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同眠

    蒸騰的水汽中，一隻手於白霧中摸索着抓住了花灑的龍頭，關停了熱水。

    翠雀從淋浴間中走出，簡單擦拭身上的水漬後解開頭髮，望向了浴室中的鏡子。

    鏡中，一頭湛藍色長髮的女孩同樣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着，勻稱而纖細的肢體看上去如人偶般脆弱。

    這似乎是自己復出以來第一次用這個身體洗澡，翠雀心想。

    年少剛成爲魔法少女時，偶有需要清潔這具身體的情況，她總是會閉着眼睛，面紅耳赤地儘快洗完。就算與鏡中的異性軀體對視，也會因爲躁動的荷爾蒙而感到頗爲緊張，甚至不敢久視。

    時隔已久，到了現在，成婚多年的自己再看着這具孩童般的身體，心中已不會生出任何雜念。

    不如說情隨事遷，在如今的她眼中，魔法少女的變身狀態是與兵器無異的東西。這具軀體既是武器，亦是防具，對她而言便如同兵士的甲冑，無非外表顯得柔弱而華美。

    只是，魔法的力量足以讓時間在魔法少女身上停滯，偶爾看着鏡中那十數年不曾改變的外貌，她會產生一種時間上的錯位感，彷彿自己仍置身於過往的時光之中。

    不願沉浸於這種情緒中，於是翠雀閉上眼，與鏡中的自己錯開視線，不再多想。

    穿好了夏涼準備的衣服，捲起偏長的袖子與褲腳，她從浴室之中走出，看到了正在衣櫃中翻找着枕頭的夏涼。

    “我來幫忙吧。”她這樣提議，於是兩個人一起忙碌起來。

    夏涼的房間裏只有一張小小的單人牀，故而出於睡眠質量上的考慮，她決定啓用自己父母的主臥室。

    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反正空着也是空着，能用來招待客人也是件好事”。

    花了約莫十分鐘的時間把牀佈置整齊，將多餘的東西收回櫃子，望着面前的牀鋪，翠雀神色有些複雜。

    雖然現在的她外表上只是個小女孩，但不管再怎麼說，自己本質上也是名成年男子。接下來，要她和互相認識才一個月，年紀跟自己女兒差不多的女孩躺在一張牀上，倫理道德上的壓力讓她心情沉重。

    而在這段時間，夏涼不知何時已趿拉着拖鞋返回自己房間，又抱着自己牀上的枕頭歸來，正站在牀邊，一臉期待的看着翠雀。

    事情可謂是箭在弦上，只差臨門一腳，再拒絕就只會傷到這孩子了。

    心中百般糾結，最後卻說不出半句重話，翠雀只能嘆息道：“那就關燈睡覺吧。”

    “嗯！”

    等待已久的夏涼頗爲開心地應道。

    合上了主臥的門，又關上了房頂的燈，翠雀與夏涼先後鑽進了被子裏，躺在了牀上。

    因爲心中有不少顧慮，所以翠雀刻意保持了與夏涼的距離，確保兩人之間不會輕易產生肢體接觸。

    倒不是說她會對夏涼有什麼想法，事實上，面對這樣的孩子，自己完全調動不起一名男人看待異性的思維。她只是覺得自己要有成年人的擔當，要保留基本的禮節。

    只可惜，她是這麼想的，夏涼卻是不這麼認爲。

    背對夏涼側躺了一會，翠雀連腦袋下面的枕頭都沒捂熱，就感覺一雙手從背後伸出，繼而一把抱住了自己。

    “啊，果然抱起來軟軟香香的，比抱枕感覺還要好……”夏涼的聲音從她的背後傳了過來。

    翠雀被她兩隻手圈住，面色有些僵硬，用手輕推了兩下卻無果，只能有些無奈地問道：“能不能放開？”

    “不要。”夏涼的回答也十分乾脆。

    “這樣子睡你不覺得擠嗎？”

    “這可是難得抱着小前輩睡覺的機會，我要一直抱到胳膊酸了爲止。”

    “……任性過頭了。”

    “畢竟是小前輩你要求的，今晚的我就是這麼任性的孩子。”夏涼在她耳邊回答道。

    聽到這麼個答案，便知道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翠雀只能閉着眼嘆道：“我現在有點後悔了，感覺真的是攤上個麻煩。”

    “嘿嘿，小前輩這方面感覺跟小璐很像呢。”背後的夏涼卻不以爲意，反而小聲笑了。

    “哪裏？”翠雀索性回問道。

    “嘴硬心軟。”夏涼這般評價道，“話說的都很難聽，但行動上卻時常相反。”

    “我可要下牀了。”

    “不要。”嘴上這麼說着，夏涼抱着翠雀的手又緊了一點。

    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翠雀就這麼老老實實地讓夏涼抱了一會，發現身後的女孩似乎還是沒有睡着，便又問道：

    “今晚的談的事，關於你的父母……需要告訴白玫嗎？”

    “不用。”

    “爲什麼？”

    “如果就這麼說出來，以小璐的性格可能就會開始同情我了吧。”

    夏涼小聲說：“我不想因爲‘同情’而讓彼此的關係變得奇怪，我想和小璐打好關係，成爲真正的朋友。如果這份感情中混雜了‘同情’的要素，我會感覺很不開心的。”

    “告訴我就沒有問題？”

    “嘿嘿，畢竟小前輩是成熟的大人，對吧？”

    這麼說着，夏涼又略微停頓，彷彿爲了確認般向翠雀問道：“這樣子想可以嗎？”

    “你喜歡就好，你自己的家事，想不想說都是你的自由。”翠雀閉着眼，語氣逐漸和緩。

    只是說出這句話時，她忽然感覺自己的肩頭變得有些潮溼。

    沉默着，略微側過腦袋，她看到夏涼正把面部埋在自己的肩後。黑暗中，其額頭的劉海又遮住了臉，以至於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

    但翠雀大概能猜到，她在哭。

    爲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流淚，是翠雀無法理解的事情，她只能感受到夏涼並不希望自己戳破的心情，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般再次閉上眼，任由夏涼抱着她。

    “謝謝你，小前輩。”

    不多時，夏涼有些發澀的聲音重新從身後傳來。

    她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候流淚其實很不合時宜，只是久違地有人需要她，久違有人聽她說那麼多話，甚至主動告訴她可以“任性”一些。如此多的“久違”聚集在一起，讓她只覺得自己彷彿又處在一個美夢之中。

    “沒什麼。”對此，翠雀只是輕飄飄地迴應。因爲她知道，這種時候，淡然接受是合適的態度。

    “小前輩。”

    “嗯？”

    “認證牌考覈，我會加油的。”

    壓低聲音，夏涼的話語聲中透露着某種決心：“我也要努力變強，然後總有一天，我也要站在你身邊。”

    翠雀的呼吸微微一窒。

    “……你會的，你們都一定可以。”然後，她用冷淡卻輕柔的聲音鼓勵了夏涼。

    說完了這句話，她彷彿想起了什麼，繼而又帶着些許猶豫道：“不過既然提到這件事，我剛纔做了個決定，就是不知道你覺得怎麼樣。”

    “怎麼了？”

    “下次開始，學習會安排在你家吧。”

    翠雀說這句話時依然背靠着她，所以黑暗中，夏涼亦看不清翠雀此時的表情。

    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樣的。

    把臉埋在翠雀的背後，她心頭雀躍，努力去收斂自己上揚的嘴角，然後小聲地回覆道：

    “嗯，我很榮幸，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