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2章 離鄉別井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洪門十一少字數:4744更新時間:24/06/26 17:36:03
    張柬之看碑記感慨系之,在朝爲相時,朝野上下都說惠能沒上過學,沒讀過書,目不識丁,想不到……

    當時新州一學究葉仲文見狀,便向他講起了當年的情況——

    惠能七歲那年,村裏文仔、狗仔等幾個童年小夥揹着書包,蹦蹦跳跳地經過他家門口說:“阿能,我們一起去上學唸書啦!”

    惠能搖了搖頭,說:“我家裏窮,交不上學費,你們好好上學唸書吧。”羨慕的目光久久留在他們消失的方向。

    李氏觸景生情,不禁悽然淚下。她哽咽着說:“能兒,苦了你。咱家太窮,無法供你上學。”

    惠能卻說:“娘,我不是想着上學,而是在想,他們上學,究竟有什麼用呢?”

    李氏心酸地說道:“傻孩子,上學當然有用啦。學得四書五經,就能考秀才、中進士啦。”

    惠能又問:“考進士幹什麼?”

    李氏說:“當官呀。考進士,就是咱們老百姓說的選官。中了進士,就能當縣官了。然後一步步高昇,當州官,當了州官當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惠能打破砂鍋問到底:“然後呢,當了宰相之後,還幹什麼?”

    李氏笑着說道:“當到宰相也就到頭了,就該回家爲民啦。”

    惠能無不感慨地說:“轉了一大圈,還得回到老地方呀!與其這樣,當初不讀那四書五經也罷。這還是命好的,能平平安安,不被半路罷官。若像我爹,一不小心,罷官流放,連命都搭上啦。”

    李氏哭笑不得,說道:“那你想幹什麼?”

    惠能舉起手裏的斧頭,認認真真地說:“砍柴呀。從今天起,我要上山砍柴,換錢換米,養活孃親。”

    李氏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她將兒子緊緊摟在懷裏,眼裏閃爍着晶瑩的淚花。

    這時,透過稀疏的籬笆牆,可以看到,一位身穿公服的衙役出現在了村口。山村偏僻,成年累月也不曾來過差人,所以,他的出現自然而然吸引了人們好奇的目光。

    李氏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然揪住了——五六年前,就是這樣一位衙役送來了一封催命的書信,勾走了丈夫的性命。沒想到,幾年之後,他居然又一次在盧家的柴扉前停住了腳步!並且,李氏一眼便認了出來,他,就是幾年前的那個信差!

    李氏下意識地將惠能緊緊地抱了起來。

    衙役尚未開口,臉上首先露出討好的微笑。他明明看到了院裏的李氏母子,卻還是禮貌地叩了叩柴扉,說:“盧老爺的夫人在麼?請接廣州衙門的信。”

    廣州?在那個遠在三百裏之外的大城市,李氏連個八輩開外的親戚也沒有,更甭說與衙門有什麼聯繫了。

    李氏遲疑着,緩緩地走向院門。小惠能倒是利索,跑了過去,打開柴扉,將送信的衙役請了進來。

    “夫人,請您收好。這可是廣州衙門文大人的親筆信!”

    李氏接過大信封,卻拿到了。她仍是一頭霧水,懵懵懂懂問道:“什麼文大人?文大人是誰?”

    衙役也感到幾分驚訝:“文大人就是上任不久的廣州刺史文龍大老爺啊!咱們這新州縣,都屬他老人家管轄呢。文大老爺在給縣老爺的信函上說,他與您家盧老爺是同窗同年。您能不知道他?”

