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沈婺華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仁者爲鬼字數:5382更新時間:24/06/26 20:23:47
    光大二年,十二月。

    註定是光大這個年號的最後一個月,到了明年就會改元,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登基之後的陳頊,召見了從龍之臣侯勝北。

    他再也不能由美人捶着肩,斜倚着接見臣下了。

    在侯勝北眼中看來,陳頊正在努力地適應,如何正襟危坐地說一件事情。

    這位歷經辛苦,榮登大寶的皇帝開口道:“朕能夠走到今天,卿也立了不少功勞。”

    陳頊,今後你就只能自稱朕了啊。

    侯勝北覺得君上這麼說,聽聽就好,重要的還是後續下文。

    奪龍成功,自己能做的貢獻十分有限。

    得到高門大姓的依附,主要還是靠陳頊自己的縱橫捭闔和毛喜的謀劃佈局。

    自己擒韓子高、殺陳伯茂,與其說是幫陳頊清除障礙,不如說替蕭妙淽出氣,爲二弟侯敦復仇的因素更多一些,反而是順帶佔了便宜的。

    要說自己起到最大的作用,還是最後給章要兒的那顆魚餌吧。

    而且,這件事情還不算完。

    果然陳頊馬上來了個轉折,愁眉苦臉道:”如今諸事底定,太皇太后那邊,朕都不敢去見她了。侯卿可有良策爲朕解憂?”

    這事還能有什麼良策,找到陳昌的下落,稟告太后,以解思兒之苦唄。

    “此事非卿不能爲之。”

    陳頊立刻把鍋甩了過來。

    也是,陳昌還是十六歲的少年時就前往江陵,現在已經是三十出頭的壯年。

    朝中知道他成年之後模樣的不過陳頊、毛喜、還有自己等或在北周共處,或去迎接陳昌的寥寥數人。

    而且此事不適合委託他人去辦,知道這個祕密的人越少越好。

    如果能夠了結阿父的這樁過往舊事,侯勝北認爲很有意義,此事的確非自己莫屬。

    不過有件事他要先問清楚:“請問對那人,陛下如何打算?”

    陳頊突然板起臉,一字一句道:“朕若說,聽聞又有了盜匪呢?”

    侯勝北並未退縮,直言諫道:“此一時彼一時,此人與陳伯茂不同,並無威脅。”

    “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即是威脅。”

    陳頊沒有放過他,繼續質問道:“卿不是效忠於朕麼,爲何不願替朕消弭威脅於未然?”

    侯勝北嘆了口氣:“八年了。一個隱姓埋名八年之人,以陛下的心胸會容不下麼?”

    “哈哈。”

    陳頊立刻換回了平日表情,爽朗笑道:“還是嚇不住你。”

    侯勝北無語,陳頊你都做皇帝了,這習慣真得改改。

    只聽陳頊道:“如今朝堂齊心,朕又怎會做出這等事情。當年他既能爲了大局放棄御座,朕也理當成全太皇太后的心願。你且放心去。”

    侯勝北接下了這個任務。

    如今也只有他,最適合給此事一個交代。

    而且完成了這件事,就可以回家去見親人了。

    就在侯勝北領命,準備退下的時候,陳頊叫住他,像是憋着笑:“可是太皇太后又說了,你一個人去,她很不放心,得有人陪着。”

    侯勝北心想也是,誰知道自己找到陳昌之後會做出什麼,太皇太后安排親信隨同監視,屬於人之常情。

    不過章要兒不放心的,應該包括你陳頊吧,憑什麼伱就好像置身事外一樣?

    陳頊果然擺出一副於己無關的模樣,還安撫道:”放心,太皇太后派的是位宗親外戚,又是吳興本地人,相信一定會幫上你的。”

    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對了,沒準你們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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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等到出發之時,侯勝北無語地看着一輛牛車,和站在一旁,不滿十五歲的少女。

    少女微微欠身,態度謙遜有禮,嗓音清脆可人:“請問您就是故侯司空之子,侯將軍吧。此行有勞了。”

    侯勝北看她確實有些面善,陳頊說兩人沒準認識,一時想不起來哪裏見過。

    可惡,自己見過的女子屈指可數,怎麼會記不住呢?

