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鄉試前的小風波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花泡枸杞字數:6753更新時間:24/06/26 21:05:32
    宛平城儼然一座京師西南雄關。

    東西長六百多米,南北寬三百多米。

    總面積二十萬多平方。

    城池內有翁城、羅城,南北無門。

    東西開兩城洞門,順治、永昌。

    城郊市集、村鎮密佈,西面盧溝橋橫跨永定河。

    它承載了十三世紀馬可波羅的足跡。

    無數商隊、讀書人的足跡。

    這日。

    挨近孔廟的坊間飯店、茶館、酒鋪。

    人流雲集。

    落榜的有人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有的失魂落魄、借酒澆愁!

    科考選拔上的人又有一種優越感。

    有的寫詩嘲諷他人。

    有的春風得意、沾沾自喜。

    儒教至此,醜態十足。

    良鄉諸生魏無知也在過關之列。

    此人在家鄉小有名氣,關於他無知的名字。

    倒是少有人嘲笑,據說大有來歷。

    《論語,子罕》篇。

    孔聖人說;“吾有知乎哉?

    無知也有,有鄙夫問於我。

    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因此。

    根據孔聖人的解釋,無知反而是一種謙虛、好事。

    縱使私底下有一部分讀書人不尊敬聖人。

    時常辱罵、調侃孔孟二聖。

    甚至拿“無知”二字來嘲笑魏無知。

    他也不以爲忤。

    坊間店鋪內,寬敞大堂。

    三五知己成羣結隊,討論話題都是這回科考。

    夥計、酒保、茶保來回穿梭。

    “魏兄,大楚第一神童賈景之也過關了。

    據聞他卷面不潔,被墨汁浸染。

    我等沒看過他的卷子,不知學政大人何以取他?”

    魏無知面色溫言地笑笑:“賈景之的時文、試帖詩在下看過了。

    雖也不是十分優異,但也無可指責。

    定在前十,是很公正的。

    卷面不潔是無心之舉。

    據說是同座的司馬匪鑑打擾的......

    不過他那首詩卻已經傳開了!”

    “原來如此,究竟是何等妙筆!

    還請魏兄明言,我等洗耳恭聽。”

    魏無知輕搖湘妃竹扇:“賈景之詩云:寶藏在山間,誤認卻在水邊。

    山頭蓋起水晶殿,珊長峯尖,珠結樹巔。

    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告蒼天。

    留點蒂兒,好與朋友看!”

    “此詩果然有妙處,誤認卻在水邊。

    點明非是他打翻墨汁,是無心之舉。

    倘若八股、試帖詩過關。

    卷面不潔也可原諒。

    倒也無人指責陳學臺了。”

    魏無知搖頭道:“學臺大人還是擔心的,卷面不潔。

    本就能判爲下等,可賈景之館閣體練得還行。

    學臺大人見此回了一首詩。

    此事必然傳開又是一段文人佳話了。”

    “咦?是何詩?說來我們也聽聽。

    不僅能飽飽耳福。

    也讓落選的同仁好有個借鑑之處。”

    魏無知輕笑道:“陳學臺詩云;寶藏將山跨,忽然間在水涯。

    樵夫漫說漁翁話,詩句雖差。

    文字卻佳,怎肯放在他人下。

    常見得登高怕險,哪曾見會水溪殺。”

    “嘖,難得!難得!這是一段佳話了!”

    “昔有朱慶餘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日填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張水部回詩,朱慶餘聲名大震。

    今日賈景之此舉,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最難得的是,魏兄乃羅師兄表親。

    他對事不對人,以直抱怨,此乃真君子。

    毫不諱言,這份心胸、氣度可敬可佩!”

    賈琮與周六合、張冇才、王浩三人角落一桌,側耳傾聽後。

    三人微微一笑,他們三人也取中了。

    過幾天便要送往貢院。

    周六合是孝子、苦讀型,十六歲了。

    說是“肯下十年苦功夫”也不爲過。

    張冇才是涿州天才,十五歲。

    王浩則是宛平本地人,據他說家境殷實。

    他年齡最大,十七八歲。

    這四個蘭陵盟元老,個個皆是八股精英。

    其中王浩考過一次鄉試,落第了。

    這回算是第二次。

    他們正聽着。

    中間靠左一桌唯有一位生員。

    自個兒斟酒、不點菜,方巾斕衫,面目無神。

    喝着喝着忽然嚎啕大哭,頭伏於桌。

    頓時吸引了所有考生目光,賈琮望過來。

    此人正是他同桌考生林浩!

    林浩鑑哭道:“我無顏面見桑梓父老矣!”

