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親上加親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花泡枸杞字數:5834更新時間:24/06/26 21:05:32
乾德八年甲戌冬至。
古時冬至日過節;冬至、元旦、萬聖節(皇帝生日)合稱三大節。
送寒衣、賀天、繪製九九消寒圖。
邢母攛掇邢岫煙給賈琮送了一件棉衣。
邢岫煙不冷不熱地拿進屋裏。
賈琮笑納:“你們家田地在哪?
租賃的還是自己的?”
“原先是租下來,再租給別人。”邢岫煙抿嘴道。
這種情況很普遍,地主租給佃戶田地。
佃戶可以轉手出去,或者僱人種植。
叫做佃農經濟。
“現下不收人頭稅,攤丁入畝。
蘇州府清丈過了,就買了下來。
按畝計稅。”
“姐姐能帶我去看看嗎?”賈琮道。
他來盛澤也不想虛度時光,去了揚州盤下作坊。
來蘇州他便想做一個“寮主(外來資本家)”。
順便可以提攜一下邢家,但得看看他們靠不靠譜。
邢岫煙櫻脣輕啓,奇怪地道:“那地我不大去的,都是一些貧農。
你舅媽和我往常只是照看蠶室。
他們送桑葉、棉花,有時就織織布罷了。
怕弄髒了你。”
“不怕、不怕。”賈琮搖搖頭,表示不介意。
入席吃飯。
邢忠呵呵笑道:“我妹妹入了府上,大家都是一家人。
外甥甭客氣,就當自家一樣。
嗯...岫煙啊,那消寒圖繪好了嗎?”
“繪過了。”
邢岫煙輕笑,然後把帶賈琮出去溜一圈的事情說了。
“外甥也繪一幅,繪好了再去。”
邢忠兩口子都不在賈琮面前提得罪打行的事。
“好。”
賈琮飯後繪了一幅,邢岫煙帶他出門。
邢母琢磨道:“還一家人,我這麼些年。
都沒見過你妹妹的人影兒。”
“這不是山高路遠嘛。”
邢忠擺了擺手,低頭吧嗒吧嗒抽旱菸。
邢母撇撇嘴:“不是山高路遠,是緣深情淺。”
“你個婆娘知道個什麼。”邢忠哼哼道。
邢母冷笑:“你是不是也想把閨女送進去?
來個內侄女做兒媳婦?
我們閨女性子淡,可大字也認得幾個......”
“不好麼?這小外甥除了剛來時惹了人,禮數倒還周到。
人家可是考出來的順天府秀才。
吃喝不愁,侯門再深也深不過六尺。”
邢忠打起主意來,但心裏又個沒底。
準確來說各方面都沒底,也不知賈琮接下來什麼反應呢。
邢母沒好氣地翻個白眼,吐出棗仁碎道。
“既然是秀才相公,來日也要科舉發家。
那些可是翰林閒官、飛在天上的人。
瞧瞧如皋蔣家、華亭丌家、桐城方家。
哪個不是各自的女婿親家?
官官相護,結盟聯姻。
人家會看得上咱閨女?”
邢忠被這番話說得不快活,想來想去,突然眼睛一亮。
“跟我妹子說不就行了!她是嫡母。
沒個親生兒女,那時小外甥若果高中了。
她如何不指望一個依靠的地方?
內侄女做兒媳,親上加親。
對她也有好處,這不就成了?”
邢母皺眉:“可人家比咱閨女小。”
“這不是大事,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磚。
越小抱得金磚、銀磚越多,嘿嘿。”
........
表姐弟倆乘上二人搖櫓的小船,進了蓬內。
鐵牛、曹達華外面站立。
賈琮問道:“木瀆、府城的信怎麼樣了?”
