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林如海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花泡枸杞字數:5236更新時間:24/06/26 21:05:32
    坐在艙間牀沿。

    木桌擺過來。

    賈琮在竹紙上默寫了一遍《毛詩》。

    看看國子監修道堂的作業安排。

    又大略看了一遍書算、律學,百無聊賴地後仰躺下。

    水面平靜無波動,人心也淡淡的。

    艙窗外的山勢、水灣彷彿在動。

    他取出褡褳,攤開汪精衛的書信看。

    這位江蘇臬司分巡道先他一步南下了。

    江蘇慣例是巡撫、臬司駐蘇州,藩司駐金陵。

    總兵駐鎮江,河道總督駐淮安。

    兩江總督駐安慶(安徽不設省,併入江蘇、江西)。

    汪精衛是臬司按察使麾下的分巡道。

    介於巡撫三司之下、知府之上。

    總有見面的時候。

    鐵牛添了油燈。

    曹達華側艙傳喚。

    鐵牛問:“爺要歇了嗎?可要做那什麼俯臥撐?”

    “做事得鍥而不捨,不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我也要練得像曹達華那麼結實才行啊。”

    賈琮做了一遍,臉脖見汗。

    鐵牛過來坐在木桌邊,看看右方艙壁,撇嘴道。

    “琮三爺,你說林姑老爺要是沒了。

    我大楚女子沒繼承權。

    他那幾十萬、百萬的家產豈不是要託運回北上?

    那可就發達了。”

    賈琮搖搖頭,一臉無所謂。

    “這個真不好說,橫豎不關我的事。”

    鐵牛點點頭,嘆氣道:“林姑娘還真可憐。

    聽說本來林姑老爺有個兒子的,卻夭折了。

    這林姑娘雖秀外慧中,到底不是男人,不能成家立業。

    林姑娘又是不像寶姑娘會做人的。

    且自小帶病、弱不禁風。

    據說還愛哭哭啼啼、使小脾性。

    寶二爺都哄不過來......琮三爺,往後你娶奶奶。

    可不能娶這個樣的,我們做奴才的,不就有罪受了。”

    賈琮好笑,手中褡褳丟過去:“皇帝不急太監急。

    這都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的事,早着呢。”

    ........

    自打收到林如海病危致信。

    黛玉日日以淚洗面,伏案哭泣,還是無聲的。

    眼眸的一汪春水說來就來,嬌咳不止。

    紫鵑瞧瞧飯菜並未下肚多少。

    端給雪雁拿去倒了。

    那雪雁一團粉臉,是黛玉從揚州帶來的。

    年紀小些,不大通世故,直似沒這個人一般。

    紫鵑扶上黛玉香肩,“姑娘,想那些煩心事做什麼。

    不如先盼個好,到了揚州自有分曉。

    林姑老爺就盼着姑娘了,這一回去。

    看姑娘幾年一出落,不定能高興一場。

    是病總有好的時候。”

    林黛玉恍若未見未聞。

    紫鵑側背只見姑娘的一攏墮馬髻。

    淺綠紗質上襦、腰間玉帶,紫鵑咂砸嘴。

    緩緩再勸道:“姑娘,璉二爺未必靠得住。

    他自己也顧不過來,哪能好心照看姑娘。

    好的是琮三爺也下來了,他最是個能拿捏主意的。

    連豫親王爺也指名道姓要他做參謀......”

    “他參謀,和我有什麼干係?”

    林黛玉擡頭,淚痕流下兩頰,看得紫鵑一陣心疼。

    “男人的事我們不懂,寶二爺閨閣廝混的也不懂。

    要是萬一,姑娘將來無依無靠的。

    我聽說你們本家的族人都是吳中遠親。

    這可如何是好呢,姑娘與我都做不了主。”

    紫鵑不厭其煩地安慰。

    萬一父親死了,那真是寄人籬下。

    母親早已長眠於地下,數年闊別,父母音容猶在。

    小金山與得勝山的樣子依稀可辨。

    那梁紅玉擊鼓抗金兵的淮揚故地。

    祖籍的三吳佳麗地、中間的金陵帝王州。

    六朝金粉,王謝門庭,太湖之濱。

    吳中故里,此次南下,難道就要永別嗎?

    黛玉怔忡半響,方纔搖了搖頭:“我一個姑娘家,怎好與他說話。”

    “姑娘又犯小性子了,你不能與琮三爺長談。

    姑老爺還不能麼?

    姑娘是假充男子養大的,請西席,學詩書。

    那位先生便是應天府太守。

    姑娘只要和姑老爺說便成。”

    .......

    .......

    船行過淮安,進入揚州寶應、高郵。

    揚州府,江都埠頭。

    來往穿梭的商船、民船、官船四通八達。

    排滿了整個江面。

    忽有一張掛着“江南市舶司”旗幡的船隻橫衝過來。

    其他船隻紛紛讓道。

    埠頭上。

    鬱鬱寡歡的林府管家伸頭道:“來了,來了。

    咱們家小姐回來了,快擡轎。

    縴夫們下船拉繩。

    護欄內水手高喊:“拋錨!拋錨嘍!”

