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交朋友有多難就有多簡單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知白字數:3808更新時間:24/06/26 19:57:39
    葉無坷陪着苗新秀聊了半日之後回到他的馬車裏,這輛表面上看起來除了廷尉府的標徽之外也沒多嚇人的馬車,經過的時候,車輪的痕跡沉重的貨車還要深一些。

    拉車的那幾匹馬比駑馬還要有馱載拉拽的耐性,雖然它們高高大大的不管怎麼看都比那些駑馬要高貴的多。

    葉無坷上車之後坐下來,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的一口氣灌進去。

    坐在他對面的白衣僧此時問他:“不怕我下毒?你大部分時間都不在車裏,我若想給你下毒,有大把機會。”

    葉無坷道:“大和尚滿腦子都是這些東西,棲山禪院裏勾心鬥角這麼嚴重?”

    大和尚應該是沒有想到,這個少年的腦迴路會是如此清奇。

    他說:“棲山禪院裏沒有,出來之後也沒見過,所以想下毒,卻無從學起。”

    葉無坷道:“你想學的可真雜。”

    大和尚罕見的笑了笑,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葉無坷語氣之中的鋒芒。

    他平心靜氣的問葉無坷:“爲何不平心靜氣的相處?”

    大和尚說:“人這一生本就是馬不停蹄的相遇和分別,況且你我之間的相識還不是朝着一個方向,只是在馬不停蹄交叉而過的時候,僥倖看清楚了對方的長相,世間人大抵如此,所以還是與人爲善好些,每個人生命之中的過客都是好的,那三千世界也就都是好的。”

    葉無坷道:“該對每個過客都好些?如果不是咱們這邊人多些,剛纔沙丘上那些馬賊就會衝過來讓大和尚看看什麼叫馬不停蹄的過客,什麼叫一刀人頭落地的善舉。”

    大和尚說:“詭辯。”

    葉無坷沒有再說什麼,他覺得這個年輕的大和尚長得慈眉善目又漂亮,禪宗的人常說不該在乎皮囊,但好看的人總是會少挨些揍,連葉無坷想多說幾句鋒芒畢露的話,看着那張漂亮的臉也生出幾分於心不忍來。

    “你是怪我自私?”

    大和尚突然問了這樣一句。

    葉無坷道:“無私的人鳳毛麟角,自私的人才是芸芸衆生。”

    他看了看大和尚,大和尚也在看他。

    大和尚把車窗推開,看着外邊像是和荒漠黃沙說話。

    “我自幼在棲山禪院,師父說,那年兵荒馬亂,不少難民躲進棲山禪院裏求活,師父的師父把他們都藏進後山那個閉關靜修的山洞裏,用草木遮掩。”

    “叛軍衝進禪院裏問那些難民下落,因爲難民之中有把府庫存銀全都轉移走不想給他們的官府中人,也有本地家財萬貫的富戶,當然,最多的都是窮苦的普通人。”

    大和尚說:“賊人逼問,禪院的人不回答,都坐在院子裏低聲誦經,賊人怒極,一刀一個的殺人,殺了許多,可還是沒逼問出來什麼,於是賊人又放火燒禪院,半個禪院毀於火災。”

    “我師父就是在那時候被賊人砍去了一條腿,但他還是活了下來,師父的師父被賊人丟進燃燒的禪室燒成焦炭。”

    他說:“這些我都經歷過,在我娘肚子裏的時候,我出生在那場大災之後,我娘在禪院裏生下我沒多久就病死了,我自幼在禪院長大,自幼聽的最多的就是禪經,所以最不該自私的人是我,我也理解不了我爲何自私。”

    “我讀過許多世外人寫給世人看的禪經,也讀過許多世人寫給後世人看的聖賢書,通篇都是大道理,顛之不破,亙古長存。”

    大和尚回頭看向葉無坷:“可我在二十歲之前每每幻想那天禪院裏殺戮的時候,我試着用禪經與聖賢書裏教人的大道理去對抗恐懼,從來都做不到我師父那樣斷腿不退,更不做到我師父的師父那樣烈火焚燒也一聲不吭。”

    “試一百次,一百次的結果都是會逃,試一千次,結果也還是一般無二,我又想,能寫出禪經和聖賢書的那些過去人真的可以用他們講的大道理讓自己無懼嗎?”

