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揚州瘦馬,徽州鹽商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花泡枸杞字數:5612更新時間:24/06/26 21:05:32
    林如海繼續笑問:“你認爲如何改?”

    “實行鹽引,朝廷謂之綱鹽。

    北明朝以來,有了鹽引。

    鹽務便暢通無阻,漸漸演變成商戶私有。

    商亭、客亭遍及兩淮。

    一旦觸犯他們,他們立即罷市。

    鹽商罷市,老百姓就會造反。

    山東幾府的鹽也賴兩淮,可謂事關重大。”

    “故此晚輩認爲,聖上有力革新。

    何不改鹽引爲票鹽,全力收及官府把持。

    市不可無商,但若爲生民計。

    鹽場唯有無籍竈戶,苦不堪言。

    何不分給販夫走卒,民戶貧農進入鹽場。

    憑票經營,官府摧課(收稅)。

    只要不明着來,等他們發覺。

    已經無可挽回......”

    將心中構思地想法一口氣說完。

    賈琮喝了一口茶,手指向案上瓷瓶道:“姑老爺,青蛙放在溫水中。

    它是沒知覺的,等水燒漲。

    它就逃不脫,只能等死了。”

    林如海聽完,死氣地眼睛突然泛起精光。

    盯着這個大舅子的庶子,拖着病體,強打起精神,一捋鬍鬚道。

    “改綱鹽爲票鹽,那不是換湯不換藥麼?”

    “不然。”

    賈琮奸詐地眨了眨眼:“姑老爺,票鹽主要抑制的是鹽價。

    鹽價暴跌,官府收攏。

    得益的不是朝廷和百姓麼?”

    林如海蓄起來的鬍鬚有一尺多長。

    他抹須的白皙右手突然停下。

    看着賈琮沉默不語。

    如此一來,那些鹽商的下場不難想象。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而眼前的賈琮說起來,毫無憐憫、同情之心。”

    林如海心道:“此子固然是聰明,就是太過奸詐了啊......”

    “官場公務牽一髮而動全身,你現下懂得還太少。

    又旅途奔波勞累,且先在敝府安歇幾日。

    研磨時文,我交代完事情,再說。”

    林如海沒有應答,淡淡地轉移話題道。

    賈琮告退而出,暗歎道:“林如海就是既得利益者。

    說不定和大鹽商有關係。

    要不然怎麼不敢放手一搏呢?

    士大夫啊士大夫,好虛僞的一個團體啊。

    難怪崇禎說:文臣人人可殺.......”

    紅樓賈璉後來說要是再發幾百萬的財就好了。

    建造大觀園的錢財,又不是皇家撥的。

    可想而知是林如海做巡鹽御史得來的。

    一個七品官。

    一年的俸祿加上養廉銀,絕不會超過一百兩。

    而林如海坐擁江南園林。

    資產高達百萬。

    如何不是貪或者賄賂來的?

    古代所謂的風花雪月。

    只屬於極少數的特權階級!

    絕大部分人,並不好過。

    當鹽政官員、鹽商大戶們揮金如土、粉飾太平的時候。

    鹽場的竈戶、挑夫、管事、墮民在他們的監視下。

    不準熬製私鹽。

    挑夫一次擔三百斤,日行幾十趟。

    才有一千文錢,也許下一刻就會死去。

    平民百姓,也得不到實惠中肯的鹽價。

    真是個操蛋的社會。

    .......

    林如海回臥室躺下,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

    當初賈雨村便是他推薦給賈政的。

    那賈雨村目前倒是上道。

    在應天府幫薛蟠隱瞞了殺人罪名。

    蠅營狗苟,尸位素餐。

    林黛玉親侍湯藥。

    林如海目光柔和地看向女兒。

    “玉兒進京數年,多虧你外祖母關照。

    爲父問你,那個賈琮你可中意麼?”