    賈琮、賈璉才踏出甲板。

    小廝丫頭們護住後面黛玉。

    不等粗使奴才搬運。

    埠頭挑夫一窩蜂地涌進來:“官爺,請我們本地行幫。

    揚州府哪個府?

    那做宅?

    那間坊?

    說一聲,立馬就到!”

    “請我們漕幫的!”

    “我們是牙行的!”

    賈琮微微皺眉。

    賈璉朗聲一笑,回頭笑道:“你看,地頭蛇就是囂張。

    請他們呢,要加價。

    不請他們呢,強龍不壓地頭蛇。

    這些幫會,背後有人扶持。

    如此看來。

    爲兄都不放心你孤身去蘇州了。

    且先揚州安下再說。”

    “二哥還是請漕幫,揚州鹽場重地。

    他們哪有不熟巡鹽御史老爺的。”賈琮出點子道。

    賈璉答應漕幫的去挑貨箱,打行、牙行的黯然退出。

    若是一般民船、商船。

    他們一定強買強賣。

    可眼前這是打起“江南市舶司”的招牌。

    強買強賣,不是作死麼?

    遠山如螺獅一般盤旋。

    近水碧綠如洗,水天一色。

    賈琮、黛玉跟後上了埠頭臺階。

    江水時漲時縮,臺階設得老長。

    這時漫到了只剩下二十多級。

    臺階與江水接觸的地方。

    碧綠色的青苔稀稀拉拉,隨水晃盪。

    埠頭上林管家迎下來,老淚縱橫。

    “小姐可算回來了,快上轎吧。

    這兩位爺...想必是老爺書信說的璉二爺?

    琮三爺?

    快請,快請上馬.......”

    “無需客氣,這是我兄弟。”

    賈璉不失風度地溫和一笑。

    林管家“噢”的一聲,不由多看了賈琮一眼。

    林黛玉應聲道:“璉二哥、琮三哥,都在家裏下榻。”

    林管家點頭:“理應如此,連月奔波,先歇下再說。”

    賈琮沉吟一番也沒拒絕,看了眼黛玉。

    雪雁正拿一個小木凳子放在轎門前。

    黛玉扶紫鵑之手上轎,青色珠幔。

    回頭微笑,兩頰浮出淺淺的酒窩。

    倆兄弟騎馬進城,至揚州城門口。

    攤販雲集,貨郎走街。

    商賈車馬絡繹不絕。

    “江都方酥,高郵鴨蛋,新鮮的魚膾嘍!”

    “儀徵五色糕呀!芙蓉糕呀!

    梔子花呀!十文錢一塊!

    十五文兩塊!”

    濃濃的江淮口音充斥市井。

    過了搜檢,進得城門。

    坊間酒樓可見徽州鉅商穿梭其間,鶯歌燕舞。

    豪氣逼人!

    四方巾、網巾、瓜皮帽、瓦楞帽。

    廟會、雜耍、口技、戲臺、說書,隨處可見。

    奢華、大氣、古老、滄桑。

    矛盾地充斥着這座人口高達兩百萬的揚州城。

    賈琮暗讚歎:“騎鶴樓頭難忘十日,梅花嶺畔共仰千秋......”

    曹達華、鐵牛倆吃貨,樂滋滋地買了魚膾回來。

    賈琮騎馬上看着食盒,便覺得鮮、脆、美,色香味俱全。

    不禁問道:“生的熟的?”

    “是生魚膾,作料一大堆,爺留着吃吧。”

    鐵牛嘿嘿一笑,趕緊跟上。

    賈琮放開口腹,不顧形象地吃起來。

    大熱天吃這個,爽啊!

    ~~~~~

    林家宅院修於城北。

    坐北朝南,雙環銜獸大門前。

    大理石臺階下有兩座獅子獸頭。

    左手方有一股活水衝出排水道。

    右方是中心大道,直達府衙、鹽運使衙門。

    背面靠山丘陵,重檐建築。

    外瞧進圍牆,園子不小,江南富豪建園成風。

    金陵不下數千座園子。

    揚州瘦西湖便是鹽商所建。

    引起賈琮奇異的是;林府對面是一座糞廠。

    營造門記載:左手有水,右手有路。

    背後有山,前面有糞。

    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俱全。

    爲最好的風水寶地。

    看來,林如海的行轅家宅是按風水造的。

    林管家迎進院子。

    轉過正對門口的紫檀木架子、大理石底座的照壁。

    趨二進、三進穿堂,入園子垂花門。

    各於後院園子覓清幽館閣安排賈璉、賈琮的住處。

    又吩咐人接待好賈家車馬人手貨物。

    林管家雖是笑臉相迎。

    可愁眉不展的神色時有流露。

    當晚。

    賈琮沉沉睡去,異鄉美夢,會見周公。

    客居異地是他前世的習慣。

    猶如飛出籠中的鳥兒,卻是一點都不想家。

    ——————

    次日紫鵑、雪雁送來飯食,吃過。

    儼然是精挑細選的江南菜蔬。

    紫鵑退下首站立,等他整理着裝出來。

    她道:“姑老爺見過二爺了,這幾天忙請郎中。

    氣色好了些,琮三爺跟我去拜拜。”

    “好。”

    賈琮答應着。

    他卻知道今年九月初三,林如海必死。

    對此他也無能爲力。

    其一;林如海對他來說完全是個陌生人。

    其二;他沒學過醫,聽到一個陌生人死了。

    能有何起伏呢?

