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章 一面之詞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萬里秋風字數:4129更新時間:24/06/26 19:46:02
    韓三初時十分緊張,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扭頭看向站在官道邊上,垂手侍立的幾個監工,生怕他們會衝上來打斷自己的話,因此難免有些語無倫次。

    好在後來見那些人不敢過來,蕭風又一直耐心的聽自己講述,這才漸漸減少了驚慌,說話也更有條理起來。

    “小人當時就蒙了,跟着同村的工友衝過去,幾個監工已經把韓老大扒出來了,韓老大頭上都是血,已經斷氣了。

    監工說韓老大是自己幹活不小心,才導致小徑塌了,可我們都知道,韓老大手藝極好,怎會犯這種錯誤呢?

    村裏最細心的韓九發現了問題,韓老大的致命傷是在後腦勺上,明顯是極硬的東西砸的,頭骨都砸碎了。

    那塌了的小徑中,只有泥土和碎石,哪有那麼大的硬物?監工說是一大塊煤從上面砸下來的。

    可我等常年在煤礦中,小徑僅能讓人站直,就算是上面有煤落下,也沒有高度,焉能把人砸成這樣?

    最可怕的是,仔細看那傷口的形狀,依稀能看出是錘子頭的痕跡,而韓老大的錘子,卻在洞外面,被水沖洗得乾乾淨淨。

    我等同村自然不肯相信監工的說法,就想去報官,不料監工卻說我們要造反,讓人把我們抓了起來。”

    蕭風看了看官道旁那一片礦區,一百多個礦工,只有四五個監工,都聚集在路邊,被俞大猷的親兵攔着過不來。

    “監工幾人?你們同村礦工幾人

    ?”

    “回大人,監工五個,我們同村人二十個。”

    “你們二十個人,被五個監工給抓起來了?”

    “回大人,原本監工頭只有一人,是從縣城裏派下來的。剩下四個監工,都是他從礦工中提拔的。

    很多礦工都希望能得到監工頭的賞識,被提拔爲監工,所以他們都是幫着監工的,剛纔扭打小人的那幾人也是如此……”

    蕭風嘆了口氣,果然如此。他曾經看過一本書,描寫在日軍侵華期間,某一個縣城裏只有五個拿槍的日本兵,這五個日本兵竟然管住了一個縣城!

    “後來又如何?”

    “後來,我們被打了一頓,不敢再提告狀的事兒。礦上缺勞力,他們就放了我們,繼續在礦上幹活,但看得很緊,下礦和回工棚,身邊都有他們安排的礦工監視着。

    小人等離不了礦區,進不了縣城,攔路鳴冤就成了唯一的路。好在這是官路,時不時的就有官員車轎路過,機會倒也不少……”

    說到這裏,韓三淚如雨下,哽咽難言,蕭風心裏暗歎,已經猜到了接下來發生的事兒。

    “大人啊,第一次攔路喊冤的就是韓九,可那車轎連停都沒停,直接就過去了,韓九被官老爺的僕從攔在路邊上,磕頭磕得滿地是血呀。

    官老爺走後,韓九就被監工頭帶着人羣毆致死,屍體扔進了炭窯。監工頭還放話,誰要再敢攔路告狀,都是死路一條。”

    蕭風淡淡的說:“你說,

    你們已經死了兩個人?”

    韓三連連磕頭,鏗然有聲,額頭上很快也血跡斑斑。

    “大人,我等都不甘心,而且聽靠山屯本地的礦工偷偷告訴我們,說韓老大的妻子尋死上吊,幸虧被人救下來了。

    一個女子尚且如此烈性,我等爲同族兄弟,豈能無動於衷,於是商定,再有更大的官路過時,由另一人去喊冤。

    結果這次,那官員倒是停下了轎子,但聽完敘述之後,只說了一句,他會去和當地縣令交涉,就一去無蹤了。

    攔路告狀的兄弟,再次被他們打死,然後把我們同村之人,都安排到了遠離官道的礦坑。

    本來小人等已經心如死灰,再過車轎也不敢上前了,監工也就漸漸放鬆了看管。

    可今日,小人從未見過這等陣仗的隊伍經過,這才冒死一試啊!”

