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五章 沉冤昭雪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萬里秋風字數:5695更新時間:24/06/26 19:46:02
萬歲批准了重審夏言一案,造成了整個京城,乃至整個大明的轟動。
夏家族人奔走相告,讀書人們彈冠相慶,茶坊酒肆,青樓楚館,凡有井水處,皆在說夏言。
在這種激動人心的大場面下,徐璠的出獄和恩蔭,顯得那麼的悄無聲息,不足掛齒。
而且老百姓都不知道這個消息,徐璠被婷婷接出了天牢,壓根沒在街上亮相兒,直接就鑽進了開進天牢院子裏的馬車上。
就算張居正再怎麼正派,給自己老師的兒子一個小小的開車進站的特權,也是不能苛責的。
徐璠一進徐府,第一件事兒就是泡澡。徐府裏的泡澡池子也是天賜營造建設的,事實上京城所有高官豪商家中的浴池都是出自天賜營造之手。
徐璠從早上泡到黃昏,換了三池子的水,才終於覺得自己從裏到外都乾淨了。
然後婷婷來幫他擦身子,憋了太久的結果就是又換了一池子水,這次一直泡到了掌燈時分。
等徐璠終於水靈靈的來到下值的徐階面前時,整個人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光彩,目光也很像個賢者了。
徐階擺了一桌豐盛的家宴,屏退了所有人,單獨跟兒子吃。徐璠給徐階倒滿酒杯,自己也滿上一杯。
“父親,這次能提前脫離牢獄,回到父親身邊侍奉,當真是不勝之喜。兒子不孝,讓父親憂心了。”
徐階看着兒子變得清瘦的臉,也有些心疼,但他還是控制住了情緒,木着臉說道。
“你可知這次萬歲提前恩赦你,還恩蔭你爲中書舍人,是何緣故嗎?”
徐璠想了想:“父親貴爲首輔,萬歲信任有加。此次南北雙線大捷,大明再無邊患,堪稱國運之戰大勝。
萬歲大悅,論功行賞。自古打仗打的是錢糧,父親居中調度,勞苦功高,萬歲推恩及兒子。”
徐階點點頭:“這是明面兒上的理由。萬歲若只是推恩,把你放出來就是了,何必急着恩蔭呢?
你是蕭風送進去的,萬歲這次親自恩赦,就不怕蕭風不高興嗎?恩蔭你,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徐璠其實心中早有答案,但他不知道父親對此的看法,因此先虛晃一槍。見父親把話說開了,他也就微微一笑。
“首輔之子得個恩蔭,本來也沒什麼奇怪的。只是這中書舍人本就是蕭風過去當過的官職。
蕭風飛黃騰達,就是從這個位置開始的。萬歲偏偏恩蔭了兒子這個官職,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萬歲此次雖然同意了複查夏言一案,一是爲了自己修道飛昇,化解怨氣,二是海瑞硬剛,羣臣施壓。
但萬歲心中自有一份怒氣,這份怒氣既不願說,又不可說。就像萬歲對蕭風的感覺一樣,既喜愛,又惱恨。
所以萬歲來這麼一手兒,就是要讓蕭風明白。此事背後有你動的手腳,你也是爲朕好,朕不怪你。
可朕也得讓你明白,朕不是被你騙了,也不是朕懼怕百官施壓。推恩與我,就是要讓蕭風明白這一點。”
徐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就想到了這些嗎?那這個官你還是不要做了,還能多活幾年。”
徐璠一愣,不服氣地看着父親:“兒子愚鈍,還請父親明示。”
徐階淡淡的說道:“之前蕭風調動天下兵馬,羣臣就頗多反對,萬歲爲打贏大戰,力排衆議讓蕭風去了。
可雙線剛一獲勝,萬歲就藉着嚴效忠的申冤詩案,強行把蕭風調回來了。萬歲,還是擔心蕭風權利太大。
之前,我一直頂在前面,與蕭風分庭抗禮,但最近,蕭風的勢力越來越強,萬歲是擔心我頂不住了。
而且萬歲覺得自從你進了牢房之後,我與蕭風的對抗減少了,這並非萬歲希望看到的局面。
所以萬歲才把你放出來,並且恩蔭你爲中書舍人。因爲萬歲知道你對蕭風不滿,必然會對抗蕭風的。
其實,我確實預料到了這一點,這段時間才會故意示弱的。我越示弱,你出來的就越快。”
徐璠想了想,笑道:“萬歲這麼想也沒錯,我就是不服蕭風。他太狂妄,太目中無人了,活脫脫一個新夏言!