    紫鵑叫雪雁引路。

    雪雁嘟嘴說:“紫鵑姐姐,我記不清了。”

    紫鵑哼道:“虧你貼身伺候姑娘。

    我一個老太太跟前的南下。

    走過一回,也記得了。”

    “我那時賣進林府很小,不大有印象。”

    雪雁嘟着嘴解釋,紫鵑無奈地搖搖頭,在前引領。

    穿了一道長長的遊廊,風送桂花之香。

    水飄殘荷之枝,隱隱有些秋涼了。

    出園子垂花門、跨院垂花門,才到西路外書房。

    剛行至門外。

    便聽見人聲:“那個賈琮中了秀才是嗎?

    他的《儒林外史》行銷到江南了。

    爲父閱過,想爲父中探花都三十幾了。

    秀才考了二十年,他十二歲便有秀才之身。

    大內兄有此子,難得、難得...咳咳......”

    “嗯......父親快別說話了。”

    “老爺、姑娘,琮三爺過來了。”

    紫鵑在門外通報,門內林黛玉聞聲退避出去。

    雪雁提了簾氈。

    賈琮進去。

    一眼便見太師椅坐一名長袍中年人。

    身材偉岸,面色蒼白。

    圓滑的梨木條案擺了幾搭鹽引。

    容貌清癯儒雅。

    不難瞧出此人年輕時是個俊公子。

    他便以晚輩禮節參拜。

    林如海瞧他是頭戴四方平定巾。

    腳踏秋冬棉布厚底靴,略瘦一點。

    面色康健紅潤。

    一身玄色袍配一條玄色腰帶,他手虛扶。

    居官多年的上位者氣勢彷彿有股力量一般。

    “坐,大內兄福量不小。

    難爲你小小年紀便有盛名。”

    “都是虛名,晚輩不敢克當。”

    兩人先度過完這些禮節套話。

    林如海才慢聲慢氣道:“陳東生與我同屬臺垣。

    這幾年書信往來,我對你的事蹟略有耳聞。

    既是親戚,便不套話了。

    京畿長蘆鹽場你想必聽說過。

    揚州兩淮鹽場這邊,徽州鉅商財富。

    佔國庫一半,不知你有何見解?”

    是考較還是什麼?

    林大人你沒必要這樣吧!

    賈琮眨眨眼,琢磨着如何對答。

    江蘇的淮南基本與淮東重合。

    兩淮鹽運使的衙門也在揚州城。

    揚州是一個鹽政管理中心。

    鹽運使貴爲三品大員。

    在七品巡鹽御史面前卻不敢造次。

    御史位卑權大,以卑治尊。

    揚州城的沒落。

    是在十九世紀,直接被剔除江南,劃爲江北。

    那時吳語在大江南北的普及也超越了江淮官話。

    現下屬於鼎盛時期。

    揚州鹽商暴富。

    僅僅是來此經營鹽務的徽州鉅商。

    百萬家產才是小富,行會商會林立。

    總財產佔國庫一半。

    朝廷不整他們,也是沒天理了。

    “姑老爺見諒,晚輩初來乍到的。

    對兩淮鹽場、揚州鹽商不大瞭解。”

    賈琮琢磨了會,端正道:“只是從史書中看到過。

    《宋史》載鹽引以來。

    一引百數斤,元、明、順沿用。

    鹽鐵巨利,國庫仍舊虧空。

    怕是官商濫發,私相把持的結果。

    商人哄擡鹽價,苦的還是百姓。”

    林如海焉能不知此中弊病。

    不過這話從一個十歲生員口中說出來,實是怪異。

    他語氣溫和道:“你說中了一點,鹽引長久了,必生弊病,痼疾難除。

    我受命之時,聖上再三囑託收上鹽稅。

    如今‘多病不辭惟藥物,未有涓埃答聖朝’。

    身在維揚勝地,不能以報萬一。

    實在慚愧!”

    林家祖上襲過列侯,且額外加恩一代。

    後來爵位散盡。

    楚朝的爵位是不能代代世襲的。

    倒有點類似於清朝的“十四等”。

    林如海探花及第。

    一甲第三名出身,如海不是他的名。

    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

    時下風氣,正妻死了。

    沒有子嗣還不續絃,會被指責。

    賈敏因病去世後。

    林如海不補填房、不納妾,感情算是專一了。

    賈琮收了回胡思亂想,整理着思緒,侃侃道。

    “那不外乎改革一途,除卻革新政弊。

    再無他法,再好的政令也會滋生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