    對於父親突如其來的發問。

    林黛玉在此時並無見外人的羞澀,反倒心中一緊。

    父親有此一問,明顯大有安排後事之意。

    她手中瓷碗幾乎拿立不穩,晃盪着險些掉下,垂首道。

    “女兒怎會想過那些,又不到談婚論嫁的年紀。

    且婚姻之事,父母做主。”

    對於賈琮的印象。

    林黛玉自己也覺得怪怪的,那人思想舉止倒也成熟。

    文才、品貌也算入等了!

    可她自從進京,就與寶玉同吃同睡、同起同坐。

    彼此關照,略無參商,宛如同居長幹裏的青梅竹馬。

    就好像緣定前生一般,她與賈琮有太多太多的隔閡。

    不瞭解彼此、陌生,即便近在眼前,亦覺是咫尺天涯。

    紫鵑前兒那幾句提醒。

    她也只認爲是賈琮一個親戚似的,來給父親解憂罷了。

    林如海翻翻枕邊的《儒林外史》。

    深爲魯編修女兒的才華惋惜。

    晚明王端淑的父親王思任曾經感嘆:生子八人,不及一女。

    病危之際。

    林如海多麼希望黛玉是個男兒,繼承他的家業。

    “爲父明白了,你自小體弱。

    下去吧,爲父睡會兒。”

    等黛玉關門退去。

    林如海嘆息道:“可惜豫親王指定了你。

    四大家族是支持秦親王的!

    豫親王名不正、言不順吶!

    吾女之事,吾亦不能安排......”

    .......

    .......

    揚州城東雙虹樓,有鹽商請客。

    賈璉、賈琮兄弟倆聯袂上去觀光。

    二人點了莧菜、白菜餡燒餅。

    叫了揚州最出名的五雲館唰羊肉。

    請幾位揚州瘦馬談情助興,縱情聲色起來。

    五雲館叫來的細點,有鵝油、椒鹽,價格不低。

    一百四十文到兩百文一塊不等。

    雙虹樓本家燒餅還有糖餡、肉餡。

    鹽商沈三貫財大氣粗。

    吩咐店家全來三份,照單全收。

    賈琮細細品嚐,可口美味。

    賈璉完全放開來吃喝,解下披風。

    雙虹樓豪華靚麗,座座屏風隔開成雅間。

    賈璉昂首呼道:“怎麼不演曲兒?”

    “同知大人和賈小相公請慢用。

    采薇姑娘這便過來。”

    沈三鸛三角臉,下巴尖尖的,身穿布衣,頭髮束起。

    商人明面不許穿絲綢,回身催促。

    “老半天了,她怎麼不過來?

    我出三千兩還請不過來麼?”

    那隨從小聲道:“老爺,采薇姑娘氣性傲。

    揚州瘦馬都是這個德行,她本不欲過來的。

    小的們拿京城國公的名頭威脅。

    這才梳妝打扮,但也不怎麼上心。

    估摸快到了.......”

    沈三鸛臉色一陰,一個煙花女子而已。

    還敢看不起我們商人!

    浪賤貨!

    陰沉着臉暗罵幾句,接着又轉過頭笑哈哈道。

    “二位先請慢用,慢用。

    這位姑娘因是出名的瘦馬。

    難請一些......”

    “無妨。”

    賈璉笑了笑不苛責,賈琮就旁觀的乖孩子模樣。

    片刻隨從又來附耳。

    沈三鸛臉色才好看些,他舉起雙手拍響。

    屏風後絲竹管弦之聲忽起。

    驀然唱出一段江淮口音的歌調來:

    “聽初更,鼓正敲,心兒懊惱。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

    進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寥荒店裏,只好醉村醪。”

    古代戲曲分南北九宮,以宮、商、角、徵、羽、變徵。

    變宮七音配十二律,得八十四宮調,南北有分。

    北曲一宮到底,南曲不限宮韻。

    靈活性大!

    但是同一笛聲、琴聲的音色。

    要求相同或相通。

    古琴也分七弦。

    這女子聲調甚是好聽,配律音色與京師天橋大有不同。

    更軟、更媚,這曲《掛枝兒》唱得悲慼、憤懣。

    “想當初,睡牙牀,錦色衾綢。

    想當初,勢傾朝,誰人不敬?

