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鼓

類別:網遊競技 作者:轉校生字數:5182更新時間:24/06/26 18:23:26
    “姑娘,恕我們無能爲力……”

    靈御派分舵成員爲難的神色落入沐清歌眼中。

    熊敬炎昨晚交給她一副令牌,這令牌也替她解了鋒林火山之圍,只是阿生逃得無影無蹤,以這個天真孩子的執拗脾氣,見到家人長輩身陷囹圄,或許會做出不可挽回的衝動事情,若是落入鋒林火山之手……

    沐清歌無能爲力,只能求助於靈御派。

    然而這幾人只是普通的分舵成員,在這種微妙關頭,沒有自行其是、擴大衝突的權力,更不可能受沐清歌驅策。

    “姑娘手持令牌,便是靈御派的好朋友,若遇不諧事,我們全力相救,這是不消說的。”對方爲難道,“多庇護一個孩子,也不是難事。只是那孩子跑得無影無蹤,若是能找到還好,如果已經落入鋒林火山手中,我們就沒辦法。”

    這兩人瞻前顧後,不肯擔責,與昨晚熊敬炎的雷厲作風大相徑庭。

    但仔細想來,確實是人之常情,他們只是普通的分舵成員。

    而昨晚熊敬炎區區舵主,面對鋒林天驕的盛怒針鋒相對、寸步不讓,恐怕才是異數。

    她徑直問道:“不知熊舵主去做什麼,幾時回來?”

    對方回答:“實在不知,我等位卑,並不敢問。”

    “熊舵主有留下什麼吩咐嗎?”

    對方猶豫,似不肯說。

    沐清歌心念轉動,想到熊敬炎這些日子以來的過分熱情和關心,而且絕大部分的熱情和關心,都不是衝着百花谷去的。

    她壓低了聲音:“是跟李白龍師兄有關的吧!”

    對方神色微動,已被六扇門捕頭識破。

    她直視着對方,直至對方無奈嘆氣:“確實如此,熊舵主囑咐我們,要關照保護持有令牌者。除此之外,閉門鎖戶,不得與鋒林火山爲敵。但若李白龍少俠深陷重圍、即將淪爲階下之囚,則要不計後果,全力將其保下……”

    不計後果……

    沐清歌咀嚼着這四個字。

    對於六大派級別的門派來說,“後果”這兩個字,可遠不止性命。

    片刻之後,她便下了決定。

    “有能聯繫到熊舵主的辦法嗎?”

    “是的,然而……”

    “我能借用貴派的傳訊靈禽嗎?”沐清歌果決說話,“想給熊先生和李白龍師兄捎一段信。”

    她受李白龍之託,要救吳畏的託孤,然而情勢嚴峻,已非她的能力所能解決,爲今之計,只能將問題還給當事人……然後盡力而爲。

    今早百花谷送來信件,除了託付救人之外,還講述了解決方案。

    小姨告訴她,百花谷已決定倒向玄元宗,待掌門人回來、與道士們擬好章程,便能行反擊,教鋒林火山知難而退,在此之前,務必忍耐。

    也就是說,在玄元宗援手之前,百花谷必須坐視鋒林火山在臨縣的一切行徑,衝動只會導致壞的結果,這意味着一些可能會發生的後果和危險。

    從高度利益關聯的馮國忠,到無辜卻也無關緊要的百姓們,甚至某種程度自作自受的盜版書商們,以及決意以生命爲子孫鋪路的吳畏。

    還有一個無辜執拗的少年。

    忍耐。

    在無能爲力時,忍耐是唯一的抉擇,是爲了將來能夠有所報償。

    可對於一些自詡爲俠的人來說,這種代價,也許太大了。

    沐清歌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始寫信。

    先寫給熊敬炎。

    她一邊寫着內容,一邊嘆氣……我真是膽大包天。

    事情砸了的話,六扇門的活兒都做不成了吧,肯定會革職禁閉在家,過幾年風波稍緩,便被遠遠嫁出去,這輩子只能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了。

