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7章 上山下山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陽子下字數:4349更新時間:24/06/26 20:04:58
    玉帶山之巔,雲霧消散,失蹤了一個多小時的太陽再次高掛當空。陽光重新灑在玉帶山上,灑在大雄寶殿的金色琉璃瓦上,金光燦燦。

    隨着太陽的重現出現,陰鬱的天氣所帶來的壓抑緩緩消散。

    陽川心情沉重,因爲,有一股氣息消失了,不是收斂式的消失,而是徹底消散之後,迴歸到了天地之間。

    林寬怔怔的望着山頂,問道:“結束了”?

    陽川淡淡道:“讓塗勇下令把部隊都撤了”。

    “不能撤”!王真看着陽川,“我兒子還在山上”。

    林寬沒有理會他,轉身走向路口傳達了陽川的命令。

    在山下守了幾天,什麼也沒有做的上千士兵,陸陸續續的離開,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王真憤怒的說道:“別忘了,你是來救人的,但是你什麼都沒做”。

    陽川也沒有理會他,擡腳朝着山上走去。

    王真只得無奈的跟上,“我知道你不喜歡元開,但他畢竟叫你陽叔叔”。

    陽川淡淡道:“我今天來是因爲我身上的軍裝,如果僅僅是因爲他叫我一聲陽叔叔,我未必會來”。

    王真張了張嘴,仰望着山頂,加快了腳下步伐。“希望你對得起你身上的這身軍裝”。

    當陽川趕到山巔寺廟的時候,內心震撼不已。

    寺廟的圍牆成了斷壁殘垣,大雄寶殿的外的廣場,青石鋪就的地面寸寸龜裂,狀如蛛網。

    廣場上,白麪無須的老人揹着醫藥箱,呆呆的看着那口巨大的黑色棺材。

    黑色長袍的老人站在大雄寶殿門口,他身後門檻上,王元開癡呆的坐在那裏,眼神空洞。

    當王真看見王元開還活着的時候,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一路小跑着朝大雄寶殿跑去,路過老中醫的時候朝他點了點頭表示謝意,沒有停步的繼續往前走。

    “林爺”?王真聲音顫抖,膝蓋一彎就要跪下去。

    老棺材微微擡了擡手,一股無形的力量讓王真無法跪下去。

    “還記得我在山下的時候對你說的話嗎”?

    王真點了點頭,:“記得”。

    老棺材輕輕呼出口氣,沒有再多說一句話,擡腳向廣場中央走去。

    “現在你滿意了吧”。老棺材的腳步停在黑色棺材前,他的這句話,像是在對老中醫說,又像是在對棺材說。

    “你滿意了嗎”?老中醫反問道。

    老棺材不置可否,喃喃道:“他就這麼走了”?

    老中醫點了點頭,“走了”。

    老棺材:“真的走了”?

    老中醫:“真的走了”。

    老棺材:“總覺得不太真實”。

    老中醫:“是啊,但卻是事實”。

    老棺材看着老棺材裏的老裁縫,喃喃道:“我以爲你死了我會高興,但真看到你死了,我卻沒感到一點高興”。

    老中醫:“不但高興不起來,是不是還有點難受”?

    老棺材喃喃道:“總感覺心裏空落落的,缺了點什麼”。

    老中醫淡淡道:“我以爲他死了我會無動於衷”。

    老棺材轉頭看向老中醫,問道:“是不是感覺比死了兒子還難受”?

    老中醫眉頭微微皺起,像是在認真回憶死兒子時候的感覺,半晌後才說道:“比死孫子的時候還要堵心”。

    “但是”,老中醫淡淡道:“堵心之餘,也挺羨慕他”。

    老棺材:“羨慕什麼”?

    老中醫:“羨慕有老友送行”。

    老棺材哦了一聲表示認可,到了他們這個年紀,已經把老友差不多都送走了,越走到後面,相送的老友就會越少。

    “羨慕之餘還很心痛”。

    “哦”?老中醫看向老棺材,“你們感情這麼好”?

    老棺材搖了搖頭,“這口棺材是萬年陰沉木打造,本來是爲我自己準備的”。

    “嘖嘖,縱有黃金滿箱,不如烏木一方。你出手這麼闊綽,弄得我倒有些尷尬了”。

    說着,老中醫在身上摸了半天,結果啥也沒摸出來,顯得更加的尷尬。

    老棺材似乎還沉浸在痛失棺材的痛心裏面,“多好的一口棺材”。

    老中醫看了眼老棺材的心口,那裏有着很小的一點血跡,小到不認真看,壓根兒就看不出來。

    “陰沉木我出,還來得及再打一個不”?說着又接着說道:“最好是兩個”?

