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龍起於野 第五十八章 淚痕猶傷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曳光字數:3358更新時間:24/06/26 20:10:31
    於野飲了一罈烈酒,醉倒了。

    也許是觸景生情,也許是感物傷懷。也許是想藉着醉酒,來掩飾他內心的不安。

    自從來到北邙村,見到一對放生許願的母女,結識了賢惠的秀珍嫂子與可愛的婉兒,他的心頭便是沉甸甸的。母女倆的喜悅與熱情相待,使他更加惶惶難安。正如他不忍心看着美好的期待破滅,他同樣也不敢想象母女倆獲知噩耗之後的悲傷。他一直在迴避着秀珍的問話,而最終還是躲不過去。於是他便藉着酒勁編造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也使得糾結許久的心緒驟然釋放。

    那一刻他彷彿回到星原谷的大山裏,拋去了僞裝、放下了戒備,醉倒在烈酒的火燒之中……

    當於野睜開雙眼,夜星閃爍

    他依然躺在地上。

    旁邊坐着一道柔弱的身影,低垂着頭,像是在打瞌睡,手裏卻拿着蒲扇輕輕搖晃,幫着他扇着涼風、驅趕着夏夜的暑氣。

    “嫂子——”

    於野慢慢坐起。

    “呀,醒了……”

    秀珍驀然擡頭,忙放下蒲扇,端起一碗水。

    “你不善飲酒,莫要爲難自己!”

    關切的話語,令人心暖。

    石桌上的碗筷,已收拾乾淨。未見婉兒,小丫頭應該回屋睡覺去了。不遠處的地上,堆放着五個獸皮袋子。那是他帶來的財物,竟然原封未動。

    於野接過水碗,站了起來,竟然頭暈腦脹,禁不住踉蹌兩步。

    “兄弟宿醉未醒呢,腳下當心!”

    秀珍起身攙扶。

    於野搖了搖頭,示意無妨,暗中運轉功法,酒意頓消。他喝了口水,忽見秀珍的眼角帶着淚痕,不由得心頭一亂。

    “嫂子,眼下什麼時辰?”

    “天快亮了吧!”

    竟在地上睡了一宿,也表明秀珍陪他守了一宿。

    於野放下水碗,歉疚道:“讓嫂子受累了!馮大哥的口信我已帶到,財物也當面轉交給了嫂子,我……”

    “於兄弟要走了?”

    “嗯!”

    此時的秀珍,全無昨日的喜悅,反而顯得異常沉靜。她撩起耳邊的亂髮,輕聲道:“勞煩於兄弟將金銀帶走吧,我娘倆用不着!”

    於野詫異道:“嫂子,此乃馮大哥所託……”

    秀珍搖了搖頭,道:“老七他糊塗啊,這是害我娘倆呢!”

    於野不解道:“嫂子,所言何意?”

    “我娘倆的日子雖然清苦,卻也裹住溫飽、睦鄰安好。如今得到大筆錢財,只怕是無福消受。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五袋子的黃白之物,豈不就是招災的禍端?”

    這是一個有遠見的女子,她寧願守着清苦的日子,也不願因爲錢財招來禍端。

    於野想了想,道:“嫂子所言有理,我自有計較!”

    他走到柴房找來鋤頭,在菜園旁邊的樹下挖起來。

    “於兄弟,你這是……?”

    “爲免錢財惹禍,我將它埋在地下。來日嫂子若有所需,自取來用。若無所需,忘了它便是。”

    秀珍阻攔不得,只能作罷。

    於野的力氣過人,掄起鋤頭飛快掘了一個土坑。他將四個錢袋放入其中,卻將剩下的一個錢袋收入納物戒子。

    “嫂子,莫怪我貪心。馮大哥許我的兩成酬勞,我也不過是拿錢辦事。另有一些典籍卷冊與修道之物,我已擅自留下了!”

    “想不到於兄弟年紀輕輕,卻有一身的本事,你若用得着這些財物,盡數拿去便是!”

    秀珍倒是真心實意。

    “已足夠了!”

    於野又拿出一個匣子與秀珍看了看,裏面是十餘顆夜明珠。他同樣留下幾顆,餘下的放入坑內,再讓秀珍找來油布蓋上,然後將土坑填平踩實。

    秀珍不再出聲,默默跟着忙碌。

    於野將鋤頭放回柴房,又將四周收拾妥當,順手將留下的一袋金銀收入納物戒子,然後走到樹下解開馬的繮繩,帶着輕鬆的口吻說道:“嫂子回屋歇息吧,我走了!”

    秀珍走了過來,手裏又端着一碗水。

    “兄弟爲了我一家,也是受累了。嫂子無以爲報,便以這碗水略表感恩之情!”

    “嫂子言重了!”

    於野雙手接過水碗。

    秀珍拿出手巾幫他擦拭身上的灰塵,輕聲道:“你馮大哥葬於何處,不妨與嫂子明說,來日婉兒長大了,也好去接她爹回家!”

    她像是對待自家的兄弟,一舉一動無不透着關愛與呵護之情。

    而她輕柔的話語聲,卻如同響雷般的落在於野的心頭。

    於野的雙手哆嗦了一下,碗中的水灑了出去。

    秀珍依然在強抑着悲傷,而淚水已滑落臉頰。她背過身去稍作擦拭,轉而繼續幫着於野撫平衣衫,自顧說道:“嫂子初見你時,已有猜測,而當着婉兒,也不敢道破!”