    蕭風的目光掃向被俞大猷攔在路邊的五個監工,點點頭:“讓他們過來吧。”

    監工頭走在前面,四個礦工提拔的監工顯然有些膽怯,略微落後。監工頭幹淨利索地行了個禮。

    “稟大人,小人是棗莊縣城捕頭,在此處礦區監工,此處官路,過路官員甚多,不知大人官諱,未敢貿然上前見禮,請大人寬宥。”

    蕭風微微一愣,想不到這監工頭不但不卑不亢,談吐也頗有章法,居然還是縣城的捕頭。

    “即爲捕頭,何以在此處做監工?”

    監工頭再次行禮:“大人有所不知,這棗莊與其他縣城頗有不

    同,縣城很小,城郭很大。

    因棗莊地區多靠煤礦爲生,因此其實大量的糾紛和案子都發生在礦區之中,縣城裏反而很少有事兒。

    爲此本縣捕快大多分散在各處煤礦做監工,維持秩序,否則這些地方死了人縣裏都不知道,才真正是鞭長莫及了。”

    蕭風看着監工頭的臉,風吹日曬煤粉遮蓋,也和礦工一般黑黝黝的,確實不是個養尊處優的樣子。那四個監工也是一般模樣。

    “如此說來,本縣捕快確實比其他地方要辛苦很多,是歷來如此嗎?”

    監工頭搖頭道:“原來也並非如此,是本縣三年前來了新知縣,定下的規矩。不但捕快,有時連典史都要下來巡查的。

    這番做法,辛苦雖然是辛苦,但確實讓礦區穩定了不少,不但產量大增,糾紛和罪案也少了很多。

    大人有所不知,礦區之地,最是容易出事的。這些礦工們平日打架鬥毆,賭錢喝酒,若有女子之處,更是好勇鬥狠,比比皆是。”

    蕭風點點頭,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古往今來,男人聚集的各種礦區,確實是蠻荒野性,法外之地。

    “韓三所說之事,你都聽見了,有何辯解?本官從不聽一面之詞,說吧。”

    蕭風的口氣淡淡的,卻有一種寒意入骨,這種感覺就像張無心的殺氣一樣,無形無影,卻感覺得到。

    那監工頭苦笑道:“大人,此人所說,半真半假,那韓老大確實是挖小徑時塌

    方,被煤塊砸中後腦,又被土掩蓋多時。

    究竟是悶死的,還是砸死的,誰也說不清。這些同村礦工聯手向小人索要賠償,小人已按規定將撫卹銀錢發給了韓老大的妻子,卻哪裏有錢再給他們?

    他們便四處告官,說韓老大是被人殺死的。大人,這礦區之中,他是礦工,我是監工,大家各憑力氣吃飯。

    我與他並無冤仇,殺他作甚呢?當日他又是自己幹活,沒有其他礦工在旁,也不可能是其他礦工仇殺吧。”

    蕭風皺眉看向韓三,韓三連連磕頭,悲憤至極。

    “大人,若是如此,他爲何要讓人將韓老大屍體當場扔入炭窯火化啊,他分明是毀屍滅跡!”

    監工頭憤然道:“韓三,你也是礦上老人了,礦上死人,最怕瘟疫,大都是當場火化。

    你卻拿此事誣陷我,分明是看大人不懂礦上之事,想要矇騙大人!

    大人若不信,可當場問問礦工們,這種事屢見不鮮,與毀屍滅跡何干?”

    蕭風看向礦工們,那些礦工大部分不說話,顯然是置身事外,保持中立,有幾個點頭喊道。

    “確是如此,是韓家村的礦工們無賴!”

    蕭風沉吟片刻:“假使韓老大確實是意外致死,你不經家屬同意就火化屍體,雖有過錯,也還有情可原。

    但後面攔路告狀的兩人,又是怎麼死的,韓三說的可是實情嗎?

    還有,韓三攔路告狀時,你說他是井下呆得太久,發瘋了,公然對

    本官說謊,又如何解釋?”

    這件事是很關鍵的,也是判斷雙方誰說的才是真話的重要依據。過錯不能總犯,總犯的過錯就不是過錯了,而是罪過。

    監工頭連連搖頭:“大人,冤枉啊,韓家村的礦工見鬧事不成,便嚷嚷着要告狀。

    小人並非不讓他們到縣裏去,只是他們籤的是到年底的契約,此時正是礦上生產最忙的時候,十幾人若一齊離去,如何使得?

