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新世界

    九點來鍾，城市逐漸安靜，對李清明來說，這也是一天最舒適的時刻。

    高層公寓中，洗漱完畢的他已經換上了黑色的睡衣，用棉籤掏着耳朵，一身清爽地走出了浴室。

    可兩位媽媽卻在客廳立好了投影，滿面肅穆與他點頭。

    “上課？”李清明當場蹙眉，“現在？”

    秦荔擡了擡眼鏡哼道：“你可在人生抉擇的十字路口呢，我們有責任告訴你社會的真實面貌。”

    “哦。”李清明這便掏着耳朵走向臥室，“發郵箱吧。”

    “唉唉！”楊姿趕緊上前拉扯，“這一課她準備了很久呢，就等着這一天呢。”

    秦荔更加振振有詞：“協議規定，我們有權對你進行每週一小時的思想指導！”

    “可你們今天已經無數次違背協議了。”

    “好啦好啦！”楊姿拉着李清明道，“今後想講也沒機會了，就讓她裝一下吧！”

    李清明又瞅了秦荔一眼，確認她無比堅決且期待後，才不得不坐上了沙發。

    “謝謝。”秦荔這便走到投屏旁，套上了操縱指套正色道，“最後一課，我要向你展開當今世界的由來，揭露社會的本質，準備好了麼？”

    “我上過歷史課——哈——”李清明打着哈欠道。

    “聽講！”

    “知道了，哈——快些——”

    於是，在這突如其來的睏倦之中，李清明被灌起了歷史知識。

    還好秦荔濃縮了許多，也直白了許多，同時又拋去了立場，只追求真實，這才有了這份以祕境元年爲始的簡明當代史。

    這段歷史的起點在21年前，1號祕境爆發的那一刻。

    在隨後的紛爭中，世界的確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也沒那麼大。

    從今天往回看，祕境對世界的改變其實十分有限。

    那些超然的祕能與寶藏，其實更像是一場“軍工技術”的全面升級，無非是豐富了人類互相傷害的工具庫，順便展開了新的一輪的軍備競賽。

    這自然引發了一系列競爭和變革，但還不至於徹底顛覆什麼。

    究其根本，祕境行業不過是爲這個世界增加了幾種資源和戰爭手段，即便花樣繁多，卻從未改變過生產過程本身。

    而真正改變世界的，是AI。

    在從前的科幻想象中，AI大概就是一種替人類工作的機器人，他可以幫你做任何事，以保證你活得舒適。

    又或者是邪惡的大反派，突然在某一天決定奴役人類，人類不得不奮起反抗。

    但其實它完全沒有那麼激烈。

    最初，AI的確掀起了不小的浪潮，它開始自動駕駛，開始做文書和表格，開始生成畫作和歌曲，就業環境因此被改變，中端的技術崗位大幅度減少，社會對工程師的需求降到了冰點，反而對工人的需求與日俱增，這催化了全球受教育人口生育率的進一步下滑。

    但沒過幾年，AI就和所有技術一樣，卡在了某個無法攻克的節點。

    它的確可以在99.9%的情況下安全的自動駕駛，但總有很小的概率犯一些愚蠢的錯誤，這讓現今的自動駕駛AI都不得不遵循極高的安全標準，速度也被限制得很死，所以大多數人至今仍然會選擇半自動方案。

    AI也的確可以在一分鐘內寫完一部小說，或者用半小時生成一部漫畫，但其觀感卻卡在了一個半高不高的地方，它可以很精美，但永遠沒有靈魂，稍微看一段就會膩味，就像是無限供應的大肥肉一樣，吃多了只會噁心。