    然後寫給李白龍。

    給李白龍的信寫得很短,先說收容阿生的行動失敗,再說鐵線門被抓的現狀,以及疑似動刑的傳言。

    她猶豫再三,再三,又給信上添了許多話。

    都是阿生所說的話。

    那些剛剛發生的,無聊、空洞、天真、幼稚的對話,是一個生於殷實之家的少年對俠義的淺薄理解,對責任的幼稚定義,是他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愚蠢堅持,是以虛無的書本的指引、實踐於現實的……愚行。

    《皇極戰天傳說》是他此刻行爲的精神指導。

    阿生說,書中的道理並非是龍霸天寫出,而是自古以來就存在於世界、存乎於凡人的心中,偶爾被勇敢者所拾撿,於是這人就成爲了俠士。

    而龍霸天,只是恰好將這道理寫出來了而已。

    甚至於,作者信不信這道理,都沒關係,他自己相信就夠了。

    沐清歌猶豫再三,在信上寫下了最後一句。

    ——是這樣嗎,師兄。

    兩隻靈禽飛上天空,沐清歌遙遙目送,轉身離開。

    她還要去找阿生。

    此刻若是躲在靈御派裏,就是躲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此事過後,她可以返回京師,做她的大小姐和六扇門捕頭。沒有人會責怪她,鋒林的陰謀本也與她無關,她只是個身不由己的小捕快,不會有人對她有所苛求。

    但全身而退意味着坐視一切發生,坐視愚蠢的少年踏入死地。

    這對於她來說,代價也實在太大了。

    不久之後,衙前廣場。

    聞人琢聽着關於靈御派的報告,不禁冷笑。

    廣場上漸漸有人聚攏,是三班衙役受強令驅策、喊縣中百姓來看,脆弱的凡人們神情木然,後又訝異,因爲廣場中央跪着的,是本縣名宿。

    少年得志,去大門派打拼闖蕩,做了武舉人,最後衣錦還鄉,一手建立起了一個了不得的門派……是吳畏老爺子。

    他此刻衣衫破爛,銀髮散亂,滿身血污,跪在地上,猶如狼狽的乞丐。

    四面八方射來的視線,將武者的自尊之心戳的千瘡百孔。

    而更令吳畏不安的,是人羣中似乎有熟悉的人。

    ——雖然嚴令門人躲在城中各處,不得出門,可消息散開,鐵線門吳老爺子被枷在廣場示衆,那些門徒是性情中人,誰肯躲在家中不出?

    而且,還有他的阿生。

    他近乎慌亂地搜尋着那個他最擔憂的身影。

    “如果在這裏公開你的罪名,鐵線門以後就沒有任何前程可言了,勾結魔門的嫌疑將永遠伴隨他們一生,這豈是小事?”

    聞人琢聲音淡淡,傳入吳畏耳中:“猜猜看,人羣之中,有多少你的門人徒衆,乃至家屬後代?你自己不想活了,他們活得了嗎?”

    吳畏氣息衝蕩,虛弱至極,心念如亂絮,飄搖凋零。

    他一介平庸的武者,豈能跟世界上最殘酷的力量對抗。

    “你若現在當着衆人的面,說出真相,讓臨縣的人都瞧清楚李白龍的嘴臉,我便仍算你回頭是岸,所有允諾的條件,全都作數。”

    吳畏心念電轉,恐懼和僥幸心理並存,即使已下定決心,可血肉之軀,總有貪生怕死的本能,他身體顫抖,本能在催促他屈服。

    只是他突然想到阿生的臉,少年眼神明亮,看着自己的目光,充滿了崇拜和信賴,阿爺是他的太陽,是他的遮擋,是他的引路人。

    “他的路……還長。”

    “什麼?”

    “他信了我這麼久……現在我要是塌了,他還能信什麼?”

    莫名其妙的話語。

    但已從中聽出了拒絕。

    聞人琢森然冷笑,目光一掃,身邊的武者抽動長鞭,將吳畏摜在地上,猙獰的血痕在背上綻放。

    鋒林天驕環視周圍,人羣發出恐懼的嘈雜。

    他揚聲道:“李白龍!”

