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雕蟲小技和洛陽紙貴(4k)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肥鳥先行字數:4189更新時間:24/06/26 18:57:30
    國子監祭酒崔光的府上,在後宅小院中,一席寬鬆儒衫的崔光坐在席上,坐在他對面的酈道元一身紅色官袍,正襟危坐地捧着茶碗一口一口的啜茶。

    崔光的坐姿就沒那麼嚴肅了,他盤腿坐着,一隻手拿着竹片,一隻手拿着筆刀,正在竹片上刻畫着。

    洋洋灑灑的雕刻完畢,酈道元接過了崔光手裏的竹片,看着上面一個個栩栩如生的蟲書,忍不住讚歎道:

    “崔公的蟲書是越發的精妙了,就是常公的蟲書和您相比也稍遜一籌。”

    常公,就是北魏文壇宗師常景,孝文帝改革的時候曾任門下錄事、律學博士,協助孝文帝起草北魏律法,洛陽的宮殿名稱,裏坊的名稱,已經洛陽城門的名字,都是常景引經據典命名的。

    常景還擅長詩歌,又擅長做駢文,其文風古樸,和華麗的南朝駢文不同,在北地也極爲流行。

    崔光放下手裏的刀筆說道:“這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善長所注的《水經注》,必能流傳千古,比我這蟲書強多了。”

    崔光這才拿起茶碗,啜茶後問道:

    “善長不在河南府內處理公務,來這探望我這個病夫?”

    自從上次崔光奉命調查了永寧寺案件之後,他就告病在家,所以今天明明是工作日,但是他一身便服在家中雕刻蟲書爲樂。

    酈道元看着竹片上活潑生動的蟲書,蟲書作爲秦漢讀書人習練寫字的基礎課程,雕蟲一直都是洛陽流行的雅事。

    只不過崔光這個朝廷重臣不去國子監上班,躲在家裏雕蟲,實在讓酈道元有些看不慣。

    酈道元放下竹片,他對着崔光正座說道:

    “崔公,河南府內的公務我已經處理完畢了,案子我也已經派人在查了。”

    “今日來崔公府上,是準備向崔公推薦兩個人才。”

    崔光端着茶碗說道:“推薦人才?薦才去吏部找尚書崔亮啊,善長可是來錯了地方了?”

    酈道元正色說道:“崔尚書公務繁忙,再說了崔亮和崔公同出自清河崔氏,我找崔公薦才,不就等於向崔尚書薦才了嗎?”

    崔光卻笑着說道:“崔亮出自我清河崔氏的青州房,和老夫不是一房。朝堂公務又何言家事?”

    酈道元再次暗罵,也難怪世人都說崔公人老成龜,當真是滑不溜手。

    酈道元繼續說道:“崔公,我舉薦的這兩個人才,都是朝堂目前需要的幹才。”

    接着酈道元也不管崔光聽不聽,直接將蘇澤和蘇綽的事情講了一遍。

    崔光聽完了之後,臉色終於有了一些變化,他嘆息道:“我當真是老了,國有儲才,是大魏之幸啊。”

    酈道元聽到崔光稱讚二人,連忙說到:“崔公願意向朝堂推薦這兩位幹才了?”

    崔光卻說道:“不行。”

    “爲什麼不行?”就算是酈道元的涵養氣度,也被崔光的斷然拒絕給弄懵了,他直接追問道。

    崔光說道:“這武功蘇綽還未加冠吧?二十一加冠是老夫上書朝堂的政策,又豈能出爾反爾。”

    “那蘇澤呢?”

    “那就更不行了,孝文皇帝親自閱訂門閥,定下甲乙丙丁四等,以門第高低給及冠的門閥子弟授官,如今蘇澤非四等之一,又要如何授官?”

    酈道元追問道:“當年孝文皇帝在位的時候,也有寒門簡拔於草芥,蘇澤的父親就是位列羽林郎,爲何蘇澤不能授官?”

    崔光說道:“善長你也說了,那是皇帝親自簡拔,這蘇澤若是能得到太后或者陛下親自簡拔,那也可以繞過這門閥之錮。”

    酈道元說道:“難道我大魏就沒有人才用武之地?”

    崔光說道:“蘇澤既爲羽林,那也可先任羽林武官,然後等待銓選成爲朝堂官員。”

    酈道元冷哼說道:“自新帝登基以來,羽林虎賁再無一人由武官轉任大臣,禁軍之中已經物議紛紛,崔公難道不知道嗎?”