天下有才之士多矣,怎麼就他是大明的救星嗎?父親科舉高中,由翰林而次輔而首輔,不比他資歷強?
高拱、張居正等人,哪個不是飽學之士,能臣幹吏?他年紀輕輕,秀才之身,憑測字倖進。
殿試時憑一言合聖意而成探花授高官,又憑搬倒嚴嵩父子高升次輔。大殿上稱師兄而不行君臣之禮!
那些仗是靠他打贏的嗎?那是將士們打贏的!嚴家父子是他搬倒的嗎?那是萬歲見嚴黨無用而棄之罷了!
他的功勞,不過是萬歲有意送給他的,扶持他以抗衡嚴黨。如今嚴黨沒了,蕭風就成了蕭黨。
萬歲見父親獨木難支,起用我來協助父親,對抗蕭黨,平衡朝政,這有什麼不好的嗎?”
徐階嘆了口氣:“萬歲想拿你當刀,來對抗蕭風,你似乎並不覺得危險?”
徐璠昂然道:“天下百姓,文武羣臣,哪個不是萬歲的刀?萬歲手裏的刀多了,誰能被選中就是機遇。
有多少把刀一輩子出不了鞘,只能鏽死在刀鞘中。能有機會被拔出來的,自然就該橫掃千軍,做一番事業。
何況,能被拿來用的刀,自然就會被擦拭,被研磨,漸漸被當成寶貝,當成依仗,嚴嵩當初不也是如此嗎?”
徐階冷笑道:“你既然看到了嚴嵩和嚴世藩後來的下場,還覺得這是好事嗎?”
徐璠笑道:“父親,人不能因噎廢食。嚴嵩倒臺,是因爲嚴世藩胡作非爲,天怨人怒。
若是嚴世藩肯做收斂,不一再犯下大錯,以嚴嵩當時的勢力,又豈是蕭風能對抗的?
父親才能,遠勝嚴嵩,兒子不才,也不比嚴世藩差。只要我父子同心,掌權而不行罪,必可得嚴嵩之福,不蹈嚴嵩之禍。”
徐階想了想:“你想的倒挺美的。殊不知我雖爲首輔,實力卻僅限於朝堂一隅。蕭風雖爲次輔,勢力遍佈天下。
以當前之勢而論,蕭風才是當初的嚴黨,可蕭風又不是嚴世藩那樣的瘋子,他只立功,不犯罪,你如何爭鋒?”
徐璠冷笑道:“蕭風確實比嚴世藩聰明得多,可他也不是無懈可擊的。他不犯罪,卻犯錯。
在萬歲面前,有時候犯錯,可比犯罪要更可怕。父親宦海多年,自然比兒子更清楚。”
徐階默然,他知道兒子指的就是這次平反夏言之案。實話實說,他也不知道蕭風是搭錯了哪根弦,非要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夏言全家都死光光了,就是平反了又能有什麼用,可你這麼一搞,不管準備了多少鋪墊,給萬歲多少臺階,萬歲都不會高興的。
哪怕是用上萬試萬靈的胡蘿蔔,說平反冤案是爲了萬歲的修道氣運,也只能是讓萬歲從道理上明白,但從情感上仍然是會扣分的。
這個道理就比較復雜了,需要舉個例子說明。比如你家孩子是個熊孩子,偷別人東西,別人抓到後揍了他一頓,然後歸還給你。
並且苦口婆心地告訴你:小時候偷針,長大了偷金。小時候打人,長大了殺人。小時候偷進女廁所,長大了偷進直播間……
你肯定知道對方說的道理是對的,理智上也是感謝對方教育了你的孩子,防止你孩子走上犯罪的道路。
但你的情感上就是會討厭對方,因爲他打你孩子了,讓你沒面子了。這很不講理,但也很現實。
嘉靖現在就是這種心情。我知道師弟是爲我好,他帶兵是爲了給大明評判,他掌權是爲了激濁揚清,他給夏言平反是爲了化解怨氣。
可我就是心裏不舒服,他憑什麼掌那麼大的權,憑什麼帶那麼多的兵,憑什麼打我的臉,讓我承認一時不察……
徐階承認兒子說的有道理,然後微笑着喝了一杯酒,鼓勵地看着兒子。
“萬歲啓用你,除了讓你幫我對抗蕭風,平衡朝局,還有別的目的嗎?”
這次徐璠真的愣了一下,還能有什麼目的呀,萬歲也是人啊,他難道做一件事兒還能總一箭好幾雕嗎?