    九卿稱晚輩,宰相謁私衙。

    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思量起,當日裏,蟒玉朝天......

    雞聲茅店月,月影草橋煙。

    真個目斷長途也,一望一回遠......”

    一聲三嘆,一去三拂!

    此曲《掛枝兒》唱得令人潸然淚下。

    沈三鸛聽得動容,先前的心氣也消了,但卻不忘目的。

    “同知大人此番南下,一路勞苦奔波。

    實屬不易。

    想必林御史是要告病辭官了?

    大人覺着此曲如何?”

    “好!哪裏好我也說不出。

    可就是好聽!

    江南果然人傑地靈!”

    賈璉目泛驚異,興奮之中說着便道出了老底。

    “林姑老爺不能根治了,我約莫要等一段時間。

    興許會回蘇州的......哎。

    怎麼不叫揚州瘦馬出來見見?”

    柳采薇這一曲果然不負她的名頭。

    聽得賈琮也前世今生的種種情緒浮上心頭。

    甫一聽賈璉之話。

    賈琮臉色一沉,暗暗搖頭嘆氣:“蠢貨,賈璉你個蠢貨!

    《掛枝兒》是唱魏忠賢的。

    你聽不出來也就罷了。

    沈三鸛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會無緣無故請咱們?

    至少也得套些錢過來啊!

    真是豬隊友......”

    沈三鸛的眼神喜意一閃而逝,再次舉起雙手拍響。

    “采薇姑娘,出來罷,這兩位是赫赫有名的國公之孫。

    這位是璉二爺,旁邊是人稱大楚第一神童的琮三爺......”

    隨着他話音落下,水墨屏風拉開。

    賈璉眼睛頓時直了。

    一個水綠長裙、杭州眉妝花子、臥兔兒圍脖的妙齡女子款款走至酒席。

    一步三搖,嬌小玲瓏。

    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無不勾人魂魄,尖尖的小下巴,風情萬種的神態。

    鹽商的吃相往往太過難看,特別是徽州來的鹽商。

    動不動拿錢砸人,柳采薇便厭惡地拒絕不來。

    奈何人家擡出國公府。

    她倚門賣笑、酒席逢場作戲的。

    怎敢得罪權貴。

    她俏臉一直漠然冷淡,微微對賈璉彎膝福禮。

    到賈琮跟前時,妙目微微打量一眼,再福一禮。

    “蘭陵笑笑生名動江南。

    卻不知公子竟是少年俊郎之齡。”

    “姑娘謬讚。”

    賈琮欣賞地笑了笑。

    還別說,揚州瘦馬真是勾引人。

    走路、說話、琴棋書畫、舞步歌謠。

    都是爲了專門適應文人而培養。

    從某種程度上說,出名的煙花女子。

    她們在禮節上比閨閣千金規範百倍。

    最易吸引讀書人。

    反過來。

    煙花女子也以嫁讀書人爲榮,嫁商人爲恥。

    “《掛枝兒》是給魏忠賢唱的吧?”

    賈琮一眼看透這姑娘是被強請過來的。

    心念一轉,索性便拿此曲譏諷賈璉、沈三鸛。

    可惜不讀詩書的賈璉、附庸風雅的沈三鸛不明其意。

    柳采薇也不請求恕罪,退至一邊蹙眉道:“公子真博學。”

    “要不你跳一支舞來?”

    賈璉興致勃發,他不知魏忠賢是何人。

    “前兒腿摔傷了,固不能跳。”

    柳采薇笑着拒絕。

    沈三鸛正不滿,正想開口。

    賈琮接話道:“那就別難爲人家了,省得各自掃興。”

    柳采薇對賈琮報以微笑。

    賈璉雖是心動。

    可沈三鸛說過。

    柳采薇往來蘇杭、維揚、江寧一帶,名頭甚大。

    萬一引出糾葛,他不好收場。

    這種女人在士大夫之中,一般有關係的。

    據聞柳采薇曾爲黃淮侍妾,後被逐出家門,重操舊業。

    首輔黃淮是蘇州常熟人,賈璉自然也不敢鬧大。

    賈琮做主道:“那姑娘請回吧,我們也要散場了。”

    柳采薇窈窕婀娜地一福禮,黛眉微眨,秋波含笑,曲腿告退。

    幾人散場。

    沈三鸛付賬,賈璉擡腳先走了。

    賈琮出雅間見隔壁有人談論《儒林外史》。

    暗罵奸商,版權在他手裏啊!

