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對不起和我不怪你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知白字數:3891更新時間:24/06/26 19:57:39
    褚綻染向後滑退出去至少三四丈遠,她低頭看了看交叉在胸前的雙臂。

    歷代土司都有一對寶物相傳,便是她兩條小臂上的護甲。

    這兩件護甲是至少二百年前的東西,傳到她這一代依然異常堅固。

    就算是大寧的制式黑線刀砍在她的護甲上,也不可能將護甲破壞分毫。

    可此時,她的護甲上有明顯的一道刀痕。

    那個看起來已有些顫巍巍的老者,這一刀劈出了幾乎無可匹敵的霸道之勢。

    另外一邊,葉無坷也低頭看了看。

    他看的是手裏的龍鱗黑線。

    整個大寧也沒有幾把龍鱗黑線,這可是當今陛下親手鍛制出來的寶刀。

    世人皆知,陛下不管學什麼都進境極快。

    當年曹獵有一位格外仰慕的女子,可稱之爲當世第一造器大家。

    開國之後,就是她協助陛下鍛造了大寧三皇劍。

    陛下跟着她學習了很久的造器之術,而陛下造器的集大成者便是龍鱗黑線。

    此時的龍鱗黑線急速的震顫着,雖然沒有損壞,可刀身上劇烈的震動在告訴葉無坷,他剛纔接下的那一刀有多恐怖。

    綁在龍鱗刀柄上的黑線,都被刀氣切開。

    這一刀,可以算是葉無坷到現在爲止遇到的所有用刀的人之中最強的一刀。

    這一刀,不但逼退了褚綻染,逼退了葉無坷,也把最擅長刺殺偷襲的三奎逼退。

    三個人合力之下,足足一刻,竟然沒能將面前這位看起來近乎耄耋之年的老者拿下。

    “拳怕少壯。”

    老花匠自言自語一聲。

    一刻,在三個絕對優秀的年輕人猛攻之下他足足堅持了一刻。

    這一刻不是他現在的極限,更不是他巔峯時期的極限。

    在巔峯時,他這一刀出去就不只是將面前這三個年輕人逼退那麼簡單了。

    拳怕少壯這四個字,就是他此時心境。

    若他再年輕三十歲,這一刀最起碼能將那三個年輕人斬下一人,甚至,可能斬下兩人。

    這個漆黑如墨的夜裏,老花匠第一次感覺到了戰敗和死亡離他都那麼近了。

    可他無懼死亡。

    他在意的,是他後半生唯一認爲可以當做朋友的老皮匠的出賣。

    他在意,但他好像並不是很生氣。

    如果必然要死於這種場合,那他倒是很願意爲他老友擋下一劫。

    他還在意的是:你應該直接告訴我,而不是騙我。

    哪怕你直接告訴我說需要你爲我赴死,我難道還會猶豫?

    自從隱退,他只認可了那一人啊。

    老皮匠讓他去殺那個叫予玄機的年輕人,還指定了位置就在這裏殺。

    原來在那一刻,老皮匠就算計好了要出賣他了。

    用他殺了予玄機,然後老皮匠再把葉無坷引來。

    他們兩個人不管是身材還是樣貌都有幾分相似,尤其是在這樣漆黑如墨的夜裏更難分辨。

    況且,老皮匠今夜還故意穿了和他一模一樣的衣服。

    從巷子口那邊轉過來,老皮匠一把推開他的同時掠進院牆。

    老花匠很清楚,他的那位老友在離開的時候沒有絲毫的遲疑。

    也許會有內疚吧。

    他們相識在親王府裏,兩人認識的時候他並沒有把對方當回事。

    畢竟那個時候的他身份就已算顯赫,而老皮匠在親王府裏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僕從。

    回憶這些的時候,老花匠忽然間想到,莫非在幾十年前兩人剛剛認識的時候,他就想好了以後要利用他?

    倒也無所謂了。

    老花匠手中長刀上有斷開的月色。

    他低頭看了看,他的刀將要折斷。

    他那一刀,劈開小姑娘的時候並沒有損壞,劈開那個明顯擅長偷襲的年輕人也沒有損壞。

    可劈開葉無坷的時候,刀幾乎直接斷開。

    數十年的閱歷讓老花匠無比清楚,他的刀要斷了不僅僅是因爲葉無坷的刀更好。

    那少年回的一刀,亦有無可匹敵的霸氣。

    “天下用刀,後繼有人。”

    老花匠竟是笑了笑。

    “只是稍微有些可惜,這後繼有人不是在我這邊,再想想,只要是中原人便是最好。”

    他手腕輕輕一震,他的刀從裂痕處斷開。

    一把斷刀在手,老花匠卻沒有絲毫氣弱。

    “你不是剛纔引我來的那個人。”

    葉無坷道:“他的身法與你不同。”

    老花匠又笑了笑:“你說是我就是我,你說不是我就不是我,可今夜你終究要在這裏接我的刀,而我也終究要有一場謝幕。”

    他用斷刀指向葉無坷:“新老總有交替,可老的,未必就會服輸,也永遠不會服氣。”

    他心中懷念,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

    巔峯時期,他的刀能在江湖上排進前五。

    哪怕他勉強排在第五,真正讓他覺得自己不可戰勝的也只有霸刀一人。

    “年輕人。”

    老花匠溫和說道:“刀,有劍永遠也無法企及的霸氣,你能把刀用成這樣,我還是有些開心。”

    葉無坷看了看老花匠身邊的那具屍體:“你爲何要替人赴死?”

