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癡兒女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堵上西樓字數:3003更新時間:24/06/26 18:48:09
    李辰安既然贏了,她自然就是輸了。

    只是她此刻的表情卻並沒有輸了的沮喪,她顯得很是從容。

    甚至沒有將死時候的懼怕,反倒是有一種得到了解脫的味道。

    就在李辰安的視線中,她忽的又開了口。

    卻不是向李辰安說什麼勝者爲王敗者爲寇,她竟然吟誦了李辰安在去歲中秋時候所作的一首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面……鬢如霜。”

    她似乎陷入了某種美好的回憶中。

    她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甜蜜的微笑。

    她依舊在繼續誦讀,嘴角雖然流着血,但那聲音卻很平穩,也滿含深情——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她的神色漸漸暗淡,眼眸裏有痛苦的光芒在閃爍,雖然微弱,卻是她此刻內心的真實體現。

    想來她年輕的時候,她在十五六歲那如花一般年齡的時候,她和那些追求美好未來的少女們,並沒有什麼兩樣。

    但不知道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些什麼,許和她的相公燕基道是有一些關係的。

    她終究沒有活成她憧憬的那樣。

    她終究偏離了本應該繁花似錦的那條路,走入了漆黑的深淵之中。

    到現在落了個這般悽慘的下場——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

    短松岡。”

    她的眼角有淚滴落。

    不知道是對今日事之悔恨,還是對往日情之愧疚。

    亦或者對某個人之失望。

    李辰安沒有去問。

    因爲沒必要去問。

    人世間愛恨情仇的事太多,如果非要說一個緣由,大致就是各有各的命吧。

    麗陽公主擡眼,她將嘴裏的一口血給咽了回去,徐徐又道:

    “我很喜歡你做的那些詩詞。”

    “我曾經多希望你就是個最純粹的文人。”

    “李辰安,那夜中秋,你做的第十六首詩,讀給我聽聽。”

    李辰安看着麗陽公主。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麗陽公主。

    她已三十有二,卻依舊麗質。

    只是此刻的那張臉更加蒼白,那雙眼裏的生機正在漸逝。

    就像即將凋零的花。

    “那首詞名爲《破陣子》”

    李辰安負手而立,擡頭:

    “醉裏挑燈看劍,

    夢迴吹角連營。

    八百裏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

    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

    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發生。”

    麗陽公主的雙眼愈發空洞,她仔細的聽了這首詞,過了三息,“我懂了!”

    “你懂什麼了?”

    “皇兄將這天下交給你,正是因爲這首詞!”

    “你錯了,我要去迎回皇長子。”

    麗陽公主臉上忽的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神色。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沒有去和李辰安說說那什麼皇長子。

    她在交代她的後事:

    “我死後,能不能將我埋在周山能夠看見那處小屋的鬆崗之上?”

    “……可以,只是,這不是給自己添堵麼?何不放下?”

    麗陽公主冷笑:

    “我是給他添堵!”

    “我的墳就在那風鈴小屋的對面,我就想看看他是不是還有那心情在那小屋裏和那狐狸精顛鸞倒鳳!”

    “我死了變鬼也要看着他難受的樣子!”

    她咳嗽了起來。

    劇烈的咳着,吐出了一口又一口的血。

    她咳的彎下了腰,這令李辰安心裏一聲長嘆。

    他終究還是問了一句:

    “盧皇后,是不是你殺的?”

    過了五息。

    麗陽公主終於止住了咳嗽,她擡起了頭來,紅光滿面。

    她根本沒有回答李辰安這個問題。

    她竟然說了一句令李辰安無比震驚的話——

    “那個賤人……本就該死!”

    她的面色越來越紅,她的眼卻漸漸的暗淡無光。

    她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就要順着這扇門滑落下去。

    李辰安一把扶着了她的肩頭,急迫的問了一句:

    “爲什麼?”

    麗陽公主嘴角一翹笑了起來,依舊沒有回答。

    她的腦袋緩緩的耷拉了下去,說了最後一句話:

    “後宮……有一顆大葉榕……”

    這是半句話。

    但這半句話的意思已非常明顯,那顆大葉榕很容易找到。

    只是那顆大葉榕和盧皇后的死有什麼關係呢?

    加上宮裏的那一棵,京都就有了五顆大葉榕,莫非其中還有別的什麼祕密?

    麗陽公主的雙眼依舊睜着。

    但那一抹笑意卻永駐在了她的臉上。

    許是終得了解脫。

    其實並未解脫。

    ……

    ……

    李辰安將麗陽公主的屍體放在了這間屋子裏的那張牀上。

    他走了出來。

    撿起了地上的那杆碧血洗銀槍。

    風雪依舊。

    天井中那些人也依舊。

    那口棺材的蓋板還沒有揭開,這說明小武還未能將小劍給救回來。

    銀如命依舊跪在那口棺材旁邊,她已跪成了一個雪人。

    她的身邊還有一個雪人。

    她就是小琴。

    蕭包子的肩膀上歇着一隻鷹。

    寧楚楚坐在迴廊上,雙手撐着下巴,微微仰着頭看着天井上空飛舞的雪,不知道她在想着什麼。

    也或者什麼都沒有想。

    只是在感嘆着命運的無常。

    燕基道身上的那個繭越來越小,也越來越亮。

    估摸着他就要破繭而出,體內的毒當快被他排除乾淨。

    溫小婉垂着頭。

    她的手裏拿着那把情人劍!

    她在撫摸着那把劍。

    她似乎也在想着什麼。

    阿木依舊木木的站着,只是……

    “王正浩軒跑哪裏去了?”

    阿木那張如刀一般冰冷的臉微微一笑:

    “小師弟聽見了院裏有狗叫聲。”

    李辰安愣了一下:

    “……挺好!”

    穿着一身絳紫色長袍,披着一張雪白貂裘大氅的程依人走到了李辰安的面前。

    擡頭,揚眉:

    “我要走了。”

    “去哪裏?”

    “鍾離秋陽還在平江成的望江碼頭等我。”

    “……好,你去吧,代我向他問一聲好。”

    “行,我向你告別,是要提醒你,你還欠我一匹馬!一匹最好的馬!”

    李辰安摸了摸鼻子,“這個……我記着,現在還沒有。”

    “對了,你們何時成親?”

    程依人忘記了那片馬的事,羞澀一笑:“秋陽說再過兩年。”

    “好,再過兩年……我和若水前來祝賀。”

    “那可就這麼說定了。”

    蕭包子回頭看了看一眼,程依人已轉身離去。

    寧楚楚已來到了李辰安的身邊,低聲問了一句:

    “姑姑她……”

    “死了。”

    寧楚楚垂頭,臉上的神色有些暗淡。

    “畢竟是我的姑姑,我去看看她……將她送回帝陵,葬在帝陵的旁邊如何?”

    “她的遺願是就埋在周山,那處小屋對面的鬆崗上。”

    “……終未能解脫。”

    是啊,她至死也沒有放下。

    李辰安揹負雙手,仰頭望着昏暗的蒼穹。

    蒼穹恰有兩隻大雁飛過。

    他有感而發,言語有些悲涼: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

    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

    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荒煙依舊平楚。

    ……

    千秋萬古,爲留待騷人,

    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蕭包子轉身。

    溫小婉擡頭。

    寧楚楚雙眼含春。

    遠在蜀州利州城的鍾離若水此刻正獨坐窗前,提起了手裏的筆,落筆於紙上——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