    書在江南賣了,他都不知道。

    不過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蘭陵書社販賣江南書籍,不也是侵害版權麼。

    搞商品經濟就倆字,利益。

    賈琮的嘴臉也是太自私了。

    但也總不能無所事事地遊玩。

    賈琮攀扯道:“沈先生家在徽州,你們徽州歙縣的歙硯。

    天下馳名呢,今兒個我來揚州。

    才知我的書也被人賣了。

    我倒有盤幾家作坊、買幾間房的打算。”

    沈三鸛敷衍塞責,不怎麼上道,賈琮對他可沒啥好處。

    “鄙人只知是燕社分店和江左盟賣的。”

    “江左盟?他們首領是誰?”

    “剛剛還來過,蔣化焦,揚州如皋人。

    他被推爲江左盟盟主,一代文宗。”

    沈三鸛笑笑溜走:“不打攪小相公了。

    公子要盤幾家店面、買房。

    可找牙行。”

    沈三鸛優雅地下了雙虹樓,上轎,十幾個隨從趨在兩側。

    他略顯急促問道:“林御史也告病辭官,趁這個當口。

    咱們的百十條船鹽趕快運往山東。

    若有漏子。

    叫鹽場董事立馬鑿船沉舟,知道麼?

    鹽運使那裏的十萬兩銀子,商會送過了麼?”

    “送過了,老爺。”

    隨從親信回道:“纔剛去跟林府的買辦打聽。

    那位賈琮公子。

    據說林御史叫他暫時代理府內僚佐。”

    “什麼?”

    沈三鸛大驚失色:“快,快折回去,我親自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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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城廣業坊作坊店鋪。

    賈琮領鐵牛、曹達華從店前櫃檯到後面一排排的作坊房間。

    鋪面算是較大,足有兩畝,設成三進。

    院中鑿出幾個天井,新木味清香可聞。

    顯是新建的。

    “雕版印刷的排版都用什麼木?”

    賈琮摸着光滑的版面,問道。

    “賈公子,是花梨木、蘋果木,平穩、光滑。”

    沈三鸛保養極好的雙手指向門外的工匠。

    他們清一色瓦楞帽、粗布麻衣、褲腿用繩子綁着。

    “這二十幾個都是附近街坊的匠戶。

    在下全給公子尋來了.......”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木作、工匠規矩挺多。

    一旦受僱於人。

    寫明文契,不許他僱......”

    “唔,我明白了......”

    賈琮恍然道:“即是說,手藝好的都有僱主了。

    那沈先生給我招來的,豈不是沒人要的?”

    “瞧公子說的,規矩是多。

    但城裏代代學藝的匠戶手藝可沒落下。

    也有練幾年出來的學徒,五十個。

    熟練工月計一兩。

    揚州城物價挺高的,一月五十兩。

    百萬人口,城東兩畝地待價而沽。

    價值三百到五百兩之間。

    位置、風水都是不錯的......”

    “匠戶自有戶籍居所,皆是城內人。

    僱傭文契請了甲長作保,簽字畫押,一式兩份。

    只是公子是貴人,商戶戶籍。

    哪裏用得着公子去府衙填。

    必物色個人代理,我看采薇姑娘挺適合的。”

    “楮紙、竹紙、膠物、排版.......

    籠統算下來,投入便不少兩千銀子。

    雖是區區薄禮,還請公子笑納......”

    沈三鸛小心地跟隨賈琮步伐。

    在他側面伴走,不苟言笑卻又很有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