    文龍,又是文龍!文龍已經是一方大員了,可是盧行瑫卻……

    “夫人,刺史大老爺交辦下來的差事,不敢怠慢,我的差事,是將信送到就行,縣老爺還等着我回話呢。”

    衙役走後,李氏雙手顫抖地拆開那個大信封,一看,原來在朝中任翰林學士的文龍,外放爲廣州刺史。一個多月前,他走馬上任來到廣州,自然而然地向前來迎接的新州知縣打聽盧行瑫的情況。當他聽說老友早已在五年前撒手歸西,甚是惋惜。尤其是當他得知盧氏遺孀獨自一人帶着兒子惠能艱難度日之時,更是不勝唏噓。所以,他來信請李氏夫人帶着兒子到廣州去,與他的家人住在一起,他要替死不瞑目的老友擔負起撫育後代的責任,供惠能讀書,將來考取功名,繼承盧家源遠流長的傳統門風。

    這真是下冰雹落下了雪花銀,好事從天降。

    然而,除了教書先生,村裏有身份的長者們異口同聲,都反對惠能母子去廣州投奔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

    就是麼,不是至親,又從未謀面,如何敢將身家性命託付給他?你們孤兒寡母,到了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人家賣了都不知道!

    李氏的長兄、惠能的大舅舅,更是強烈反對:“你們又不是快餓死了,爲什麼要外出逃難?”

    李氏說:“大哥,看你說的什麼話呀!文龍是行瑫的同窗好友,他信上說了,就像親兒子一樣對待惠能,我們娘倆的吃穿用都由他供應。”

    “這還不夠丟人的?你一個寡婦,卻長期住在別人的家裏,人們會怎樣說?你若是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家裏揭不開鍋,就搬回舊朗村,到我們家去住。”

    李氏問道:“大哥,你能供能兒上學堂讀書麼?”

    “這……”大舅吭哧了幾聲,又說“就咱們新州縣這個土地方,千年萬代也沒出過什麼翰林、進士,人們不是也活得有滋有味嗎?”

    “是啊,是啊,”長者們也附和說:“就咱們新州縣這個土地方,千年萬代也沒出過什麼翰林、進士,人們不是也活得有滋有味嗎?”

    李氏一把將惠能拉了過來,將他推到衆人面前,好像鄭重宣佈什麼似的說道:“他,姓盧,叫盧惠能,是盧行瑫的兒子。而盧家,千百年來一直是書香門第,歷朝歷代都是名門望族。盧家的兒孫,如果淪落得目不識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有知,定會不安!將來,我有何顏面去見先夫?我……”

    張柬之背誦到這裏,停了下來,望着釋如、一定,“你們聽聽,能母爲了能給兒子創設一個供能兒讀書,將來考取功名,繼承盧家源遠流長的傳統門風,此舉多麼的感人至深。”

    “是啊!是啊!那後來又怎樣了?顯然,一定被張柬之聲情並茂的背誦感染了。

    張柬之接着又背誦:

    說到後來,李氏已經泣不成聲。衆人見狀,也不好再說什麼。

    然而,舉家搬遷,畢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文龍大人雖然表示,惠能母子在廣州的衣食住行一切由他供給,李氏還是想籌備一些銀錢,以備不時之需。而他們家,能變現成錢的東西,就剩下二畝薄田了。

    急切之際,也找不到合適的買主。再說,李氏也想等地裏的這茬莊稼收割了之後,換一些盤纏。一拖再拖,等到他們娘倆準備完畢,真的上路的時候,已經是夏末時節,距離文龍大人的來信,已經過了小半年時間。

    從新州到廣州,可以乘船沿新興江順流而下,經肇慶,入珠江,一路順水順風,十分便捷。但是,乘船的花費,豈是惠能他們娘倆所能籌集到的。再說,就是賣地的錢和船費,他們娘倆也捨不得拿出來。於是,惠能母子計劃沿着鄉間小路,取道高明、佛山,步行到廣州。

    山村裏幾乎所有的鄉親都來送行。惠能的舅舅自然也趕來了。他給小外甥帶來了一些偶然從深山裏摘到的罕見的野生荔枝,果大,肉厚,分外甘甜。惠能不肯獨自享用,就三三兩兩分給了所有的人。到最後,他手中僅僅剩下了一顆紅紅的荔枝。品嚐過野荔枝的人都回味無窮地咂着舌頭,說是從未吃過這麼鮮美的果子。惠能看了看手中的最後一顆荔枝,略微思考了一下,沒有將它吃到肚子裏,而是要把它種在院子裏。