    對於律師、醫生之類基於固定知識和經驗積累的行業，AI倒是真的實現了生產力解放，幾乎可以0成本地服務於每個人，且準確度遠高於行業平均標準。

    可面對真正複雜的案件和病症，還是要專家出場。

    外科醫生也依然處於職業鄙視鏈的頂端。

    至於老師，從原理上講，這個職業其實早在AI時代之前就該被淘汰了，網絡和書籍已經囊括了這個世界全部的公開知識，爲什麼一定要找個人面對面念出來呢？

    但韓春這樣的教師至今存在。

    只因人還是需要人的，尤其是孩子們。

    總之，正如計算器取代了人類99%的計算工作，它卻永遠無法成爲數學家一樣。

    AI最終也成爲了一種純粹的工具，服務人們完成基礎繁雜的工作，最大化地擴展了個體能力的邊界。

    必須承認，AI爲人類的生產帶來了長足的進步，只是還遠沒有達到科幻小說的期望。

    但是。

    它還是顛覆了一切。

    從另一個角度——

    分配。

    其實從原始部落開始，分配就從不是一件難事。

    捕獵時誰出的力大，哪位母親要餵養更多的孩子，這都一目瞭然，每個人心裏都有桿秤。

    再往後，從一個團隊裏每個人的貢獻，到一個工程中每個耗材的價格。

    誰更配得上這次晉升，哪個公司更勝任這個項目。

    判斷這些一直都不難。

    但在現實中，那些最聰明的決策者，卻又一次次違背常理，顛倒黑白。

    這當然不是因爲他們愚蠢，只是沒人能克服任人唯親和貪得無厭罷了。

    其結果便是，總有無數慵懶的蠢人不勞而獲，無數勤勉的工作者鬱鬱寡歡。

    財富和產能被日復一日地揮霍，多數人都做着毫無意義的事，並不得不逢迎諂媚，趨炎附勢，畢生的努力都只爲得到某個上位蠢貨的認可。

    這是個連初中生都能看清的千古難題，卻始終沒有解決方案。

    直至“管理型AI”降臨。

    最初，它被用於分配某個科室的績效獎金。

    然後是評估一個部門職等的升降。

    再後來，它開始參與公司的採購、預算和審計。

    到這裏都是平穩發展的。

    直到有一天，某個大公司做出了一個合理又驚人的決定——

    用它來反腐。

    董事們很快發現，在那浩瀚無盡的數據海洋中，AI就像是一隻無處不在的嗜血狂鯊，任何一個賬目的丁點腥味兒，都休想逃過它的嗅覺。

    一旦算法穩定，訓練完成，只需要幾秒，那些公司裏的寄生蟲就像是被穿在一起的螞蚱一樣，被拉着腸子連條拔起。

    他們甚至還來不及求救，就被整段根除。

    對於公司裏的其他人來說，這更是無比震撼的威懾，震撼到他們永遠不敢徇私枉法。

    於是那家公司，開始加速將更多的權力交給AI。

    結果與他們預料的一樣，他們每放一次權，公司的效率都會來一次立竿見影的提升，內耗則肉眼可見地減少。

    其後，隨着公司將越來越多的權利讓渡給AI，職員們也逐漸迴歸工作和技術本身，辦公室政治已再無成長的溫牀。

    最終，這家公司就像是換上了下一個時代的發動機，如汽車取代馬車一樣，根本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碾過了競爭對手的屍體。

    看到這些，大組織們再無選擇，不得不一步步向AI放權，由它來主導分配。

    當然，也有不少公司和組織試圖拒絕這場變革，但在隨後的競爭中，他們無一例外地被效率壓制了。

    他們就像是在現代化浪潮中，依然堅持着封建皇權的殭屍，要麼在不經意間就消亡，要麼在一個陰暗角落裏孤獨地等待着復辟的機會。

    時至今日，90%以上的分配權都已經交到了AI手上。

    從工資獎金到升職進度，從升學積分到相對稅率都由算法決定，人爲操縱的空間十分有限。

    當然，這也導致相當數量的人本主義者反對這種毫無人情味的分配方法，他們認爲AI正在實質上奴役了人類。

    但縱使AI一百萬個不如人類的地方，它卻從誕生起，就天然地擁有了一個人類永遠無法企及的品質——

    公正。

    而在技術水平不變的前提下，公正就是最大的效率。

    也正因此，如白晝那樣擁有詭異執行力和判斷力的人，可以年紀輕輕就積累海量的績效，一度成爲機關大佬。

    也正因此，中田秀夫在連基本社交力缺失的情況下，可以一次次出色完成任務，依靠純粹的執行力成爲一名受人尊重的特勤，這輩子都不必看任何人臉色。

    也正因此，留學至此毫無根基的伊琳娜，只靠埋頭努力便能得到晉升，成爲毫無疑問的機關新秀。

    至於短髮媽媽秦荔，身爲12級企業工程師的她，自始至終也只是本分工作，並未因她的性別或者性向得到任何優待，也沒遭受過任何歧視。

    當然，現今的AI分配仍然稱不上完美，仍然會有誤差。

    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世界正處於一個最公正的時代。

    至於人類保留的那10%的權力，多數都掌握在機關首腦和企業董事手中。

    那是最核心最重要的部分，永遠不能撒手。

    另一方面，伴隨着這場分配革命，組織間開始越來越多的開放接口，共享算法、數據和資源，無論是公司還是國家，都產生了聯盟化的趨勢。

    現今李清明所在的東洲共和聯盟，便是近2/3個大洲組成的超級聯盟，雖然聯盟不設主席國和首都，但從其高層首腦比例和中央部門地區分佈來看，聯盟的實質中心就在東部沿海超級城市羣，新海市自然也位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