    聲音遠遠傳出,臨縣衆人聽到這熟悉的名字,紛紛驚訝。

    “你私通魔門,伱的同夥還在替你遮掩,你只會躲在暗處,坐視吳畏幫你死扛嗎!?”

    一鞭接着一鞭。

    吳畏內息早已耗盡,只是一個七老八十的老者,縱然筋骨強健,豈能抵禦,他在地上翻滾,被抽得鮮血淋漓,令人不忍直視。

    被聚在廣場的人們,在極度的恐懼和不安中,聽着聞人琢的高喊。

    他們先是驚奇,又面面相覷。

    “李白龍——要眼睜睜地看着他被打死嗎?”

    “要讓鐵線門幫你頂缸嗎?”

    “被你連累、被抓進監牢裏的,有多少人!?”

    聞人琢平靜地高喊,心中卻在獰笑。

    李白龍當然不在臨縣,這話不是說給他聽的,是說給這些愚蠢的民衆聽的,一個個惡意的種子將會萌發,敗壞掉他虛僞的名聲,否決掉他以前在臨縣的一切善行,而且這聲音,最終也會傳到對方的耳中。

    畢竟,自詡俠義的蠢貨,最吃這一套。

    很快,李白龍就會掙脫門派的束縛,愚蠢地跑到臨縣、自投羅網。

    在臨縣的天羅地網中,他只能束手就擒。

    一旦李白龍落入己方之手,那百花谷就會全然被動,下一步計劃就能立刻推動。

    類似的事情,聞人琢已經做過很多回了。

    這些愚蠢單純的所謂俠者,一個都活不久。

    ——就在這時,人羣發出驚呼。

    一道身影越衆而出、迅捷飛馳。

    卻沒有衝向廣場中心的吳畏。

    而是越過旌善亭,越過碑文上所張貼的本縣武者種種善舉褒揚,避開廣場四周的武者,向着縣衙大門的方向衝去。

    正在地上滾動的吳畏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然挺了起來。

    他嘶聲道:“——阿生!”

    下一刻,他便被聞人琢踩住後背、踏在腳下。

    “這小孩兒是誰啊?你的孫子嗎?”聞人琢笑道,“剛入門不久啊,倒是挺勇敢,他怎麼不來救你?他是想幹什麼?誒喲……”

    鋒林天驕慢條斯理地笑了起來,彷彿見到了天底下最大的滑稽事。

    他微笑着說道:“想敲登聞鼓嗎?”

    吳畏吐出鮮血,身體瘋狂地掙扎,可惜鋒林火山,鋒林如山,一隻腳踏在他的身上,便讓他無能爲力,只能如野獸般嘶吼:“阿生!停下!”

    “你說句話,我就讓人攔住他。”

    聞人琢如惡魔般低語。

    “不然,我也想看看新鮮——多久沒見敲登聞鼓的了?”

    吳畏嘴脣顫抖,他那衝動天真的阿生已經出現,堅持到現在的理由似乎已無意義,死的恐懼,生的折磨,所有的一切如山般壓來,碾去了一切凜然的犧牲意志和錚然鐵骨,他宛如螻蟻般低鳴。

    “我……”他喃喃道,“我……”

    本應該妥協,但望着阿生不曾回頭、一往無前的身影,屈從的話語就像是被封在喉中,吐不出來——

    敲響登聞鼓。

    少年耳邊呼嘯着風。

    他已注視阿爺已久,哪怕聽到阿爺的呼喚,他也不曾回頭。

    本想留待有用之身,看看能不能做點什麼,然而阿爺被拉出去示衆,鞭打腳踢,也許下一刻就會被活活打死……於是少年就動了。

    已無暇思索什麼應對之策,他弱小,他無能,他只能做到一件事。

    敲響登聞鼓。

    阿爺說過的,兩聲響鼓,州郡聞之,三聲響鼓,上達天聽。

    沒有人來救阿爺,沒有人來救他們,臨縣被隔絕,百花谷不敢來,他沒有別的選擇……敲響登聞鼓,可能也不會有什麼青天大老爺來救他們,至少能讓發生在臨縣的事情,讓州郡知道,讓朝廷知道。

    敲響它!敲響它!