    一時椅子、條凳與地面木板的摩擦聲響徹全場。

    有不少生員過來安慰。

    魏無知當先勸慰道:“林兄何必自慚形穢。

    勝敗乃兵家常事,科場如戰場。

    何況現下只是頭場科考。

    後面還有錄科、錄遺呢!

    若有信心、鴻志,何愁不過。”

    此言一落,有不少人感同身受。

    紛紛動了惻隱之心:“不錯,不錯,縱使今年不過。

    還有下一個三年,人生有幾十個三年。

    大不了就和八股耗一輩子,一個考官眼瞎也罷了。

    不可能每個考官都眼瞎。”

    聽着衆同仁的勸慰之語。

    林浩情緒也冷靜幾分,以手袖揩拭眼角淚水。

    搖頭晃腦道:“多謝諸位仁兄好言勸慰!

    奈何在下非家境殷實者!

    我選爲房山縣學生員,已是滔天大幸!

    想昔日房山桑梓,老母勞累至死,春種秋收。

    去過賦稅、徭役,筆墨紙硯之費尚有何幾?

    忝爲諸生,幸能免去家中二丁徭役!

    然筆墨紙硯、時文子集、趕考住宿之費。

    全賴桑梓父老捐贈矣,今不能中?安能苟回?”

    周六合聽得不由潸然淚下:“林兄也是我同年了。

    但生員過千,我也不知你現狀。

    既然家中使費蜩螗,然而每年歲考。

    重定等級,林兄若肯努力判爲一等。

    領些官府補貼,亦不是難事啊。”

    “你周兼達是大孝子,歷來得縣尊看重。

    如今又有賈景之幫忙,於你不算難事。

    卻何以難倒我等諸生哉?

    一等廩膳生名額有定。

    我林浩非是不努力也?

    奈何,無權無勢耶!”

    林浩緊閉雙目,熱淚滾滾:“待得回鄉,父老失望。

    流言蜚語似於萬箭穿心!

    聲律啓蒙、四書五經、七五雜句、唐宗宋祖.....

    吾哪本不熟?”

    賈琮冷眼旁觀。

    他能場場順利,得益於活過一世。

    甚至於記憶中的某些格式、文章他能抄襲過來改進利用。

    再加上一些應對急智,平日練習積累。

    若非如此,坐在那裏哭的人。

    不是林浩,而是他賈琮。

    賈琮亦不會同情心氾濫。

    那一世經歷的冷漠、這一世的勾心鬥角。

    讓他變成了看什麼都沒有安全感、充滿質疑。

    且不說林浩險些讓他科考失利。

    就目前來看。

    林浩明顯用處不大,所以他只是冷漠地注視。

    現下又有幾個秀才紛紛把目光看向賈琮。

    魏無知溫文爾雅道:“賈蘭陵,久仰大名!

    今日咱們先不論虛的,林兄誠爲可憐。

    你賈景之是國公世家之後,不缺銀錢。

    可願助他一臂之力?

    如此,我等生員皆感你海量!”

    周六合也有些於心不忍,朝賈琮小聲道:“景之,咱們幫幫他吧。”

    這是一個小小的難題,如果賈琮推卸。

    對他蘭陵盟盟主、第一神童的名聲,想必有所損害。

    魏無知雖然不像針對他,順手推舟卻玩得不聲不響。

    這個魏無知,比羅奇才更危險啊!

    賈琮眯了眯眼。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

    在衆多生員注視之下。

    賈琮團團作揖一圈,微笑着看一眼魏無知。

    右手捏捏左手寬袖,甚是沉穩地道。

    “諸君,魏兄說在下乃是國公世家之後。

    不缺銀錢,然而我不敢苟同。

    首先,諸位有不少是家境殷實之人。

    在鄉也有社學、在家也有家族。

    家族之錢,怎是一人之錢?

    我賈琮在賈家,不過一介庶子爾。

    與林兄一般,擡頭低頭無不徵詢長輩父母意見。

    諸位能明此理乎?”

    “這倒是。”

    人羣有人應和,對於事實。

    魏無知也不好置喙。

    賈琮繼續解釋:“其次,在下雖爲蘭陵盟盟主。

    但蘭陵盟不過是同仁品文之團。

    我處處囿於家族,蘭陵書社也不是我的。

    時下經商,哪有士人勳貴親自掛名的?

    寧國府抄家不久,家兄死於非命。

    諸位豈有不耳聞的?

    我又怎敢頂風作案?”

    “那依你看,此事如何解決?”

    魏無知眉頭一皺,拉起林浩。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咱們能救一人,然而天下苦難者千千萬萬。

    誰能一個一個地救過來?