    老棺材搖了搖頭:“怕是來不及了”。

    “哦”。老中醫的這一聲哦略顯悲涼。“真羨慕你們”。

    老棺材知道老中醫羨慕什麼,同一個時代的人,不管是敵人還是朋友,走在最後的那一個人,一定是最寂寞的那個人。

    老棺材最後看了一眼棺材,與老中醫擦肩而過。

    老中醫轉頭看向老棺材的背影,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林正堂”。老棺材沒有回頭。

    陽川一直站在寺廟門口,沒有進去打擾兩位老人與老友的告別,直到老棺材走出了寺廟,背影消失在了視線中,才擡腳跨過了寺廟的門檻。

    來到棺材前,正了正身上的軍裝,敬了個軍禮,然後脫下帽子跪了下去,彎腰、磕頭,每磕下去一個,地面都爲之一顫。

    老中醫瞥了眼陽川,“你們認識”?

    陽川起身,重新戴上軍帽。“老人家曾指點過我,雖然他不承認我這個徒弟,但不影響我認他這個師傅”。

    老中醫哦了一聲,“不必難過,他走得很安詳”。

    陽川看着棺材裏的老裁縫,雙眼微閉,雙手覆於腹前,確實很安詳。

    “他若不故意求死,老前輩您未必殺得了他”。

    老中醫淡淡道:“知道他爲什麼故意求死嗎”?

    陽川眉頭微皺,沒有回答。

    老中醫笑了笑,“因爲他活得不耐煩了”。

    陽川眉頭皺得更深。

    老中醫饒有興致的看着陽川,“儘管你竭力剋制,但你身上的殺意仍然難以掩蓋,你想殺了我替他報仇”?

    “想”。陽川沒有否認,一雙虎目平淡的看着老中醫。

    老中醫問道:“你有幾成把握”?

    “兩成”。

    老中醫笑了笑,“不高啊”。

    陽川淡淡道:“夠高了,我曾經執行過的任務,大部分連一成把握都不到”。

    老中醫哦了一聲,“那你的運氣不是一般的好”。

    陽川神色肅然,“運氣不好的早已經不在了,能留下來的當然是最好的”。

    老中醫滿意的點了點頭,“很不錯,華夏的軍人就該有這種自信”。

    陽川怔怔的看着老中醫,半晌之後轉過頭去,說道:“你走吧”。

    老中醫笑道:“怎麼又放棄了”?

    陽川淡淡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前輩這樣的人,不只是死一個少一個,而是死了就徹底沒了”。

    老中醫哦了一聲,揹着藥箱緩步離去。“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們這代人也該落幕了”。

    大雄寶殿門口,王真喊了幾聲王元開都沒有反應,拉他也不起身,他就那麼茫然的坐在門檻上,像丟了魂一樣。

    看着王元開癡傻的樣子,王真心如刀絞。

    所謂子不教父之過,這幾天王真想了很多,王元開之所以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他這個當父親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元開,我們回家”。

    說完,他蹲下身子,將王元開背在身上,第一次沒能起來,試了三次才站了起來。

    六十多歲的老人,揹着正值壯年的兒子,走得顫顫巍巍。

    看着有些可憐。

    但陽川站在原地,就那麼看着,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臉上看不出半點同情之色。

    不是他不講情義,他跟着王老將打過越、戰,也算是王老將軍帶出來的兵,退役之後也不止一次去王家看望過王老將軍,他在王元開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認識王元開。

    他還記得在王家第一次見到王元開時的印象,進退有據、說話得體,少年老成,有着遠超同齡孩子的心智。

    原本這樣的孩子是很討人喜歡,但他就是喜歡不起來。

    他當時也不知道爲什麼不喜歡這個孩子,直到後來很多年之後才反應過來,這孩子在成熟穩重的下面,掩藏着一顆不安分的心。

    有着一顆不安分的心算不上什麼錯事,甚至應該算是一件好事,但是,當這顆不安分的心與他的能力、品格不匹配的時候,就絕對是件壞事。

    如果是普通人還好,普通人若是幹壞事,所造成的後果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

    但王元開這樣的人,在祖輩餘蔭的加持下,就會無限的放大那個壞的結果。

    結果就是,華夏僅存的幾位超脫世俗的高人,一死兩傷。

    在他看來,王老將軍是王老將軍,王家是王家,王元開是王元開。王老將軍是英雄,跟王元開並沒有什麼直接關係。

    在他看來,王元開啥也不是,但就是這麼個啥也不是的王元開,竟然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後果,這是何等的罪過。