“這……兒子愚鈍,確實想不到其他的目的了,請父親明示。”
徐階呵呵一笑:“我要說萬歲看中了你天賦異稟,中書舍人只是個開始,會持續提拔你,你信不信?”
徐璠低下頭,謙虛的說道:“父親謬讚了,兒子雖略有小才,但兒子並未入仕過,萬歲何以知之?
想來是與蕭風的幾次對抗,讓萬歲略知一二,加上萬歲深知父親之能,因此愛屋及烏,推想而知……”
徐璠還在說着謙虛的話,猛然間一隻酒杯摔碎在了腳尖前,“砰”的一聲,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
徐階揪住了兒子的衣領,居高臨下的怒視着兒子,壓低了聲音怒吼道。
“蠢貨!我問你,嚴黨做了那麼多的孽,包括夏言被殺,現在百姓和百官罵的是誰?”
徐璠被父親極其罕見的粗魯行爲嚇得手足無措,本能地回答:“嚴世藩!”
“萬歲登基幾十年了,他所有的錯事罪過都由嚴嵩父子頂了罪,可那些事兒都是發生在嚴家父子活着的時候!
以後呢?萬歲以後就成了大善人了嗎?萬歲以後就不會犯錯了嗎?萬歲以後犯錯誰來替他頂罪?
嚴家父子已經死了,難道還能說是嚴世藩從土裏爬出來了,幹的那些事嗎?”
徐璠腦子嗡的一聲,呆呆地看着父親,就像吃了什麼特別難消化的東西,漲得肚子疼一樣。
“父親是說,萬歲提拔我,是因爲……”
徐階放開徐璠的衣領,冷冷的說道:“前面的兩個原因,你分析的並沒有錯,但這第三個,你必須時刻銘記。
放眼朝堂上下,再沒有比你更像嚴世藩的了。少年高才,心高氣傲,父親還是首輔,樂於與蕭風作對。
萬歲用你,一是給蕭風點顏色以示警告,二是讓你輔佐我平衡朝堂,三嘛,呵呵,就是培養一個新的嚴世藩。
萬歲和蕭風從骨子裏就不是一類人,蕭風權利越大,兩個人的分歧就會越大,到最後,總有面臨對峙的一天。
到那時,萬歲有兩個選擇,第一是除掉蕭風,那樣他就會藉助我們的力量,就像當初萬歲除掉夏言一樣。
第二是繼續和蕭風保持友好,那時候就需要有個犧牲品,來作爲他們師兄弟和解的祭品。
到那時誰反對蕭風最厲害,最讓蕭風厭惡的,萬歲自然就會除掉誰,來維持和蕭風的關係。”
這就是夫妻吵架,如果都不太捨得打對方,還想接着過,那就得打孩子了。
至於孩子是不是犯了錯,那不用考慮,平時那麼嬌慣放縱,不犯錯才是奇了怪了。
徐階看着目瞪口呆的兒子,嘆了口氣,溫言安慰道。
“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我估計萬歲只是預留這一手兒罷了。也不是就算準了你會如何。
說到底,只要我不當嚴嵩,你也就變不成嚴世藩。萬歲對你是公平的,他只是給你一個拿刀的機會而已。
至於拿着這把刀,是變成了將軍,還是變成了賊匪,那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好自爲之吧。”
徐璠哆嗦着拿起自己的那杯酒,一飲而盡,深深的垂下了頭,兩隻手握緊成拳。
夏言的案子審得很快,因爲大部分的罪證那天在大殿上已經討論過了,接下來的事兒就簡單了。
當年三個幫嚴黨作證,陷害曾銑和夏言的軍官,都已經升官了,最大的當到了副將,最小的也當到了遊擊將軍。
這三人像當年一樣,還是被錦衣衛抓回來的,還是先關進了詔獄。然後陸炳告訴他們,朝廷要重審夏言之案。
三人大驚:“陸大人,當年嚴世藩告訴我等,這是替萬歲辦事兒啊,說你也是跟我們一夥的啊!”
陸炳淡淡地說:“這話你們儘管去說吧,你們誣陷我也就罷了,竟然還敢誣陷萬歲,你們是想誅十族嗎?”
三人頓時如墜冰窖,半天才問道:“大人,那我該怎麼說呢?”
陸炳嘆了口氣:“你們可以說嚴世藩當時騙了你們,說只要你們誣陷曾銑給夏言送錢,就保你們不死,還能升官。
事實上他也的確做到了。不過在這過程中,不要提萬歲,哪怕說嚴世藩假傳聖意都是不行的。
你們當時因爲殺良冒功被曾銑治罪,本來就是要死的人了,根本不用嚴世藩說是萬歲的意思,你們也會那麼做的。”
三人哭喪着臉道:“如此一來,我等的命就沒了。幫着嚴世藩誣陷曾銑和夏言,這是多大的罪過呀!”