    諸位先不要說詩云子曰,倒是想想。

    我說的是不是事實?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諸位想想,我一介庶子真能揮霍千金嗎?

    我倒是想,非不爲也,實不能也!”

    賈琮話中帶有幾分揶揄意味。

    有人發笑。

    覺得這位大名鼎鼎的賈景之還是有趣的嘛。

    賈琮看着林浩道:“今日一事,算我等同仁義舉。

    我願率先捐五兩,諸位有餘財的。

    一人捐個幾錢,跬步可成千里。

    細流可成江海,林兄今次也能度過難關了。”

    “就這個法子吧。”

    王浩捧起桌子上未用過的乾淨瓷碗。

    先是爲賈琮捏汗,繼而鬆氣。

    “裝滿這個瓷碗爲止,估計也有幾十兩了。”

    賈琮先放五兩碎銀。

    張冇才、周六合、王浩繼之。

    至此,便有不少生員也來捐錢。

    或銅錢、或碎銀不一。

    魏無知不置可否,也捐了三兩。

    那林浩絲毫不覺得羞恥,連連四方作揖而拜。

    聲淚涕下:“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

    言罷,林浩喜憂參半地捧碗而去。

    魏無知不失風度道:“事無不可對人言。

    我那表親羅奇才確有錯處,卻不至於死因不明不白。

    對於賈蘭陵的時文、書籍、治河策論。

    魏某是佩服的,可惜,你我做不了朋友。

    無論科場官場,我魏無知。

    一定會爲表兄查清此事。”

    賈琮呵呵一笑:“悉聽尊便。”

    “你那治河策論,在我看來是治標不治本。

    傳言你素有靈光保佑,入世、治河、科場。

    幾乎無往不利,我卻不能苟同。

    眼下尚有一事:北方數省村鎮。

    有不少缺乏水牛、黃牛。

    耕地頗爲吃力,宛平、良鄉皆有此等狀況。

    你若能解,我就服你。”

    魏無知嘴角自始至終掛着微笑,語氣卻不掩挑釁。

    “還是那句話,對事不對人。

    我佩服你,但我絕不認同你。”

    今天賈琮的魄力、應對能力。

    大堂之人有目共睹,絕不是一個混吃等死的貴族飯桶。

    魏無知把林浩推給賈琮,以作刁難。

    賈琮又不聲不響地推給衆人,解決此事。

    國人無論古今,都有看熱鬧的習慣。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一聽有這種熱鬧。

    衆人又豎直耳朵聽起來。

    古代的士人、讀書人。

    爲人處世講究“外圓內方”四個字。

    也就是官場所謂的“陰陽之道”。

    徐階、張居正、申時行等頗得其中三昧。

    在他們看來。

    外圓內方是上上之道,能辦事、心裏有原則。

    外圓內圓是老油條,遇事推託,不會辦好事。

    要不得。

    以嚴嵩、周延儒、溫體仁爲代表(奸臣)。

    外方內方。

    則是最危險的一種行事作風。

    以咱們的大清官海瑞爲代表,眼睛容不得沙子。

    這種人,會被大部分士人集團排斥。

    哪怕不少人稱讚。

    但外方內方觸及了士人集團的根本利益。

    幾乎不可能在官場大展拳腳。

    要說它複雜,也是複雜的。

    說簡單點,“外圓內方”是首先會辦事。

    並且不排除不擇手段地保住自身。

    黨同伐異、再施展抱負的行爲。

    能夠堅持一定程度上的好原則。

    說難聽點,是虛僞、奸詐。

    自我標榜是“陰陽之道”。

    當下賈琮面臨的就是這麼回事。

    所謂“外圓內方”,一般不明着說出來。

    就看當事者如何去平衡。

    名利,名就是利。

    倘若賈琮不幫林浩、不理會魏無知提出的切中民生的事。

    對賈琮的名聲,肯定會有一定損害。

    而名聲,才是他們立足的根本之一。

    “書生論政,朝野所忌。

    魏兄,你這題目不但過於刁難人。

    且逾越了我們讀書人的本分。”

    王浩眼神一閃,爲賈琮推卸。

    “王兄此言差矣。”

    魏無知淡淡一笑,搖頭道:“今日在座諸生,無不是各自桑梓的中堅。

    咱們俗稱秀才。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爲家鄉父老辦點事,何以提高到議政來說?

