而留在宣撫使身邊做侍衛的幸運兒,更是明擺着一步登天,從此前途遠大,要被衆人豔羨許久了。

    抱着這樣的心態,那些軍官或士卒來東陽城報到的時候,走在道路上的氣派都和一般的武人不同。他們哪怕經過田間農人身旁,也會格外挺起胸膛,務必使自己威風堂堂,對得起那些農人的敬畏和憧憬。

    不過,這種得意洋洋的炫耀機會,全然落不到郭仲元所部將士的身上。

    皆因郭仲元所部的軍營就在東陽城裏,與軍校只隔一道牆。他營裏的將士出了轅門,沿着巷道走幾百步,就進入軍校,沿途除了工棚裏勞作的匠戶,見不到半個尋常百姓。

    餘醒和於忙兒兩個,便是從巷道走來之人。

    兩人站在軍校門口,和三百名同來整訓的將士匯合,聽着這些人講述沿途所受的尊重,總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少了一份特殊的榮耀。

    而這種遺憾,在聽聞整訓時限的瞬間,又轉變爲了巨大的驚訝和不忿。

    「什麼?」

    餘醒失聲大喊:「五天?這不是把我們當作新兵看了?這……這不是瞎胡鬧麼?豈不是在消遣灑家?」

    他的堂兄餘孝武,是定海軍中有名的烈士,他自己有過軍校學習的經歷,和定海軍中許多將校都認識,甚至和宣撫使郭寧也能說上話。這些背景堆疊下來,難免讓他生出一些驕橫,站在軍營前頭,旁人都不言語,只有他暴跳着問了出來。

    餘醒的毛躁性子,大約是改不了了。所以他真沒有注意到,距離這些學員數十步的一座望樓上,郭寧正扶着闌干俯首觀看一衆將士。

    餘醒的喊叫聲傳到,郭寧立即冷笑一聲。

    「餘醒這小子,怕是個難當重任的,怎就把他挑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