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龜雖壽 第一百二十九章 父子初見(下)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雞腳芝士字數:3438更新時間:24/06/26 19:31:53
    英平看了看畫像,而後又警覺地回頭看向男子。男子面色蒼白,昏暗的燭光下幾乎看不到任何血色,他胸膛微微地起伏着,彷彿呼吸都有些不均勻,但男子的目光極其柔和,以至於第一次見面英平便敢與男子對視。

    就在英平漸漸放下戒心時,忽然旁邊射來一道有力的目光,英平將眼神從男子身上轉向旁邊,只見一個目光如炬的男子一言不發的站在一旁。

    不知是不是男子身材高大而自己又躺着的原因,英平總覺得這個威嚴的男子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彷彿是在審視着自己,讓英平感到有些難受。英平不願再與這道目光多對視一下,便又將眼神轉回那位白淨的男子。

    見英平終於露出一絲少年姿態,唐帝微笑着說道:“呵呵…...你做得很好......”

    什麼叫‘做得很好’?英平面露惑色。

    見英平眼神茫然,唐帝開口解釋道:“你在寒門的情況,我旁敲側擊問過你五師叔,很好、很好……”

    英平依舊一言不發,不過此時他的心跳卻無比劇烈——五師叔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入宮,想來爲的就是這位男子,那此時此刻眼前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自己猜的沒錯!自己猜的一點都沒錯!自己的父親是他!他就是自己的父親!

    然而,就算英平猜測出了一切,但英平依然沒有開聲,因爲他在等——三年,整整三年他都熬過來了,爲何不再等這一會兒?

    見英平依然如此沉得住氣,唐帝依舊面帶微笑,但此時他的笑容中透着一絲欣慰。

    四目相對,沉默充斥着整座樓閣,彷彿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由於好奇,或許是有要事在身,英平終究是沒有忍住。他開口問道:“方纔你說的‘很好’……是指什麼?”

    唐帝莞爾一笑,道:“都很好……不光是在山門裏的課業…...包括你的那些‘胡鬧’行爲,都很好…...”

    英平似懂非懂、將信將疑地看着唐帝,他不知道唐帝具體所指,或者說,他不敢確定唐帝所指是不是與他所想的那些。不過很快,唐帝的話便印證了一切——

    “你在華麓書院欺負張守光家的老二,你拿着你師父的手稿去找張正儒,又讓他帶你去找時子由......呵呵......”

    見自己的‘小動作’被看得透透的,英平撇過腦袋不再與那道目光對視——即使看似柔和,但那道目光卻像是能看透一切,自己的所作所爲一切都逃不過它,自己此時就像是被父母叫來談話的孩子一樣,只是不知道自己的這些所作所爲是否真的正確。

    見英平露出孩童般的模樣,唐帝表現得更感興趣:“你這些...咳咳...都是想逼我現身...是麼...?”

    英平徹底地將頭低下,自己的行爲一直在這個男子的注視下、自己的心思被完全猜透,他忽然有股深深的挫敗感。

    “你去姜家...也很好...”

    男子的目光由欣慰變成了讚許,似乎對這種行爲感到十分認同。英平擡起頭狐疑地看着男子,男子卻沒有正面回答他。

    小屋內又陷入短暫的沉默,三人極有默契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不願開聲打破這份寧靜。

    ‘咳——咳——’

    一陣猛烈的咳嗽將這份寧靜打破,由於咳得太厲害,男子蒼白的臉龐忽然浮現出極不健康的紅粉色,像是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

    或許是千絲萬縷的關聯,亦或是二人血脈的相通,英平不自覺地身子前傾些許,露出關心的神色。

    正是由於這一段小插曲,屋內尷尬的氣氛緩和些許。藉着這個間隙男子打破沉默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英平遲疑片刻,幾乎就要說出那個字,那個這三年一直纏繞在他心頭的字——但那個字到了嘴邊又像喉嚨被卡一樣,怎麼也吐不出。

    看到英平欲言又止的樣子,唐帝無奈地笑道:“真是和你母親一樣倔...還非得要我先捅破這層窗戶紙?”

    話說到這個份上,英平的心跳徒然加速,幾乎就要跳到嗓子眼。

    唐帝吃力地站起,孱弱的他好像隨時會摔倒。英平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不過此時他卻對身後的那個高大的男人感到好奇,因爲面對虛弱的唐帝,男人沒有任何伸手的意思,依舊默默地看着男子微微搖晃的身軀。英平似乎從那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絲異樣,他不太確定這絲異樣是什麼,但這絲異樣與男人一直所表現的尊崇相悖。

    難道這個男人並不像表面那樣尊崇身前的人?甚至那絲異樣......是一股隱隱的期待?英平喜歡揣測人心,所以他習慣性地去分析那個男人。這絲異樣在屋內氣氛的烘托下顯得十分詭異,令他有些難受。

    正當英平胡亂猜測的時候,唐帝顫顫巍巍地走到英平身邊,他擡頭看着畫像緩緩地說道:“我叫李復,是你的生父。”

    短短九個字,男子輕描淡寫地將它說出。但就是這短短的九個字,在英平的心中激起驚濤駭浪,不僅僅是因爲此人承認了是他的生父,更重要的是,大唐當今天子——同樣叫李復!