    再者我等這提議,又不是要縣衙。

    府衙推行政令,咱們想法子。

    若是好呢,是爲民謀福。

    若不好呢,權且作爲遊戲一場。”

    魏無知從來沒有給人咄咄逼人的感覺。

    一番話有條有理、娓娓道來。

    誠如八股一般,破題、承題,思路清晰。

    王浩默不作聲,是怕難住了賈琮,免得丟臉。

    雖說盟主在治河上能經世致用。

    但他終究是豪門中人。

    哪有那麼多經驗。

    這些事,給縣尊、府臺頭疼才是正經。

    羅奇才在世時是有不少朋友的。

    但這些朋友少有可靠的。

    一旦羅奇才身敗名裂,他們避之唯恐不及。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所以賈琮不擔心羅奇才朋友報復,他們不會。

    而魏無知這個羅奇才的表弟,卻是不能相提並論了。

    賈琮腦子裏思索了種種計策。

    把他當成建造木牛流馬的諸葛亮?

    不是。

    分明是譏諷、刁難他啊。

    雖然說;“是非只爲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但儒家就是“現世主義”。

    尤其是“槍打出頭鳥”。

    這些事避也避不開,倒不如將計就計。

    做得好了。

    反而又能爲自己添加好名聲。

    於是,思來想去。

    賈琮點頭應下,微笑道:“魏兄真乃知民、愛民。

    良鄉有魏兄這般諸生,是良鄉之福。”

    “承讓,孟子雲:君爲輕、民爲重、社稷次之。

    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之溺也。

    稷思天下有飢者,猶己之飢也......”

    魏無知笑容可掬:“如此說來,景之兄是答應了?”

    “舍命陪君子罷!”賈琮拱拱手。

    王浩不插話了,賈琮既然答應,那他必有法子。

    張冇才一個勁鼓掌叫好。

    周六合眼珠一轉:“便去永昌門東的村鎮。

    挨着田地,離城也近。”

    他們這夥人有的是選不上在發泄。

    有的是選上了在等。

    因爲陳東生還要爲剩下的考生舉行錄科、錄遺。

    再過幾天才送他們去參加鄉試。

    錄科。

    是科考出了事故不能參加的。

    或者科考不過關的,再考一場。

    錄遺。

    則是包括錄科不過的考生。

    在籍監生等符合參加鄉試條件的。

    錄科、錄遺,都是科考的延續。

    選拔參加鄉試的合格者。

    陳東生爲這些事,忙得沒有空閒見學生。

    他負責的是整個直隸省的考生。

    當下衆生員聯袂而出,浩浩蕩蕩。

    直往城外而去,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就如華山論劍一般。

    入秋許久了。

    宛平城東外的土地大多種了小麥、番薯、粟。

    有秀才分不清小麥、韭菜。

    說那些麥芽是韭菜來着。

    宛平城東郊外的“永昌門集”是周六合故里。

    時下一個秀才在家鄉方圓幾裏是有名聲的。

    尤其“孝子”之名爲人稱讚。

    便有里長、甲長帶人過來應付。

    他們這些村鎮頭頭、農民也不是沒事做。

    秋日小麥種下,正在施肥。

    番薯也快到收穫時節。

    他們膽怯畏縮地保持距離。

    敬畏地不時看向一衆方巾飄飄的秀才。

    又回身低頭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賈琮等一衆秀才足踏的地方。

    是一塊番薯地邊沿的土畦上。

    番薯藤蔓前後左右的距離皆有幾尺。

    幾個秀才面色傲然。

    顯然看不上眼前“鄙夫鄙婦”的“下賤”勞動。

    就連王浩等人也看不起農民的勞力活的。

    此地村鎮的領頭人錢里長心裏打鼓。

    他不大樂意應付這些秀才,卻也不敢得罪。

    抑制住不情不願的心思。

    土畦上的魏無知也失去了面對同年的溫文爾雅的作態。

    居高臨下地問道:“你等農夫施壅用的是什麼呀?”

    里長、甲長在村鎮也是首領般的人物。

    平日大家恭維着。

    協助衙門差爺督餉、收稅、編戶籍。

    “幾位相公。”

    錢里長收了在鄉間的倨傲,站出來答道。

    “鄉間施壅用的乃是柴木薪灰、各等糞類。

    溼土用牛糞最好,像這等乾土。

    羊糞才是頂好的,這時節都稀缺呢......”

    衆人仔細一瞧。

    藤蔓根部果然有糞土,呈顆粒狀。

    不過他們不想知道牛糞、羊糞有何區別。

    皆掩口退避,嫌棄地揮揮眼前空氣。

    生恐褻瀆了斯文。

    魏無知忍住嘔意,厭惡道:“既是施糞,爲何不早說?

    沒由得怠慢了我等生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