陸炳淡淡地說:“你們三個是死定了,不過也就是如此罷了,你們的家人肯定不會受到牽連的,這還不夠嗎?”
三人沉默片刻,忽然想到一件事兒:“仇鸞呢?當初他才是始作俑者啊!是他先誣陷曾銑,我們才跟着誣陷夏言的呀!
我們都必須得死,難道他就不用死嗎?憑什麼呀,這不公平!”
陸炳冷笑道:“公平?什麼叫公平?萬歲只說給夏言平反,又沒說給曾銑平反。
當然,夏言平反了,曾銑最大的罪名,邊將與首輔勾結,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仇鸞的奏摺並非他本人所寫,乃是嚴世藩代筆,如今仇鸞把有關夏言的事推得一乾二淨。
他只承認告曾銑剋扣軍餉,窮兵黷武,一心收服河套,不惜挑起邊釁之罪。
這等事,別說現在不能說曾銑肯定沒有,就是真沒有,仇鸞也不過認個誣告反坐的罪名。
剋扣軍餉,窮兵黷武,挑起邊釁,誣告這三樣罪名,要不了曾銑的命,自然也就要不了仇鸞的命。
何況仇鸞如今是什麼身份,你們三個是什麼身份?仇鸞是太子太保,戰功赫赫,將功贖罪也夠了。
你們呢?你們有什麼功勞可以抵誣告了曾銑和夏言之罪的?”
三人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陸大人,那若是我們一口咬定,曾銑就是和夏言勾結呢?
我們當年是這麼說的,如今也是這麼說!反正死無對證,他們憑什麼說我們說的就是假的呢?”
陸炳笑道:“若放在平時,這確實是個辦法。骨頭硬一點,沒準還真能熬過去,可惜這次不行。”
三人不解:“我們的骨頭夠硬,陸大人請明示,爲何這次不行呢?”
陸炳苦笑道:“上次是萬歲要殺夏言,結果是確定了的,所以證據根本就不重要。
這次萬歲要爲夏言平反,化解怨氣,結果也是確定了的。沒人比萬歲更清楚夏言是無罪的了。
所以你們當年的證據根本經不住推敲,而且這次也不是你們能硬挺過去的。你們不開口,朝廷就會找更多人來查。
你們的部下,你們的家人,你們的同僚,就沒有知道真相的嗎?當年嚴黨那般囂張時,你們也未必就能守口如瓶吧。”
三人面面相覷,陸炳讓他們三人在牢裏商量了一夜,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保全家人,換個痛快。
數日後,夏言一案平反,昭告天下,聖旨大意如下。注意是大意,不是原文。
奉天承運,大家都聽朕說:嚴世藩那個混蛋罪行累累,現在血債上又添了一筆。
當年爲了幫他爹坐上首輔之位,他勾結多人,構陷夏言,以私通邊將的罪名將夏言幹掉了!
當年朕身患重病,經常昏迷不醒,嚴世藩和他爹趁機把持朝政,瞞着朕將夏言定了罪,殺掉了!
朕這幾年修道有成,身體好了很多,沒事兒的時候經常琢磨這件事兒,覺得事有可疑。
於是利用這次平冤案的機會,下旨重查此案,果然發現都是嚴世藩搞的鬼!所以給夏言平反!
夏言沒有勾結邊將,不過他爲人比較高傲,對朕不講禮貌,錯誤還是有的,不過瑕不掩瑜嘛!
他人都死了,這些小問題朕就原諒他了,不追究了!因爲他冤死了,朕要補償他一下。
由夏家族中選出一個男子,過繼在夏言名下,朝廷恩蔭一名進士出身,優先提拔。
夏言爲人耿直,清高自持,不辭勞苦,能任繁劇,雖有小虧,不傷大節。
朕更念其往日功勞,不究其往日過錯,着恢復其生前所有官職,追諡“文愍”。
曾銑爲圖戰功,魯莽激進,擴軍充備,御下嚴苛,不顧情勢,屢起邊釁,其罪可察,並非無妄。
然其清廉自守,家無餘財,鎮守邊關,屢立戰功,武將求戰,不爲大錯,志在立功,身遭重法。
此亦因嚴世藩構陷夏言所累,朕心憫之。抵其罪後,猶有餘功,追贈兵部尚書,諡號“襄愍”。
「沉冤昭雪,投票催更以示慶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