    “我這是在哪兒?”英平試探性地詢問了一下。

    “皇宮。”

    “那你是…...”

    “朕便是當今天子,當今天子...便是朕!”

    雖然身體虛弱,但那股君臨天下、俯瞰衆生的氣勢卻是從唐帝骨子裏散發出來,這等天子之魄是任何人都無法模仿的,若非九五之尊怎能如此釋之於無形?

    “那…..那我又是誰?”

    聽聞自己的生父就是大唐皇帝,英平並未表現出任何興奮,雖然他早先就隱隱猜到些許,但時至今日他卻感到有些諷刺,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卻無法保護他女人的性命,而他的親生骨肉——也就是自己,在外漂泊這麼多年,直到三年前才聯繫上,可卻又遲遲不敢相認......

    難道我們母子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

    “你母親是胡人,漢姓爲‘英’,你名中的‘英’字隨你母親,‘平’字意爲一生太平,你本姓爲‘李’,你真名叫做李英平。”

    “你是皇帝,爲何不能保護她?”英平直直地問道,絲毫不給當今天子一丁點臉面

    唐帝怔住了,他不曾想到自己的骨肉竟會突然問出如此尖銳的問題。這個問題他何嘗又沒有問過自己?這麼多年每當他心情不佳來到小閣樓的時候,他同樣站在畫像前問自己這句話。

    身爲皇帝,爲何連心愛之人都保護不了?

    “就算是皇帝...也有很多無可奈何之處...”

    唐帝慘然一笑,他看着畫像緩緩說道,似乎這句話並不是對英平說的,而是對畫中女子傾述。

    “她是怎麼死的?”

    “伊鴻雁應該告訴過你,她是投湖自盡的。”

    “人好好的,爲何要投湖?況且那個女人剛當母親。”英平的語氣十分犀利,不待唐帝任何解釋,他就直言不諱地逼問道:“是誰?”

    面對英平的質問,唐帝一時間有些恍惚——坐上龍椅這麼多年來,只有兩個人敢如此肆無忌憚地,一個是畫像上的女子,一個便是眼前的少年,而更奇妙的事,二人警惕、生氣的神態,竟是如此相似。

    唐帝緩緩閉上雙眼,道:“過去那麼久,是誰已經不重要了......”

    “對你來說或許不重要,但對我,此仇不共戴天”

    唐帝無奈一笑,而後長嘆一口氣解釋道:“或許在你看來朕是個拋妻棄子的狠心人,但你要相信,朕對你母親的喜愛絕不亞於世間任意男子對自己妻子的喜愛。”

    英平沒有反駁,因爲那時候的事情他不曾親眼目睹。忽然一張令他憎惡的面孔從腦海中閃過,而後兩個分量無比沉重的字從他口中脫口而出。

    “王家!”

    唐帝突然轉過頭靜靜地看着他,並沒有直接回答。

    “是不是王家!?”

    “咳咳...知道這些對你沒什麼好處...”

    “所以義父始終不願對我透露半點過去的事...”心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英平咬牙切齒地說道。他盯着唐帝,但隨後又無力地鬆軟下來,道:“連你都沒法子,更何況我?”

    英平翻身欲站起,可身子仍舊有點麻,但他依舊強撐着不適,向屋外走去。

    “你要去哪兒?”唐帝不解地問道。

    “寒門如今有難,我必須回去。”

    “那你...爲何不向我求助?”唐帝好奇地問道。

    “你連我母親都護不住,還能護助我的那些師叔?”

    面對如此倔強的英平,唐帝大感無奈,不過他也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十幾年來未曾給英平一絲父愛,也怪不得他不肯相認。

    “等等!”唐帝喊住英平。

    英平站在屋門口,半轉身看着唐帝,等待着他說話。

    唐帝奮力踮起腳,將畫像取下,不過是簡單的動作,唐帝卻顯得極其吃力,以至於有些氣喘吁吁。而後,唐帝小心地將畫像卷好,走到英平面前,一把抓起英平的手。起初英平有些抗拒,試圖掙脫,但當他稍稍一用力卻發現,眼前這個男子幾乎已經沒有更多氣力,忽然一股不忍悄悄佔據心頭,便不再掙扎。

    唐帝將畫卷塞入英平手中並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便轉身向屋外走去,似乎再也不願回到這個令人傷心的小屋。

    “這是...?”看着唐帝的背影,英平不解。

    “你拿去吧...咳咳...她陪了朕這麼多年,朕知足了...”唐帝依舊沒有轉身,那個雄壯的男人也從小屋中走出,跟上唐帝的步伐。

    英平捧着畫卷,心中五味雜陳,他緊緊地將畫卷握在手中,生怕她再一次離自己而去。

    “這幾天你就住在太極宮吧,寒門的事...要相信你師祖...”

    英平猛地擡起頭,看着還未遠去的身影大聲問道:“你都知道!?”

    可身影卻依舊緩緩地、搖曳般地向前方走去...

    ......

    一名宮女急匆匆地跑入立政殿內,此刻皇后正端坐在捲簾後。那名宮女立於捲簾前,而後恭敬地一福,低着頭說道:“啓稟娘娘,小閣樓的燈亮了”

    “哦?幾盞燈?”皇后冷冷的聲音從捲簾後傳來,依舊高冷無比。

    “回娘娘的話,小閣樓的燈...全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