    少女見他努力思考的樣子,好意提醒道:“家父乃前仁威將軍、東陽太守沈君理,曾監南徐州事,小女子沈婺華,那時與侯將軍曾有一面之緣。”(注1)

    “是你!”

    天嘉四年,那個在後院小樓,憑窗而望,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時間轉眼過去五年,女大十八變,小姑娘身材抽條,成了一副大家閨秀模樣,怪不得自己一下子沒認出來。

    如今面前的少女,溫婉嫺靜,沉穩淡定,談吐舉止十分得體,似乎能撫平世間憂愁。

    如同一株庭院中的玉蘭花,散發着淡淡芬芳,使人不覺間心醉。

    可是她自己,怎麼好像還是帶着抹不去的愁意呢?

    難道還在記掛數年前過世的孃親?

    侯勝北看人得了毛喜的真傳,心想多半就是如此了。

    少女被他看得微羞:“侯將軍,我們啓程吧。”

    侯勝北早已不是當年初遇蕭妙淽那時,不知如何應對女子的青澀少年,聞言點頭道:“好,本次乃是私下查訪,須防言談間露了行跡,將軍之稱呼有所不妥。”

    他想了一下:“既然兩家父輩有交,你我兄妹相稱如何?我癡長幾歲,稱你小妹,你叫我侯兄便是。”

    “侯……兄。”

    沈婺華想到兩人一路同行,也需有個稱呼,默唸一遍,提起裙角登上牛車。

    駕牛擺了擺腦袋,慢悠悠地邁步出發了。

    侯勝北長嘆一聲。

    妙娘,看來我回鄉的預定,得大幅推遲了啊。

    ……

    建康至吳興郡長城縣,四百裏路程,快馬五、六日的路程,足足走了近二十天。

    兩人沿途對話甚少,不過還是有些交流。

    沈婺華身着齊衰,相比最重的斬衰,區別在於緣邊部分並不毛糙,縫緝整齊。

    沈君理之父去世,她爲祖父喪服,梳喪髻,一根寸許白布從額上交叉繞過,束髮成髻,以一尺長的小竹爲笄,稱爲箭笄。

    “侯兄,小妹如此裝扮,你是否覺得晦氣?”

    侯勝北搖搖頭,誰家還沒有個紅白事呢。

    他身着常服,帶了一個孝裝女子行路,稍顯有異而已。

    不過沈婺華日常端坐於牛車中,又能有多少人知道了。

    至於爲什麼章要兒會派沈婺華一個少女前來,因爲其母會稽穆公主是陳昌胞姐,陳昌乃是她的舅父。(注2)

    而沈婺華據說要許給陳頊的長子陳叔寶,由她出面,兩方面都比較放心。

    現在最不放心的,大概就只有一個人。

    “侯兄,你打算如何尋人?”

    侯勝北頭疼,阿父就留下一句:主公一脈隱居故里。

    陳霸先的故里吳興郡下轄十縣,東晉即有二萬四千戶,如今怕不有數萬戶。

    就算把範圍縮小到長城縣,那也有二千餘戶人家,總不見得一家家地敲門詢問吧。

    何況陳昌還未必就在長城縣。

    侯勝北努力整理思路,很沒自信地道:“昌世子若是尋地隱居,想必會找一處風景獨好之處,我們不妨從這邊找起?”

    沈婺華並無異議,或者說她性格良善,不擅長當面拒絕他人,頷首表示贊同。

    好在沈家是本地大姓,在吳興保有宅院,無需去客棧居住。

    只是留守的管家老僕看到自家小娘子帶着一個陌生年輕男人回來,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注3)

    侯勝北腰佩長刀,氣宇軒昂,一看就不是普通護衛,管家老僕不知道他是什麼人物,老老實實地行了個禮。

    沈婺華注意到老僕的眼神有些異樣,想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鬱悶地回自己的閨房去了。

