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準了（1）

    旬日之後，一場暴雨不期而至，沖刷着天地之間那渾濁的炙熱。

    「你說，朕是不是老了....？」

    依舊是紫禁城角樓所對着的，那處僻靜的小院。

    朱允熥站在二樓的窗口，任憑衝入的雨水打溼了自己的衣襟，笑着開口。

    屋內小泥爐上，架着銀壺。其中水花己經翻開，李景隆大手將它拎起，把純淨的水注入放着八寶茶的瓷碗中。不等水滿，瓷碗中的茶湯就變了顏色，散發出香味。

    「萬歲爺您說哪的話...」

    不等李景隆說完，窗口的朱允熥再嘆，「年輕時，隨便怎麼折騰....可都感覺時間很慢，明天很遠。可現在上了年紀，明明好似剛起牀，卻驀然發現...」

    說着，他伸出手，感受雨點有力的打在掌心，「本是無所事事，什麼都沒做，可這一天己快要過去了！一天如此，一月如此，一年如此....想慢，慢不得！」

    李景隆雙手捧着茶盞，放在朱允熥身旁，「您說的是，臣現在也有這種感觸.....」

    朱允熥微微轉頭，看着李景隆那張....不是很老的老臉，「李愛卿...」

    「老臣在呢！」

    「這麼多年，你好像都沒變！」朱允熥自嘲一笑，把茶盞捧在手心中，「你看朕，白頭發比你都多了...」

    李景隆微微沉吟，而後咧嘴笑道，「老臣是.....老臣一輩子沒心沒肺，傻人有傻福...」

    「哈哈哈哈！」朱允熥大笑，「你呀..你要是傻子，天底下哪裏聰明人呀！」

    「老臣都是小聰明！」

    李景隆又趕緊道，「也是老臣有福氣，侍奉萬歲爺您大半輩子，您從不跟老臣一般見識...不討厭老臣的小聰明...」

    「大半輩子...」

    朱允熥再次張口，沉吟道，「朕...也過了大半輩子了！」

    聞言，李景隆低頭，心中飛快的運轉，想要找些其他的話題，讓皇帝別這麼傷感。

    「以前呀！朕年輕的時候，雄心壯志...」

    「可是老了之後呢...」朱允熥再次嘆了一聲，「好似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還怕累怕煩怕寂寞....懶政怠政，意志消沉。」

    「萬歲爺..」李景隆低聲道，「您這話....可說錯了！」

    說着，他攙着朱允熥坐下，又笑道，「你現在覺得沒事做，那是咱們大明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呀！外無強敵，內無隱患....哪有讓您操心的事？哪有？」

    「再說，咱們大明朝能有今天...還不是您以前打了個好底子嗎？您都說您老的快...」

    「老臣說句大不敬的話....早二十年，老臣看您恨不得一天掰成兩半使，廢寢忘食的爲着軍國大事，您一個人當幾個人來用，您能不老得快嗎？」

    「就拿白頭發來說....頭髮乃是精血....您熬了那麼多年，鐵打的人也受不住呀！」

    朱允熥沉默片刻，喝口茶，「你這話也不對！不是因爲天下到處都是事，朕才勤政！而是朕勤政的時候，能發現事！現在朕怠政了，自然是看不到天下了....」

    「萬歲爺...」

    李景隆笑嘆，「您...人力有時窮呀...您也沒必要苛責自己呀！」

    若是早十年....皇帝這番感慨和帶着幾分自責的話說出口後，他李景隆定然是妙語連珠馬屁如潮。

    可現在，正如他自己所說，君臣相交了大半輩子了，己從單純的君臣，變成了互相瞭解的好友....

    而皇帝這個年紀，拍馬屁己經聽得厭倦了，要勸...

    推心置腹以心換心的勸...

    「是呀，人力有時窮..」

    朱允熥又站起身看着窗外的瓢潑大雨，笑道，「朕忽然想起一首詩...」

    說着，口中輕頌，「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溫柔的曲線...放馬愛的中原，愛的北國和江南.......看鐵蹄徵徵，踏遍萬里河山.....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李景隆一怔，腦筋飛快的運轉，竟是完全想到不到這首詩的出處。

    但不知爲何，內心深處猛的心悸起來。

    皇帝這詩的寓意，好像不怎麼吉利呀？

    「你這輩子，還有什麼沒達成的心願嗎？」

    就在李景隆沉思之時，就聽皇帝又道。

    李景隆馬上醒神，沉酌片刻，「不怕您笑話，萬歲爺！老臣現在，無欲無求！」說着，笑道，「做官？老臣到頂了....咱大明朝的地界上，沒幾個比老臣官更大的了....」

    「嗯....說到錢？老臣愛錢....可活到這個歲數，要錢也沒啥用了！」

    忽然，朱允熥一笑，「普天之下，比你有錢的人，少...!」

    「要麼老臣怎麼說，老臣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能侍奉您呢！」

    李景隆繼續笑道，「老臣現在什麼都不缺...自然也沒什麼想的，就是想着順順當當的，把剩下的時間...過完！」

    「哦？」朱允熥回頭，有些意外道，「你這麼想？」

    「萬歲爺，老臣再說句不好聽的...老臣這歲數要是放在民間窮人家裏，該死了呀！」

    李景隆苦笑道，「老臣不怕死...老臣是怕將來哪一天，突然來那麼一場病...不能動，不能說...癱在牀上口眼歪斜，窩吃窩拉等着死....」

    「您要問老臣還有什麼沒達成的心願？那就是痛痛快快來到這世上的，也嘁哩喀喳乾乾脆脆的走....」

    「要是非要再有點別的想法，那就是孩子們....」

    說着，李景隆又頓了頓，「希望他們都好好的，穩穩當當的.....」

    朱允熥看着李景隆的臉，心中一軟。

    「今年西域邊軍輪防了....」

    李景隆突然意識到什麼，神情變得激動起來。

    「李琪可以回京了....」

    朱允熥嘆口氣，「他那事，過去小二十年了！而這二十年間，也屢立功勳....從哈密總兵的位置上調回來，先幫洪熙分點擔子....督管火器製造司，五軍都督府中軍都督，負責北首隸駐軍.....」

    「萬歲爺...」

    李景隆一咧嘴，眼看就要哭出聲。

    他就那麼一個兒子，近二十年來，一首漂泊在外....他能不想嗎？

    做夢都想！

    而且每次他見着家裏面，那些從西域送到他們老兩口膝下承歡的孫兒們.....對兒子的思念之情，更是難以收拾！

    「曹國公，世襲罔替....」

    朱允熥又道，「你打算將來...你這曹國公是讓你兒子襲還是讓你孫子襲...」

    「兒子兒子...」李景隆忙道，「自然是給兒子！」

    說着，跪下，「老臣...」

    「起來吧！」朱允熥伸手攔了下，「朕也是當爹的人，明白的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