    礦上歷來是極亂的,若讓他們鬧事得逞,以後這個礦就廢了,沒法再管了,因此小人才讓人打了他們一頓,以儆效尤,但並未傷人性命。

    那死去的兩人,都是攔路告狀後,路過的大人們覺得胡言亂語,是無稽之談,才沒有搭理的。

    可這樣鬧騰一次,就得停工一次,一停工礦工們就沒錢可拿,其他礦工激於義憤,羣毆了鬧事的人。

    小人無能,未能及時制止羣毆,這羣礦工下手沒輕沒重的,就打死了人,這確實是小人監管不力所致。

    大人所責開始說謊一事,也是小人擔心這一鬧騰,今天又得停產,礦工們還會再鬧事打人啊,大人寬宥啊!”

    蕭風冷笑道:“只怕不是你無能,而是你壓根就沒想及時制止吧?”

    監工頭臉色一白,磕了個頭:“大人目光如炬,小人確實是有私心,也確實是被這些人鬧騰的火大,放縱此事發生,請大人治罪。”

    蕭風將兩邊的話反覆對照,確實很難分辨誰

    說的是真的,誰說的是假的。

    若說證人,則韓家村的自然是一派,但更多的礦工顯然是站在監工頭這一邊的。

    監工頭的行爲雖有私心,但管理這樣大的礦區,指望他是謙謙君子,也絕不現實。

    蕭風看向俞大猷,俞大猷此時也有些發矇了。這兩人所言都有道理,他行走江湖多年,官府欺壓平民之事固然很多,但刁民聚衆鬧事也見過不少。

    “師父,依我之見,此事十分繁瑣細碎,師父大任在身,不可爲此事分心太過。可將此事交予地方官處理。”

    蕭風點點頭:“言之有理,這樣吧,帶上韓三,免得他又被其他礦工羣毆打死了。監工的捕頭,你指派別人看着礦,跟隊伍一起走,去棗莊縣城。”

    監工頭略一猶豫,苦笑道:“小人遵命,待小人囑咐幾句,讓他們不要混亂,好生幹活,這生產卻是不能耽誤的,多少人等着吃飯呢。”

    監工頭回過身來,對着那四個監工詳細吩咐,又對礦工們喊了幾句話,安排甚是有條理,蕭風微微點頭,不管好人壞人,這人還算是個有能力的。

    隊伍再次前行,剩下的礦工們吃完手中的黑麪饃饃和鹹菜條,站起身來準備幹活。那四個監工,目光冷冷地掃視着礦工們。

    “別偷奸耍滑,好好幹活!誰挖得多,誰幹得好,等頭回來自然有獎賞!誰敢鬧事,耽誤大家吃飯掙錢,大家答不答應?”

    “不答應!”一

    片震耳欲聾的喊聲響起,連走出很遠的隊伍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監工頭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和監工頭同坐在一個拉雜物的車上的韓三,則垂下了頭,原本怒視着監工頭的眼睛,也變得有些黯淡無神了。

    蕭風的前鋒哨一直在不停地奔跑,探查地形,傳遞消息,因此當大部隊到達趕到棗莊縣城時,棗莊知縣李天堯早已得到消息,帶着一羣人等在城門口了。

    蕭風見李天堯三十多歲年紀,雖穿着知縣的官服,但相貌堂堂,氣質非凡,不輸朝廷大員,忍不住暗想,這人倒是跟我芹哥有一比啊。

    雙方下馬見禮,那知縣先行了上下官員的朝堂之禮,然後又再次鞠躬,比剛纔的腰彎得更低些。

    蕭風詫異道:“貴縣剛纔已行過禮了,初次見面,不必如此多禮。”

    李天堯笑道:“青州一戰,天下震驚,大人威名遠播自不必說,下官也才得知常安公主原來也隨大人同行,這家禮卻是不能少的。”

    青州之戰後,雖然朝廷仍未公開宣佈長安公主的行蹤,但民間消息傳播往往更快,因此李天堯知道也不足爲奇。

    但這種事兒,地方官一般就是知道也假裝不知道,畢竟公主隨着蕭風出遊,無名無分的,說起來也頗爲尷尬。此時李到家禮,更是讓人摸不着頭腦。

    蕭風正意外間,跟在李天堯身後的一個眉清目秀的俊美青年忽然衝着大房車跑過去,安

    青月立刻手按刀柄,全身繃緊。

    “常安,常安,你不怕在車裏悶壞嗎?趕緊下來,我帶你看煤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