    ……

    次日,兩人開始了尋找陳昌之旅。

    沈婺華從小在此長大,知道本地風景優美之處,由她帶路去往各處探訪。

    正值臘月,東方梅園寒梅怒放,硃砂、美人、玉蝶、紅萼,朵朵盛開,一片十裏香雪海。

    銀杏長道,金黃色的樹葉已經落盡,在地上鋪成厚軟的地毯。昔日蕭寶卷打造金蓮,潘玉兒婀娜而行的景象可略知一二,是爲步步生蓮。

    仙山湖畔,一道長堤貫穿東西,漫步其上,碧水無染,清冽可人,亞賽西湖蘇堤。

    兩人沿着太湖之濱漫步,雲影波光,相映成趣。

    偶有遇到幾隻鼉龍,侯勝北見其長得兇惡,護在沈婺華之前,拔刀戒備。

    沈婺華卻不像普通女子見了蛇蟲兇獸一般害怕,說此物並不傷人。

    本地人稱其豬婆龍,也就只能撲食些魚蝦青蛙,連鵝鴨都鬥不過,還經常被洗衣服的大媽用搗衣杵痛打。

    侯勝北看着此物短短的鱷吻,圓溜溜的小眼睛,忽然覺得它有些蠢萌可憐。

    這幾日下來,他其實覺得愚蠢可憐的其實是自己,出的這個主意實在不怎麼樣。

    風景是觀賞了不少,陳昌的下落毫無音信。

    沈婺華沒有責怪他,但是無形的壓力落在他的肩頭,每次二人出行,侯勝北都是心懷愧疚。

    這到底是找人,還是結伴遊山玩水?

    ……

    轉眼年關將近。

    侯勝北開始認真考慮別的辦法,能否動用官府之力,還能保持機密。

    否則就憑兩個人尋找,如同大海撈針。

    夜燈初上,又是毫無收穫的一日。

    他自己都走得腳底板有些生痛,何況沈婺華一個女子?

    剛想到此處,沈婺華端了一碗面過來:“這是小妹家鄉的幹挑面,侯兄嘗一嘗吧。這項差事,連累得你年節歸不了家,實在是過意不去。”

    侯勝北心說太皇太后和陳頊交代的事情,要你一個小姑娘過意不去做什麼。

    嘴上則是說道:“反正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陳昌,你不妨回家過年,待年後再來,我繼續在此探訪一番。”

    沈婺華聽得此言,神情落寞:“家慈和祖父相繼過世,我已經五年不知過年是何光景了。家父結廬守墓,我回去也是一個人。”

    侯勝北心生同情,這少女八、九歲就沒了母親,確實可憐。

    聽她這話,這數年以來,就沒過上幾天開心的日子。

    不過聽到提及沈君理,一件往事閃過心頭。

    侯勝北正要說話,見沈婺華也若有所悟,兩人異口同聲道:“有了!”

    沈婺華忸怩靦腆,侯勝北讓她先說,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樣。

    天嘉元年七月,就在迎接陳昌的幾個月後,陳蒨下詔推行土斷,清點戶籍人口。

    負責此事的,正是時任左民尚書的沈君理。

    侯勝北還曾經陪着阿父,聽沈君理前來彙報土斷的統計結果。

    陳昌遷回故里,若是當時留下記錄,不就可以按圖索驥了嗎?

    兩人找到解法,均感興奮。侯勝北就要飛馬趕回建康,請令調閱籍冊。

    沈婺華說不必麻煩,長城縣令是她族叔,待明日拿個帖子去拜訪,查閱籍冊這等小事還是肯幫忙的。

    這次兩人說了不少話,面都快涼了,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讓侯勝北趁熱吃,說罷趕忙轉身離去了。

    ……

    可算有辦法了,辦完了這事,趕緊回家去。

    侯勝北心情愉悅了許多,吃起那碗幹挑面。

    顧名思義,面沒有湯水。

    他把細棱形,不寬不粗的麪條高高挑拌,讓少量的油亮汁水均勻地沾在麪條上。

    入口溫潤,細膩中帶點微甘。

    邊上擺了幾個小巧的食碟,盛着大排、肥腸、豬油渣、荷包蛋等澆頭。(注4)