    張柬之意味深長地:早幾天,老夫慕名而去了龍山國恩寺參拜六祖惠能,見到龍山國恩寺旁六祖惠能當年在這裏種植的荔枝樹。

    一般來說,大凡荔枝樹經過一百幾十年之後,已是耆耆老矣,難於再結果實。說來奇怪,國恩寺內,六祖惠能親手種植的那棵荔枝樹,任風狂雨暴,雷轟閃電,經歷了一百幾十年,巍然屹立,仍然蓊翳繁茂。據當地人介詔紹:每當荔熟時節,累累果實,掛滿枝頭,紅得誘人,被當地人親切地稱爲“佛荔聖樹”。

    再說當時惠能的舅舅卻說:“傻孩子,荔枝是需要壓條才能繁殖的,這樣是種不出來的。”

    惠能問:“舅舅,你種過荔枝麼?”

    “沒有。我是聽老人們說,荔枝不能播種。”

    “你沒試過,怎麼能肯定荔枝不能實生?再說,既然這種荔枝很特別,很好吃,它一定能生長出來。”

    舅舅一愣:這個小外甥,腦瓜子裏的想法很玄妙。他看着惠能將荔枝埋進了泥土裏,說道:“惠能,就算這種荔枝能發芽,能長成大樹,能結上果實,你卻就要走了,也吃不上啦。”

    惠能笑着說:“我吃不上,你們大家卻能品嚐呀。”

    一年之後,小惠能播種的荔枝真的破土而出了。從此,嶺南人知道,荔枝繁殖,除了壓條、扦插之外,還能實生。60年之後,中原歷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則天頒下詔書,將惠能的故宅敕賜爲“國恩寺”,這棵根深葉茂的荔枝樹,爲建造寺院的鄉親們撐起了一片綠蔭。一百幾十年之後的今天,六祖惠能親手種植的荔枝高達18米,需三個大人才能合抱。它至今依舊年年碩果累累,澤潤後人……

    惠能母子晝行夜止,風餐露宿,艱辛坎坷,一路跋涉,終於到達了心目中的聖地——廣州。

    南海郡治廣州,是嶺南最繁華的大都市,商旅往來,名流雲集。中國的絲綢、瓷器,從這裏漂洋過海,散佈到南海諸國;海外的香料、珍寶,也由這裏輸入內地。不僅如此,當年,達摩大師從遙遠的印度泛海來華,就是從這裏踏上了中華大地,播撒下禪的種子。

    五羊化現,白雲山下無雙地;人文薈萃,珠江岸邊第一城。

    惠能母子入城之時,已是夕陽西下時分。不夜城的廣州,進入了另一種繁華。珠江之上,暮煙繚繞,夕照迷離,細紋如鱗,微波泛金。江面上飄遊着一艘艘樓船、畫舫、花艇,小舟魚貫,載來多情公子;桂棹輕搖,送去妖嬈嬌娘。江風微薰,送來笙簫絲竹交奏,時輕時重,若有若無,絲絲縷縷,飄飄渺渺,宛若仙樂飄墜凡間;月色初上,引得舟船華燈齊明,流光溢彩,麗影婀娜,朦朦朧朧,恍恍惚惚,猶如身在天宮……兩岸樓臺錯落,千條柳絲掩映,家家張燈結綵,戶戶歡聲笑語。

    猜拳行令,豪氣沖天,醉中男子——人人都是天下第一好漢;鶯歌燕語,呢呢喃喃,女子情話——世上最動聽的謊言……小惠能東張西望,目光迷濛,愣愣怔怔,似乎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一輛馬車迅疾奔馳,直衝惠能而來……

    李氏急忙將惠能拉到路邊,馬車帶來的疾風,掀起了他的衣襟。李氏魂飛膽寒,渾身亂顫,又氣又怒,不由得打了惠能一巴掌,教訓他說:“看什麼看,那些地方,有什麼好看的!你的魂兒呢?被那些妖精勾走啦?”