    少年縱身疾馳,心臟砰砰亂跳。

    可能會失敗……不,很可能會失敗!

    這裏的人,武功都強於我,如果被他們攔住,那一切皆休……那樣的話,就跟阿爺死在一起吧!

    他用盡全身力氣,狂奔……

    “阿生!接住這個!”

    身後傳來叫喊,不是阿爺,是那位姓沐的姑娘……接住什麼?

    啊,那東西被暗器打落了,打鬥聲,沐姐姐被攔下來了……不回頭!

    敲鼓敲鼓敲鼓!

    他目光掃視着附近的武者,目光警惕、恐懼又祈求。

    如果被他們攔住,那計劃就失敗了,他們會阻止我嗎?會殺了我嗎?

    登上臺階。

    誰都沒有動。

    他們的目光或冷漠,或戲謔。

    爲什麼?

    少年無暇細思……敲鼓敲鼓敲鼓!

    登上臺階,跨上衙門,巨大的登聞鼓泛着黃銅之色,古樸厚重,據阿爺說,是工部所制、部署州縣,所以三通鼓可上達天聽。

    鼓槌就在鼓邊。

    四百八十斤。

    他雙手抱住鼓槌,重……太重了!但是,舉起來!舉起來!

    少年肌肉遒張,骨頭都在轟鳴,尚未登堂入室的內炁瘋狂運轉,拼命加持,一寸一寸,鼓槌在奮力的嘶吼聲中被緩緩舉起。

    “阿生——停下——”

    阿爺,沒辦法了。

    敲下去之後,就會被這羣人殺死吧,但是這是能唯一做到的事情——這樣的話,阿爺,父母,師兄們,都有機會活下去吧……

    所以……

    響,響起來!

    艱難跨出一步,少年彷彿托住山嶽,舉着鼓槌奮力砸向登聞鼓。

    槌面交接。

    咚。

    半聲悶響。

    鼓面嗡嗡震動,力道應聲而發,工部巧奪天工的造物將鼓震的反作用力凝爲一束,推着四百八十斤的鼓槌反向壓下,折斷了倔強的武骨,碾破了稚嫩的皮囊,宛如一座山壓向一個人,將他壓在大地之上、塵埃之中。

    登聞鼓爲武者提供了上達天聽的渠道,爲朝廷提供了監督下級機構的方式,然而這套機制從設計之初便已決定了,這鼓只能被人敲響,所以,沒有人去攔阿生,誰都知道結果。

    吳畏發出了野獸般的嚎叫。

    聞人琢挪開腳,任由老者連滾帶爬、衝向他的阿生。

    少年仰天在地,身體詭異地扭折,世道的重壓乃是如此,他眼睛染上血色,迷茫地望着湛藍的天空,也許想過自己的死,他卻沒有想到方式。

    吐出幾口血,他無神地看着撲過來的阿爺,勉強露出笑。

    “好無趣啊,阿爺,這個世界……”他慢慢道,“我想去書裏……”

    輕笑聲在不遠處響起,世子一直在目睹一切。

    “天真的小孩,做愚蠢的事情,這鼓,你們是敲不響的。”

    確實,沉悶的鼓響只有半聲,甚至連“合縣震動”都做不到,那半聲奇怪的響動只夠傳到城門外不遠,落入一個全力趕來的人的耳中。

    在縣城不遠,李白龍停下腳步。

    他收到信便趕來,他設想了無數個行動方案,他懷裏還有七師叔的令符,如果形勢無可挽回,他可以持此令符自承漕幫贅婿身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來,是所謂俠者的執着,還是沐清歌的那封信。

    但如今,一切都已失去意義。

    範圍已近城市,龍傲天的地圖上標定了阿生的讀者編號地點,他親眼看到阿生的金色光點衝向縣衙正門,在爆發出濃烈無比的光芒後,旋即寂滅。

    半聲悶響遙遙傳來。

    龍傲天平靜道:“他死了。”

    李白龍沒有答話,他站在縣城前,眼神平靜,面色平靜,平靜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