“木瀆的璉二爺、林姑娘收了信。
我送去時,說話就要回去。
這時早過了滸墅鈔關了。”
鐵牛回話,木瀆就在盛澤北邊。
吳江吳縣比鄰,撐船可達。
又說:“璉二爺囑咐爺早些回去,莫要在外貪玩。”
曹達華聲若奔雷,插過話道:“蘇州府城的信。
是俺叫人送的,路遠還沒回信。”
賈琮點了點頭,邢岫煙安靜嫺雅地坐在木壁下的坐墊。
陳舊的米黃裙子蓋到弓鞋上面,一雙素手拿了油傘。
她的玉指修長、潔白,因爲江南養蠶、蘇繡非常講究。
刺繡的女子是不能做粗活的,務必要把雙手保養好。
首先;蠶不能沾油煙等氣味,養蠶,手要乾淨。
其次;蘇繡習俗歷來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爲此蘇繡才馳名天下。
不過岫煙也是下廚房的,做不出有名的蘇繡。
“林姑娘又是你的一個表親?”
邢岫煙看向眼前的少年表弟,淡淡問道。
“和我也算有血緣關係吧,林姐姐的母親是我親姑姑。
嫁的是揚州巡鹽御史老爺。
前兒告病歿了,祖籍在木瀆。
我們南下也是爲這事.......”
賈琮看看她衣着:“等下回來,要不我們去一趟布行、絲行挑些東西?”
邢岫煙低下眉,矜持道:“不用,那不是騎驢找驢嗎?
我家就有生絲、織機,沒必要穿那麼好。”
看她不施粉黛、服飾寒酸的樣子。
偏偏坐在那兒,小船飄過一座又一座江南小橋。
淹沒人羣,那種麗色卻掩飾不住,麗色中透着超然。
賈琮知道真實情況未必如此,恐是家徒四壁、拮据慘淡的緣故。
遂也沒戳破她,這段日子瞧瞧邢忠、邢母也不是那種很勢利的人。
市儈倒是有點,畢竟是小市民,誰不會斤斤計較。
因此賈琮的那點拉他們一把、再收爲盛澤代理人的想法。
自然而然也不拂拒了。
他這次的重點不是在盛澤開書店。
賈琮從明清史料,以及大楚江南的親身經歷瞭解到。
資本家在江南是非常吃香的。
如果擁有一個較大的莊子,魚蝦、牛羊、棉花、桑樹......
各種東西全方位立體化經營。
在古代,糞都是錢!
這種經濟是穩固的,這麼幹的富商不在少數。
下了船,走進一片桑樹林。
地形是廣闊的平原,丘陵較少。
冬日桑葉光禿禿的,枝幹孤零零地搖曳。
桑樹種植也甚是講究,距離、壅道(糞道)、水源。
四五個邢家佃戶也是乘船運糞,來回挑着施肥。
在江南市鎮,產糞的地點固定。
一個鎮和另一個鎮的聯繫緊密。
距離都在幾裏、十幾裏之間。
邢岫煙翩然走在壟道上,伸手指點他。
賈琮盯着她的繡鞋:“邢姐姐不是纏足的?”
“民間女子纏足的不多,要做活呢!
老實說,纏足對於儒家有相適。
但也有相悖的地方。
文人偏愛那種不得見光的三寸金蓮
你也是?”
邢岫煙微微一笑,渾不介意地回頭說道。
言罷眨了眨眼,朝他投了個詢問的目光。
賈琮搖頭:“不是,我認爲自然更美一些。”
兩人走了一段,看見林間邢家佃戶和另一撥人在起爭執。
那一波人有十幾個,爲首的着綢緞,穿着體面。
一看就是大戶人家類似管事的人物。
邢岫煙不快地皺起遠山眉。
賈琮道:“那晚我聽見了,景甲長說你家地和丌家挨着。
丌家既然是華亭名門,怎麼來的吳江?”
“這是常有的事,名門望族宗族龐大。
吳江這一支和華亭丌家是同宗的。
他們家世代出翰林,還出過太師。
有幾十萬畝地,士大夫不用交稅。
都不知有多少人把地投在他們名下。
瞞稅漏稅......這人是吳江丌家的丌管事。
好幾次因水源問題,和我家佃戶起口角了。”
邢岫煙秀項一扭,低頭無奈地說道。
“那個祖公爵,也是吳江丌家的人。”
該來的,總會來啊!