    崔光淡淡的說道:“老夫又不掌吏部曹,又如何而之。”

    酈道元知道崔光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崔光曾經做過尚書令,在尚書機關中人脈深厚,吏部曹是尚書下的三十六功曹之首,崔光在其中舊部衆多。

    崔光又看向酈道元說道:“還有一法。”

    “請崔公示下。”

    “善長早日開府,就可以徵辟蘇澤爲官了。”

    酈道元直接從席上站起來,甩袖子說道:“崔公何必戲耍我?”

    崔光嘆息一聲說道:“我不是戲耍善長,這朝廷用才乃是一等一的大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又怎麼可以輕易改動呢?在吏部等待銓選的甲姓高門子弟都還沒授官,又如何給這二人授官?”

    酈道元沉默了。

    他繼續說道:“那這件事不行,還有一事可行嗎?”

    崔光沒有說話,酈道元繼續說道:

    “高陽太守賈思勰,曾向我推薦我造紙法,當年西晉的時候朝堂公文已經多用紙,甚至民間也開始用紙來抄寫文章,早有左思洛陽紙貴的典故。”

    “只可惜晉末動亂,洛陽造紙坊盡數焚燬,賈思勰蒐集工匠,復原出造紙術,我也親眼見過,他所造的桑麻紙輕便容易攜帶,用墨汁書寫也不容易暈染開,可否在洛陽重新設立造紙坊,重新用紙來流轉文書?”

    “崔公執掌國子監,也可以用紙書來謄抄文章,比現在竹簡藏書要方便的多吧?”

    “聽說如今南朝已經有官辦造紙坊來謄抄佛經了,我們大魏難道還要繼續用竹簡嗎?”

    崔光卻還是沉默不答。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酈道元這下子是忍不住了,他說道:

    “崔公!您到底在顧慮什麼?當年和王輔國爭相獻策推動變法的崔公何在?”

    王輔國就是輔國將軍王肅,當年和崔光一同協助孝文帝變法的重臣。

    距離孝文帝駕崩僅僅二十年,王肅暴斃,崔光隱於朝堂,酈道元忍不住發問:

    “崔公,蘇澤所說的六鎮之事,您清楚不清楚?李臥虎都能看清的事情,以您的智慧難道看不清嗎?”

    崔光還是繼續沉默着,酈道元最後長長的嘆息一聲,對着崔光行禮,準備從他宅中離開。

    崔光突然開口說道:

    “王輔國的身世,善長清楚吧?”

    酈道元點頭說到:“王輔國乃是牛晉名相王導之後,家門煊赫,在牛晉時有‘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

    “傳至王輔國的父祖,依然是南朝高門,但是王家捲入了樑代齊的動亂,父兄被殺才北投我大魏。”

    崔光說道:“王輔國之才,遠在我之上,若是陛下的福壽能再久一點,王輔國能多輔佐陛下幾年,那朝堂就好了。”

    酈道元知道,崔光口中的陛下並不是太極殿中那個傀儡一樣的少年天子,也不是幾年前駕崩的宣武帝,而是二十年前就已經故去的孝文皇帝。

    崔光收起情緒說到:“善長,等你就任河南尹,幫我找一冊書吧。”

    “尋書?”

    崔光鄭重的說道:“當日王輔國北奔,曾言南朝有一至交好友範縝受他牽連,被南樑朝堂貶謫,範縝寫有一冊書,名曰《神滅論》。”

    “南樑蕭賊曾經召集高僧大德,士人公卿,與範縝辯論一日一夜,都沒能駁倒他,只能下令禁燬《神滅論》。”

    酈道元正色問道:“崔公,崔公想要上書滅佛?”

    崔光再次不言,酈道元這次恭恭敬敬的長揖到底,發自內心的敬佩說道:

    “我定幫崔公尋得此書。”

    與此同時,蘇澤和蘇綽二人,都站在永康橋上,看着橋下翻滾的洛水。

    永康橋是水上浮橋,在牛皮筏子上又有巧匠,利用十八座半圓的斗拱將橋體支撐起來,然後在上方鋪設木板而成。

    因爲這種結構,橋身下方有一座座橋拱間隙,蘇綽正在指揮士兵利用吊繩,進入這些橋拱間隙尋找線索。

    蘇澤對着身邊的蘇林問道:

    “從這裏能射到四夷館內嗎?”