    偏偏,犯下如此罪孽的人還活着,還不能把他怎麼樣。

    所以,儘管看見王真背得很辛苦,他也無法說服自己上前去幫忙。

    王真吃力的揹着王元開一步一步走過來,在接近黑色棺材的時候,陽川直接撇過頭去裝作沒看見一般,眼不見心不煩。

    但是,他剛撇過頭不到一秒,又猛的回過頭,雙目圓瞪死死的盯着王元開。

    就在剛纔他撇過頭的瞬間,他的餘光看見王元開看向了棺材,嘴角還翹起一抹詭異的微笑。但是,當他再次回過頭看去,王元開依然眼神空洞,癡呆的趴在王真背上。

    陽川眉頭緊鎖,心裏一陣惡寒,他不太確定剛纔是否是產生了幻覺。

    王真以爲陽川要上前幫忙,剛想開口說話,只見陽川身體一側,橫移到一邊把路讓了出來。

    王真苦笑了一下,揹着王元開與他擦肩而過。

    王真父子走後,偌大的寺廟廣場,就剩下陽川和那口黑色的棺材。

    陽川再次向棺材鞠了個躬,上前緩緩將棺材蓋子合上,就在棺材板即將全部蓋上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

    老裁縫手腕上帶着個玉鐲子,之前陽光太亮沒注意到,隨着棺材裏光線變弱,鐲子竟然發出了微光,微光之中,鐲子上似乎有文字流動。

    再次推開棺材蓋,陽光照射進去,玉鐲又恢復正常,看上去毫無異樣。

    陽川怔怔的看着一臉安詳的老人,突然間明白過來,在這玉帶山,能夠帶着崇敬的心態小心翼翼爲他收屍蓋棺的只有他。

    想明白之後,陽川取下老人的玉鐲,雙手背光捂着,瞪大眼睛仔細的看,隱約看到了一行極小極小的蠅頭小字。

    ——“六十四道縫衣針法”。

    陽川感覺到自己的手有些發抖,他極力的穩住激動的心情,小心翼翼的收好玉鐲,就像在收藏一件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

    實際上,這確實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

    他的眼裏擎着淚,作爲一個男人,一個軍人,他已經記不起上次流眼淚是什麼時候了。

    華夏民族已經丟失了太多歷史遺產,幸好今天保留了一件下來。

    陽川身體站得筆直,莊重的給棺材裏的老裁縫敬了個軍禮,然後合上了棺材蓋子。

    上山時,一個黑衣老人扛着棺材上山。

    下山時,一身軍裝的中年男人扛着棺材下山。

    下山時的棺材比上山時的棺材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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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山的老棺材漫步於山間、漫步於鄉村、漫步於田野。他就這麼漫無目的的走着,走着,從日頭高懸走到落日餘暉。

    他這一生都過得很平淡,除了在軍中那幾年,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在做棺材,不停的做棺材。

    那個年代,死的人太多了。

    餓死的、戰死的、病死的,太多太多了。

    一般人家,能有一口薄皮棺材就不錯了,半寸厚的薄皮板子,不講樣式、不講美觀,幾塊薄板幾個鉚釘湊在一起就是一口棺材。那樣的棺材,他一天能做二十口。

    但是,他的最高記錄只有十口,還是在一天一夜不睡覺的情況下,才勉強做出來十口棺材。

    因爲他覺得即便是薄皮棺材也得用心用力去做,那是作爲一個棺材匠最基本的要求,也是對死者最基本的尊重。

    天色漸暗,他走到一處寬闊的田野間。與大多數郊區的農村一樣,田地沒人耕種,幾年下來,裏面長滿了一層一層叫不出名字的雜草。

    冬天的雜草枯萎變黃,一陣冷風吹過,漫天是飛舞的枯草。

    老棺材停下腳步,喃喃道:“跟了我一路,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