    當張柬之一口氣背誦道:李氏急忙將惠能拉到路邊,渾身亂顫,又氣又怒,不由得打了惠能一巴掌,教訓他說:“看什麼看,那些地方,有什麼好看的!你的魂兒呢?被那些妖精勾走啦?”時,釋如高高舉右手,示意叫停。

    張柬之望着釋如,右手輕捋着下巴的長鬚,“大師可有高見?”

    釋如的眼神與張柬之的目光相碰,露出高深莫測之神光。“高見不敢當。恕貧僧陋聞,施主剛纔背誦之書?……”

    張柬之未待釋如再往下說,已知其意,“貧道前幾天剛巧陪同友人慕名到六祖惠能故居夏盧村參拜六祖,在六祖殿堂請了這本記述生平的《傳奇》,忍不住打開看了一遍,增長了不少見識。”

    釋如追問:“本書施主可隨身攜帶?貧僧很想拜讀拜讀。”

    “難得大師有此雅興,君子有成人之美,貧道權當見之禮,贈你一本。”張柬之大度地從背袋裏拿出一本藍皮線裝書,遞給釋如。

    釋如接過書來一看,只見封面那六個行楷字體的大字“六祖惠能傳奇”映入眼簾,左下角四個筆力遒勁,字跡工整的開頭小字:“明一居士”

    釋如看後,竟一時無言以對。但口中喃喃自語:佛經的語言是古書面語不是口頭語,這兩者之間能交流嗎?

    張柬之洞察其心扉,“現在不太可能,當時更不可能。因爲在大唐,不同地區的人讀書時,你是聽不懂的。六祖自己就承認‘惠能生在邊方,語音不正’。而且漢語的說和寫從一開始就是截然分開的。你可以說印度話,我說中原話,誰也聽不懂,念出字來,一個說東,一個說西,還是不懂。可一寫出漢字來,就明白了,唐人也是如此。”

    張柬之舉例來說,首先,當朝最大最全的《韻書》,用反切來注音。如果認定每個聲母和每個韻母都各用一個固定的反切上字和反切下字來拼切,那麼,一個語音系統只要上下切字各四五十個就夠了。可《韻書》用了四百多個上字(聲母)和一千二百多個下字(韻母)。這說明當時的文字讀法極爲繁亂,各地區互不統一。特別是嶺南的粵閩話,很多人都聽不明白。更何況六祖的語言屬於粵壯侗語族,跟古代民間傳說歌手劉三姐應該能溝通;

    其次,佛經有時候很繞口。適合於看念,更聽。試讀龍樹菩薩的《觀三相品第七》中的一段兒:

    生生之所生,生於彼本生。本生之所生,還生於生生。

    若謂是生生,能生於本生。生生從本生,何能生本生?

    若謂是本生,能生於生生。本生從彼生,何能生生生?

    若生生生時,能生於本生。生生尚未有,何能生本生?

    若本生生時,能生於生生。本生尚未有,何能生生生?

    一個砍柴的青年,一字不識,就因爲聽了一句金剛經,就搖身一變,成了博學多識,思想深刻的祖師,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六祖的正確思想,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頭腦裏固有的。他的正確思想一定是刻苦讀書,努力學習得來的。武則天曾派人問六祖最精妙的佛理是如何?六祖答:“不常不斷,不來不去,不在中間,及其內外,不生不滅”這個說法就是從龍樹“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的思想中學習來的。

    由此可見,六祖一定識字。識字就要有書看,六祖若識字,必有藏書。《五燈會元》就記載荷澤禪師曾於曹溪寶林寺閱《大藏經》於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