賈琮自嘲一笑:“怎麼我到的地方,都有禍事?
人家說我是天煞星,想來是有原因的。”
邢家的佃戶在這邊的有兩個。
另三個在棉田那邊施肥,聞言趕過來,皆汗水溼透衣背。
“東家姑娘過來了?
又是這丌家!
打定主意想侵佔人良田呢。”
另一個佃戶道:“這樣下去,沒法子了,今年交了租金。
東家姑娘,麻煩回個話,我們不想再租了。
活不下去呀......桑樹、棉花,爲多賺點。
棉田套種冬小麥,這幾樣不耐寒也不耐旱。
水總是要澆的,他們家大業大又在上游。
斷了水,沒個地方說理去......”
“就是,冬天爲了降寒。
必須澆水的。
不然小麥都凍死了.......”
澆水的原理,是因爲水白天吸熱。
晚上放熱,冬天不至於凍死農作物。
古人經過長期的實踐,是明白這些道理的。
尤其江南地方,精耕細作。
各種作物種植都有一整套的經驗。
富商、士大夫、地主都會買一些農家指導書參考。
甚至不乏以身試法、實驗記錄的。
“我知道了,回去說與父母,要不回景甲長。
是要私下處理,還是官府來辦。
總有個說法,我一個姑娘家,可不知這些事情......”
此事雖然切身相關邢岫煙自身,但她明白自己無法處理。
五個佃戶垂頭喪氣,一肚子窩囊氣沒處發。
各自杵了鐵鍬鋤頭的木把手,杵在一邊。
邢岫煙想求一下表弟賈琮,卻只見他沉思不語。
似乎沒有多管閒事的心,她自己欲言又止了。
也是!
賈琮只是一個小小少年呀!
十有五而志於學,二十弱冠,三十而立。
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邢岫煙如是想道,不怒也不怨。
對面那撥人昂然走來了。
那天發生過衝突的祖公爵赫然在列。
祖公爵與丌管家耳語一番。
丌管家滿面倨傲:“這位想必是盛澤的邢家姑娘了?
姑娘家拋頭露面,像個什麼話!
方圓百里都是吳江丌家的地盤。
咱就不用自報名號了,你們要是報官呢。
嘿嘿,就看公堂上,誰的口舌厲害了.......”
“我看不是比誰的口舌厲害。
而是誰家勢力大、誰錢多是吧?”
賈琮戲謔地插口調笑道。
丌管家神色一凝:“這位小相公是?”
“也不用咱自報名號,金陵方圓百里皆知的那個。
‘賈不假,白玉爲堂金作馬’。”
賈琮淡淡道:“你們應該清楚,那位‘公爵大人’更清楚。”
“怠慢了,原來是金陵四大家。”
丌管家的態度並不恭敬:“我也是今兒才知,邢家居然與賈家有姻親......
但這事兒,我們丌家想辦下來。
老早就說過,爲的是便於管理。
邢家不過是二十畝的地,開個價,往年便談過。”
賈家雖是公府。
但國公爺可是沒有了,四大家族互相聯姻。
在祖籍故地金陵無人敢惹,到了蘇州未必還能蠻橫了。
強龍不壓地頭蛇!
連一個小小的打手頭領,背後都有勢力。
實際上他們也根本不怕勳貴家族的後代。
江南的水深着呢!
吳江丌家是華亭丌家支脈,世代翰林。
出過聖祖、太宗、乾德的講官老師。
論名望、皇帝心裏的地位,他們怎麼會怕!
如此,這些世家的家奴也蠻橫慣了。
僅僅打聽到賈琮是榮國府公子。
現任蘇州知府沈鎬是賈琮座師。
他們卻不知道也不想打聽,丌管家並不畏懼。
“邢家不想賣,那是邢家的事兒。
你們可真是清要世家的奴才啊!”
賈琮雙手背在身後,無視衆人。
踱上田壟,滿意地道。
“好,吳江丌家這邊的一百畝地。
我瞧上了,你們開個價吧......”
“公子說什麼?”
丌管家以爲自己聽錯了,冷哼道:“那便看誰的拳頭大!吳江縣衙見!”