    老花匠淡然回答:“你也有你心甘情願爲之赴死的人。”

    他知道老皮匠騙不了葉無坷,老皮匠也知道。

    老皮匠只是要他死。

    “縫縫補補的人......哈哈哈哈哈。”

    老花匠忽然大笑起來。

    “葉無坷,今日就將我畢生刀法讓你看個清楚,若你能記住幾分,你以後也當爲天下刀客正名。”

    老人眼神睥睨起來:“劍,永遠不如刀。”

    老花匠跨步向前,在這一刻他將全部修爲內勁都逼發出來。

    跨步之際,似有風雷。

    他的刀法全力施展出來的時候,葉無坷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老人。

    是戰鼓,是金戈,是千軍萬馬。

    一刀一刀,其疾如風,霸道如雷,刀起如巨浪,刀落如海嘯。

    只短短片刻,葉無坷連接了八十一刀。

    這八十一刀,就是老人畢生所學。

    年少學刀,老花匠一共修行了七十七本刀譜,記住了上千式刀法。

    青年時候,老花匠所學刀法他只記住了三百六十刀。

    也是靠着這三百六十刀,他在天下紛爭之中闖出一番名堂。

    中年巔峯時候,他將刀法凝練成了一百零一刀。

    時至暮年,一百零一式刀法被他凝練成了八十一刀。

    可他知道這八十一刀不是最強的他,因爲人到暮年那一百零一刀有些他已經無法使用了。

    八十一刀過,葉無坷氣息已經變得有些粗重。

    老花匠臉色欣慰:“很好。”

    葉無坷問道:“這八十一刀絕非是前輩全部刀法,其中有幾刀前後顯得有些生硬,前輩,是割捨了一些刀法?”

    老花匠臉色更爲欣慰。

    “你果然很好。”

    老花匠說:“想不到我傳人,竟然是我的敵人。”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緩步向前,一邊走一邊說道:“那個小姑娘就不必上前了,那個善偷襲的也不必再動手。”

    他看着葉無坷:“這是用刀之人最後該有的決鬥,葉無坷,用你的刀來攻我!”

    葉無坷一步邁出,氣勢頓時升騰起來。

    老花匠在看到這起勢更是欣慰,因爲葉無坷用的是他剛剛用過的刀法。

    可他接不住八十一刀,接不住他自己的八十一刀。

    第二十三刀的時候,老花匠嘴角見血後撤。

    他擺擺手:“不要用我的刀了,接不住了,拳怕少壯......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啊。”

    他問葉無坷:“我的刀我自己知道有多好,臨死之前,我想看看你的最強刀法是什麼樣子。”

    葉無坷搖頭:“我要把前輩帶回去問話。”

    “那就太可惜了。”

    老花匠的刀鋒對準自己心口:“我雖已老邁,可最起碼我想殺了自己的時候還沒人能攔住。”

    他說:“葉無坷,有幾句話我希望你記住,我對你這樣的年輕人其實心有敬佩。”

    “我以前從來都看不起年輕人,覺得他們放蕩無擔當,一代不如一代,天下早晚會毀在某一代手裏。”

    “可現在大寧強盛,我方明白從來就沒有一代不如一代的道理。”

    “你們這些年輕人可以爲了天下更好而拼盡全力,恰恰是我這一代人想做而又處處覺得被掣肘的事。”

    “好好保護這個大寧吧,大寧很好。”

    老人刀鋒往自己心口一送。

    “我沒有保護好我的國。”

    在刀鋒觸及心臟的那一瞬間,老花匠的一生在他的腦海之中飛速的劃過。

    一頁一頁,快且清晰。

    年少有爲,以一千餘式刀法揚名。

    束髮之際,江湖就已經不是他的夢想。

    他帶着他的刀從軍,十年殺戮,讓他將刀法凝練成三百六十式。

    得將軍位。

    而立之年,他就被調入皇宮大內,成了楚國大內侍衛副指揮使,意氣風發。

    未及不惑,他因護駕有功而得侯爵封賞,領大內侍衛指揮使,監門衛將軍,禁軍將軍。

    風頭無兩。

    可就是在那個時候,皇帝駕崩,新皇登基。

    新皇登基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那位皇帝不信任原來皇宮裏的任何人,只信任他從小的玩伴,大太監劉崇信。

    老花匠在不久之後就被逼離開皇宮,落寞收場。

    不久之後,他被封地在蜀中的一位親王招攬。

    他本以爲可以領着一份閒差安度餘生,可沒想到餘生沒有安度完,大楚就滅了。

    他這一生,像極了楚國的一生。

    老花匠扶着牆壁緩緩坐下,他看到了葉無坷飛奔而來。

    他有些開心。

    那個少年是想救他的。

    不管救他的目的是什麼,終究是要救他的。

    他的暮年,好像就差有個人在乎他了。

    那位親王一開始還很看重他,可隨着年紀越來越大,親王對他的重視也就越來越輕,到了八十歲,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徹底沒用的人。

    只有那個當初他看不起的僕從,自始至終都以一樣的眼光看待他。

    所以在幾年前,他陪着老皮匠離開蜀中到了長安。

    他和老皮匠說過,長安真美。

    能在長安安度晚年,原來才是最好的安排。

    可惜了,不是。

    他沒死在他已經開始在乎起來的長安,而是這樣一座邊城,用軍人戰鬥的方式出場,卻以軍人不願意的方式收場。

    “楚......我沒保護好。”

    “你......我不怪你。”

    與此同時,老皮匠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停下來。

    他似乎是聽到了老友最後一句話,他轉身,跪下來,重重的磕了三個頭。

    “對不起啊老夥計,我只能這麼做,縫縫補補,哪有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