    葉無坷只是安安靜靜的聽着,他似乎懂了大和尚要表達什麼。

    大和尚說到這稍作停頓,一如既往的平靜如水。

    “二十五歲之後我忽然明白過來,這世上所有渡不過去的恐懼其實難在不是恐懼,而是渡,聽起來是不是一句廢話?我從五歲開始讀書,到二十五歲才悟出來的,也只有三個字......去試試。”

    大和尚道:“謝謝。”

    葉無坷側頭看他。

    大和尚說:“謝謝你沒有打斷我。”

    葉無坷道:“不客氣。”

    大和尚把他的那個手持念珠遞給葉無坷:“送給你。”

    葉無坷問:“爲什麼?”

    大和尚笑着說道:“謝謝你讓我坐這麼好的車,能在去試試的路上風沙不侵。”

    葉無坷道:“不必了,車是租的,大和尚要是願意,替我出一半租金?”

    大和尚微微一怔。

    葉無坷忽然問道:“禪院裏,很少有人和你說說話吧。”

    大和尚又一怔。

    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念珠:“我是禪院的堂頭和尚。”

    葉無坷道:“那你也才二十六。”

    大和尚又擡頭看了葉無坷一眼,眼神裏頗爲震驚。

    葉無坷道:“抱歉,總得查一查,我不知道大和尚要去試一試的到底是什麼,但我知道人命不是拿來試的,你我之間關係又沒那麼親近,用你的話說,人生本來就是馬不停蹄的相遇和分別,你我最多算擦肩而過。”

    “可我帶着的不是與我擦肩而過的人,都是要與我朝着一個方向走很遠的,你試試什麼我不管,我得保證我的人不拿命去試什麼,所以查一查你多大,查一查你的經歷,查一查你的目的,這些都是必然。”

    他說:“我能爲了一個跟我沒那麼親近還擦肩而過的人,賭上許多跟我親近還註定了一路同行的人,大和尚覺得,有幾分是因爲你?”

    大和尚回答:“一分都沒有。”

    葉無坷點頭:“答對了,跟你一個銅錢的關係都沒有,所以我耐着性子聽你說什麼大道理的事不是尊重你,而是在聽你說話的時候分析你的目的,我不打斷你也不是什麼善心善念,還是因爲我也自私。”

    他指了指那念珠:“自己戴着吧,你看我都不在乎你,你把你在乎的東西給我,糟蹋了,如果讓我察覺到你所謂的去試試有可能讓我失去親近的朋友,那幹掉你的沒準也是我呢,我再拿着你送我的東西,良心上過意不去。”

    大和尚沉默良久,然後微微搖頭:“有些人,真是天生的觸人心者,現在我大概能明白爲什麼廷尉府的人可怕了,你們能靠言談就引着或是逼着人坦露心跡,你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還在觀察我,想從我身上看出個答案來。”

    葉無坷笑道:“挺好玩的,還能拿工錢。”

    大和尚笑了笑。

    他說:“所謂的直率人往往討厭,確實討厭。”

    葉無坷道:“衆生平等。”

    大和尚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再看向窗外,馬車裏恢復了葉無坷沒回來之前的安靜,唯有大和尚的心裏不平靜。

    葉無坷那句你也才二十六,直接點破,不,是直接點碎了他的心思。

    人生如果真的是一場馬不停蹄的相逢和分別,他才二十六,他也想在相逢的時候有個朋友,想在分別的時候有人懷念。

    葉無坷一點面子都不給的告訴他:念珠雖好,換不來朋友,你說直率討厭,我說衆生平等,可你不直率,所以不平等。

    “我們村裏人。”

    葉無坷說:“交朋友不用想那麼多。”

    他拉開車門,看了一眼遠處在沙地上狂奔的大奎和二奎,然後從馬車上一躍而下,這個穿着一身六品錦袍的少年,加入到那兩個單純大漢的行列裏。

    “姜頭!”