    於野端起碗,默默喝着水。清水入口,竟然如同烈酒般的灼心。

    他以爲他的言行舉止沒有破綻,又故意收取酬勞,只爲割捨這段情義,以便他了無牽掛的離去。而世上最完美的謊言,面對善良也是不堪一擊。

    “孩子尚小,受不得驚嚇。而嫂子撐得住,你說吧!”

    秀珍的嗓音哽咽,接過於野手中水碗,然後後退兩步,抿着嘴脣,含淚帶笑,微微點頭示意。

    於野默然片刻,低聲道:“我爹孃雙亡,懂得喪親之痛。實在不忍看着嫂子與婉兒難過,唉……”他嘆了口氣,接着說道:“宿燕川,有個燕家莊。燕家莊往北兩三裏處,有片山窪。幾個月前,我親手將馮大哥葬於那片山窪中的亂石之間。”

    “老七是怎麼死的?”

    “嫂子……”

    “嗯,我便知道也是無用,又何必多問!”

    “馮大哥臨終前,吩咐我來看望嫂子與婉兒。如今他遺願已了,我真的該走了。不然婉兒醒來,我難以交代啊!”

    “於兄弟是個有本事的人,不辭辛苦前來報喪,大恩大德不敢忘懷,秀珍代婉兒跪拜爲謝!”

    秀珍忽然跪倒在地。

    “哎呀,嫂子——”

    於野慌忙上前攙扶,卻又慢慢收回雙手。

    秀珍伏在地上,肩頭聳動,悲泣出聲。當所有的期待化爲烏有,滿腔思念失去寄託,無言的悲慟壓抑了太久,這個外表柔弱、內心堅強的女子只能以這種方式表達她內心的哀傷。

    於野的心頭也是陣陣刺痛,痛得荒亂,痛得無奈,痛得他無從躲避。他轉身走到石桌前,拿出兩張符紙,以狼毫筆蘸了點硃砂,寫下了宿燕川、燕家莊、燕術、燕赤、仲堅。字跡雖然歪斜,卻寫得用心。他又畫下馮老七葬身之地,並加以詳細的標註。

    秀珍已從地上站起,青絲凌亂,滿臉淚痕,依舊是失魂落魄的樣子。

    “來日嫂子與婉兒爲馮大哥遷靈,切勿提起他的大名,只說親人病亡於途,以免爲你娘倆惹來無妄之災。嗯,我的名聲也不好,嫂子記着便是。燕術爲燕家莊的主人,他的侄兒燕赤與我有舊。仲堅乃是江湖人士,爲人還算仗義。倘若以後遇到麻煩,這兩人也許有點用處。”

    於野將寫着字跡的符紙塞入秀珍的手裏,然後牽着馬循着來路走去。

    他沒有回頭。

    他以爲他已飽嘗了人世之苦,懂得了生離死別之痛,而他依然不懂秀珍嫂子的悲傷,以至於他不敢面對、也不敢多想。

    因爲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此時,殘夜已盡。

    朦朧的晨色中,於野牽着馬兒慢慢走遠。

    秀珍依然在庭前默默佇立,晨風撩起亂髮,臉上淚痕猶傷,她在目送着那位少年離去……

    走過一片田野,前方便是北邙村的村口。

    由村口往北,穿過幾座山谷,便可直達萍水鎮。

    而回到萍水鎮之後,又該往何處去?

    於野低頭想着心事。

    有了錢財,秀珍與孩子衣食無憂。以後她找個好人家倚靠,孃兒倆的日子尚有盼頭。而他於野的日子,卻愈發的艱難。他不知道以後怎麼辦,也不知道路在何方。

    卜易,正在糾集江湖人士四處追殺。大澤雖大,似乎已經沒有他的棲身之地。

    正如莫殘所言,這背後定然藏着一個他不知道的陰謀。

    照此推測,卜易絕不是僅僅爲了殺他,或是搶奪蛟丹,而是另有所圖。又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陰謀與圈套呢?

    村口,有株老樹。

    朦朧的晨霧中,樹下站着一道人影,像是一位老者,手裏拄着竹杖。

    於野心不在焉的擡眼一瞥。

    恍惚之間,他好像回到了於家村的村口。而從他幼年起,便記得於家村的村口,每日都有一位老人,在守候着日升日落、春去秋來。

    “裘伯——”

    於野脫口喊出那位老人的名字。

    而尚未走到近前,晨霧隨風散去。竟是一位陌生的老漢,手裏拿着一根竹竿在驅趕着幾隻鴨子。

    於野悵然點頭致意,匆匆走過村口。

    當他騎上馬背,又禁不住回頭看去。

    方纔的老漢,漸漸消失在一片蘆葦叢中。老漢並非裘伯,彼此亦無相似之處。自己怎會認錯人呢?

    而記得白芷曾經說過,裘伯不在於家村。她好像知道老人家的去向,卻遲遲不願告知實情。如今想來,那個女子滿口謊言,並不知道裘伯的下落,她只爲誆騙自己罷了。

    再一個,裘伯年邁體衰,竹杖丟失,又逢大雪封山,他如何離開星原谷?

    沒錯,裘伯雖然不在於家村,卻仍在星原谷之中。從他之前的言談舉止中不難猜測,他曾經是位修道高人,十之八九來自海外。只要找到了那位老人家,諸多的不解之謎便能一一揭曉。

    唉,起初庸人之擾,如今後知後覺,其間又添多少無謂的困惑與麻煩啊!

    於野自責之餘,心頭忽然有了方向。

    他要回一趟於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