囂張!
這位榮國府的少爺太囂張了。
竟然敢強買他們家的地。
好,看縣太爺到底幫哪家!
——————
丌家人坐船回吳江,丌管家收了幾千兩租金。
祖公爵在船頭憤憤不平:“我去求老爺。
咱家姐姐成爲十三房姨奶奶不久。
最好把那個邢家姑娘,判給我做媳婦。”
“應當問題不大,吳江縣尊不會爲了一個外地人。
得罪本地士紳的!否則他幹不下去。
政績出不來,烏紗帽不保,此乃其一。
其二;咱們的通訊比他快。
他要拿賈家的勢力壓人,總是後到一步。
其三;那個邢家不發達,嫁進賈家的夫人。
必然不把他們放在心上,這樣還怕什麼?”
丌管家毫無懼色地分析道:“你還得在十三姨奶奶面前爲我美言。
給老爺吹吹枕邊風,你我在盛澤互幫互助。
也就待得長久了。”
凶神惡煞的祖公爵像個乖孩子一樣點頭哈腰。
下船回到吳江縣城丌家府邸。
小廝報:“華亭那邊的公子過來了”。
丌管家愣了幾秒,揮手讓祖公爵下去。
他進府給老爺、太太們回過話。
來到外書房又聽見華亭過來的大公子丌詩軒的聲音。
“《蘭陵誌異》第二卷的《畫皮》。
跌宕起伏不下《倩女幽魂》。
《倩女幽魂》是大團圓《畫皮》。
卻是來了一出換皮,其要旨。
揭示了古往今來之人的重皮相。”
另一個是他好友蔣化狡:“是啊,手稿在采薇姑娘手上。
我三百兩銀子跟她買,她不賣!
這本是我從揚州書店買的。”
小廝通報。
丌管家進去先問候了客套話。
原來華亭丌詩軒是個蘇州迷。
經常跑過來和這個本家混熟了,就問丌管家事。
丌管家回了今日之事。
丌詩炫詫異道:“賈琮,是哪個賈琮?”
“榮國府。”
丌詩炫想了想:“那是你們這邊的事,我先不管。”
丌管家退下。
蔣化狡不滿道:“你們這家分支做得太過了。
凡事適可而止,蘇州的笑話還少嗎?
明朝就有幾位蘇州官兒的家。
被老百姓放火燒了,衆怒不能犯啊......”
“別說我了,你還不是一樣。
你我並稱江左三大家之二,你好不容易進入翰林院。
結果一封奏摺就罷官在家,我考了三次會試都不中。
魯莽的事還少麼?
我就想看看那個賈琮有沒有能耐。”
~~~~~
“你還真看上丌家的百畝地了?
小心撐死了你......”
邢岫煙搖頭失笑,漫步在盛澤巷道。
“我又不是搶......那塊地好。
有湖泊、水源,有了那一百畝地。
你們都不用愁了。”
賈琮打着算盤,鐵牛討好地跑上來,遞上包袱。
賈琮遞給邢岫煙:“諾,冬至送寒衣。
來而不往非禮也,給你買的裙子、胭脂。”
進了邢家院子。
邢岫煙邊走邊打開看,是一條梅花圖案的紗裙。
這些包括胭脂之類,她幾乎不用。
但是女孩子家哪有不愛美的,微笑收了。
當晚才得知邢忠去了縣衙,差爺來通知。
邢家、丌家因爲地界水源的事,鬧上了公堂。
邢岫煙換了紗裙出來,長髮披肩。
清秀麗質,那種豔麗愈發出色了。
邢母擔憂道:“好外甥,你真有把握麼?”
“嗯,最後我們會贏的。”
次日。
邢忠乘船回來,滿不在乎道:“輸了,官司輸了!
縣太爺叫我們把那二十畝地賠給丌家。”
“什麼?”
邢母聞言渾身哆嗦,悲嘆一聲,氣暈過去。
邢岫煙忙去扶住,看着無動於衷的一大一小兩個男人。
面露複雜,真不知賈琮的把握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