    二奎喊:“光腳跑光腳跑,在沙子裏光腳跑!”

    葉無坷一邊跑一邊脫鞋:“爲什麼!”

    二奎:“心癢癢。”

    葉無坷他們在無事村的時候下田幹活也都是光腳,光腳踩着土地的時候腳心癢癢心也癢癢,可是葉無坷試過之後才發現,原來在沙漠上跑真的是更癢癢。

    二奎說:“姜頭姜頭,爲什麼,我腳心癢癢,心也癢癢?”

    葉無坷說:“不知道,一會兒問問村長。”

    說的是苗新秀。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形容:“不知道爲什麼,癢癢的想和人親嘴兒。”

    二奎往旁邊一跳,大奎腳步驟然頓住。

    葉無坷回頭看:“你們在幹啥?”

    大奎:“你忍着點,我接受不了。”

    葉無坷:“我特麼也接受不了你們啊。”

    大奎:“不許罵街!”

    葉無坷:“唔......”

    二奎也停下來:“大鍋,我不知道腳心癢癢和心癢癢有什麼關係,我也不知道親嘴兒是什麼,但我覺得,姜頭說的對。”

    大奎:“......”

    他用腳心仔細的感受了一下沙子在腳心的摩擦,越擦,越覺得......姜頭說的對啊。

    他砸吧砸吧嘴:“會不會是因爲癢癢的嘴幹吧?”

    馬車裏的向問禪師看着葉無坷他們在那說着這些他聽了應該聽不進去的話,不知爲何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不知爲何,他也抿了抿嘴脣。

    不是因爲大和尚有破戒心,是大和尚想起來剛纔葉無坷的話。

    我們村裏,交朋友沒有那麼複雜。

    不知不覺間,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那三個來自無事村的傢伙還在沙漠上幼稚的又跑又笑。

    向問禪師收回視線,把那串念珠放在對面葉無坷的座位上,葉無坷的無事包就在那放着,沉默片刻,他把無事包裏的東西都取出來,拿過無事包輕輕的摩挲了片刻,然後揹着一個空包,從窗口一躍而出。

    剛剛有些擦黑的天色下,那白色僧衣大袖飄飄,人在淡淡的月影下化作一道流光,轉瞬之間就離開了車隊。

    也就在這一刻,數道身影從各個車隊裏騰空而起。

    一瞬間,這個原本平常無奇的傍晚流光四起。

    與此同時,長安城。

    一身粗布衣衫的三奎靠着不停的打聽在這個他認爲好他媽大的長安大村裏找到了阿爺,當阿爺看到三奎的時候明顯愣住。

    風塵僕僕的三奎一見面就跪下來,砰砰砰的給阿爺磕頭:“阿爺,我爹孃和村裏人讓我給你帶好。”

    磕了頭三奎起身:“姜頭呢?大奎二奎呢?”

    阿爺說:“他們都去一個叫疏勒國的地方了,說是在漠北,可遠可遠了。”

    三奎問:“姜頭是不是受委屈了?”

    阿爺沒說話,因爲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解釋。

    三奎說:“看來是。”

    他又跪下來砰砰砰磕了幾個頭:“阿爺我走了。”

    站起來要走的時候,三奎看到了那該是差不多要長大了的狼崽子。

    三奎邁步,狼崽子就跟上去,三奎回頭,狼崽子就擡着頭看他,他再走,狼崽子還跟。

    三奎想了想,看向阿爺,阿爺點點頭,三奎隨即繼續走,狼崽子低着頭跟上去,可低着頭的狼,眼睛也是往上翻着的,戒備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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