    蘇林目測距離,又感受永康橋的晃動頻率說道:

    “屬下不行。”

    站在永康橋上,蘇澤才明白從這裏射中四夷館內目標的難度。

    橋拱間隙確實可以藏人,但是這裏距離四夷館足足有兩百步,而且不僅僅距離是問題,永康橋是一座浮橋,橋身一直在微弱的晃動,而這種晃動在橋拱間隙就更加的劇烈。

    在這裏射箭的難度,和騎在馬上射中二百米外目標的難度差不多。

    蘇澤繼續問道:“你做不到,有人能做到嗎?”

    蘇林想了想說道:“如果說能做到,那只有乞活軍的弓手能做到了。”

    “乞活軍?乞活軍還存在嗎?”

    蘇澤有些不可思議,蘇林所說的乞活軍,是二百年前五胡亂華時期的一支軍隊,其首領也是大大有名,他建立的國家也叫做“魏”,就是發佈《殺胡令》的悼武天王冉閔。

    而冉閔征戰四方的軍隊,就是名爲“乞活”的軍隊。

    顧名思義,這也是一支流民軍,不過和其他流民軍不同,在五胡亂華背景下,乞活軍中不僅僅是活不下去的流民,也有大量漢人武將士人加入其中。

    蘇林點頭說道:“乞活軍的兵書世代家傳,冉魏滅亡之後不少乞活軍戶四散天下,乞活軍尤其以神射手聞名天下,當年苻堅麾下就有一支乞活射手,而當年東晉收攏流民建立北府軍,其中也有一支完全由乞活射手組成的軍隊,雙方說不定還在淝水之戰中交手過。”

    蘇澤沒想到還有這段歷史,他看向蘇林更欣賞了,系統召喚的隨從果然除了能力之外,也擁有和身份相符的知識和見聞。

    就像蘇盜知道北邙山鬼市的潛規則一樣,蘇林對於弓射的事情也非常的瞭解。

    “洛陽有乞活軍後人嗎?”

    蘇林搖頭說道:“時至今日,乞活軍後人也不會再以乞活爲旗號生存了,說不定他們就在洛陽的羽林虎賁中傳承着。”

    “那乞活軍有什麼特徵?”

    蘇林說道:“除了善射之外,乞活軍後人會傳承家傳兵書,還有,”

    “還有什麼?”

    “《殺胡令》。”

    蘇澤有些頭疼,難道讓自己對酈道元回覆,請求在羽林虎賁軍中搜查《殺胡令》?挖出一個乞活軍後人?

    “蘇兄。”

    蘇綽等到探查橋拱連接處的士兵上來彙報完畢,向蘇澤說到:

    “據士兵彙報,最大的橋拱可以站立射箭,士兵試圖瞄準了一下,但是浮橋太過於晃動,沒辦法瞄準。”

    這個結果和蘇林的結論差不多,在這個距離,站在晃動浮橋上想要命中,普通的弓箭手都是不行的,必須是擅長遠射的神射手才行。

    橋拱中估計也沒什麼線索,蘇綽看向遠處的四夷館說道:

    “蘇兄,看來我們要去四夷館看看了。”

    蘇澤看看太陽的方位,卻搖頭說到:“不去。”

    “爲什麼不去?蘇兄難道不好奇嗎?”

    “令尹許諾我可以用河南府的射圃,我要去練習射箭了。”

    蘇綽立刻說道:“習射什麼時候都可以,蘇兄不覺得這個案子更有意思嗎?蘇兄不想要驗證自己的猜測嗎?”

    相處了這麼短的時間,蘇澤就發現了這位未來的西魏重臣的一個特點——

    話癆。

    從開始查案子開始,蘇綽就開始喋喋不休的說個不停,事事都要徵詢蘇澤的看法。

    除此之外他還有旺盛的好奇心,凡事都要刨根問底。

    從“蘇隊正您怎麼看?”到“蘇兄你怎麼看?”

    蘇綽和蘇澤的關係越來越親近,話也越來越多。

    蘇澤不由的懷疑,歷史上宇文泰對於蘇綽的諫言都是從善如流,難不成就是因爲他太嘮叨,不聽他的諫言就會說個沒完?

    蘇澤的本意就是擾亂調查方向,讓酈道元不要沿着龍華寺的案子追查,本就對調查案子沒太大的興趣。

    能帶薪摸魚練箭,蘇澤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轉身就要離開。

    蘇綽看到蘇澤要走,想了一下也快步跟上來。

    “令綽不是要去四夷館調查嗎?”

    “蘇兄說的沒錯,今日已經晚了,去了反而打草驚蛇,明日上午再去吧。好久沒摸弓了,我想要陪蘇兄習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