    《禮記》曰:君子不食圂腴。鄭玄還專門做注:說圂就是豢養的豬,腴就是肥腸。

    侯勝北此刻把先賢的教誨拋之腦後:到嘴的肉,好吃就行,管他什麼禮法呢。

    我武人一個,又不打算做什麼不吃肥腸、坐懷不亂的君子。(^_^)

    可能是事情有了解決辦法,這碗麪,侯勝北吃得極是香甜。

    ……

    次日,面對幾本薄薄的籍冊,兩人犯了新難。

    本來以爲問題可以迎刃而解,誰知籍冊只有姓名、年齡、家庭信息,還是不容易篩選。

    姓名可以僞造,陳姓追溯起源,改爲嬀甚至胡都有可能。昌可以改成雙日、二陽等等。

    而且陳昌完全可以改個不相干的名字,姓名根本不足以作爲憑據嘛。

    年齡勉強可供參考。還有,陳昌來的時候,沒帶家眷,單身一人。

    “要是戶籍記錄,加上相貌信息就好了。”

    侯勝北如此想道。(^_^)

    幾千戶的信息,一日也就看完了,篩選出幾處條件近似的,還需親自前往確認。

    ……

    幾天後,兩人站在最後一戶人家的門口。

    無一中的。

    沈婺華怕他灰心,柔聲鼓勵:“吳興也就十個縣,一個一個查過去便是。”

    侯勝北心志堅定,絲毫不覺得沮喪,反而覺得這小姑娘替他人操心過多,只怕以後要吃虧。

    只是一個縣耗費十日,運氣要是不好,十個縣小半年就過去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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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一年到來,陳頊正式即位於太極前殿,改元,大赦。

    是爲太建元年。

    復太皇太后章氏尊號爲皇太后,立妃柳氏爲皇后,世子陳叔寶爲皇太子。

    次子陳叔陵立爲始興王,奉昭烈王祀。

    三子陳叔英爲宣惠將軍、東揚州刺史,改封豫章王。

    四子陳叔堅爲東中郎將、吳郡太守,改封長沙王。

    東揚州刺史、鄱陽王陳伯山爲中領軍、中衛將軍。

    吳郡太守、晉安王陳伯恭爲中護軍、安前將軍。

    章昭達進號車騎大將軍。

    淳于量改爲徵北大將軍。

    黃法氍進號徵西大將軍。

    吳明徹進號鎮南將軍。

    沈欽爲尚書左僕射。

    王勱爲尚書右僕射,領右軍將軍。

    周弘正遷特進,重領國子祭酒,豫州大中正,加扶。

    沈恪爲都督十八州軍事,鎮南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

    陳頊沒有絲毫大意,把陳蒨的兩個兒子陳伯山、陳伯恭調入中央,東揚州和吳郡掌握在了自家兒子之手。

    至於爲什麼又起用了王通之弟王勱爲尚書右僕射,其中自有奧妙。

    ……

    陳頊登基後不久,歷時一月有餘,侯勝北、沈婺華二人,終於尋到了武康山的腳下。(注5)

    武康山位於莫干山麓,縣西十五裏,昔日漢代吳王劉濞釆銅於此,有許多礦洞礦坑。

    確實是個隱身的好所在。

    兩人說些莫干山乃是干將莫邪鑄劍得名的逸事閒話,不過是爲了平復興奮的心情。

    此地據說有一陳姓男子,天嘉元年遷來,各方面都頗爲符合條件。

    武康山不過百丈,山下有鍊銅灘,取水頗爲方便。

    山無坦徑,登陟爲苦,鼓勇達其巔,滿山修篁結綠,古鬆參天,厥景奇美。(注6)

    山巔有一小庵,庵後有二井,深不見底。

    又有小坎,水盈其中,終年如是。

    石壁間有一碣,刻字曰:漢銅井。

    沈婺華上前輕敲門扉。

    片刻之後,一名男子開門迎出。

    沈婺華回首,確認侯勝北的表情,只見他緩緩點頭。

    於是欠身行禮:“吳興沈君理之女,見過舅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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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對照》

    長城:今長興縣

    武康:今德清縣西

    武康山:今德清縣西北莫干山南,唐天寶六年敕改銅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