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林小璐的回憶

    是夜，灰黑色的天空如被墨灑塗，月影朦朧，星光暗沉。

    林小璐側躺在窗邊，蜷着身，靜靜地望着無邊夜空。

    摩可不知何時已經趴在牀頭睡去，背後晶瑩的翅膀披落在肩頭，粉色的絨毛微微顫動，沒有一絲聲響。

    牀鋪邊的地面上時不時傳來細微的布料摩擦聲，顯然有人在那輾轉而未眠。

    “小璐，睡了沒？”

    倏忽，夏涼的聲音在一片黑暗的房間中響起。

    她並沒有得到迴應，林小璐一言不發，對此充耳不聞。

    “我說啊，這身衣服有點太緊了，睡覺時有束縛感。”

    不過夏涼向來也不在乎這些，沒人接話便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所以我能裸睡嗎？”

    “……不行。”

    被這一番話攪得再也沒什麼靜夜愁緒，林小璐耷拉着眼瞼否決了夏涼的提議。

    她先是信口拒絕，接着又回過味來，意識到夏涼“衣服緊”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頓時感覺更加不爽：“穿我的衣服，睡我的房間，你哪來的這麼多要求？信不信我讓你去客廳睡沙發？”

    “裸睡？”夏涼眨了眨眼，面頰泛紅。

    “當然是穿着衣服！”林小璐咬牙。

    “開玩笑的啦，況且被你家裏人看到也不好。”

    “你還知道這裏是我家？”

    玩笑話說了一半，兩人一時無言。

    過了一會，夏涼手中抱着被子，臂彎處收緊了些，閉上眼：

    “我說啊，小璐。”

    “又怎麼了？”已經開過了口，便也沒法再裝作沉默，林小璐只能沒好氣地反問夏涼。

    “你和你爸爸關係不好嗎？”

    夏涼的問題讓林小璐的表情凍在了臉上。

    背對着夏涼的方向，林小璐把臉往枕頭內側靠近了些，使聲音被壓得更低：“你能看出來？”

    “嗯，感覺到了。”

    “這樣，但是與你無關吧？”

    談到這個話題，林小璐的聲音就變得有些喑啞：“還是說也要對我說教？”

    “不是哦。”

    夏涼在夜色中輕輕道：“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麼？”

    “你的爸爸應該是關心你的，他其實對你挺好。”

    “……怎麼判斷？就憑你們說了幾句話？”

    “不是話語，而是態度和表情。”

    說到這裏，夏涼的語氣中帶上了幾分認真：“父母是不是真的關心孩子，從這種細節就可以看出來了。”

    此話一出，又是長久的沉默。

    林小璐一言不發，似乎是陷入了某種思考，而夏涼在此時也不再多言。

    良久，彷彿是決定了什麼般，林小璐開口了：“他現在看上去是這個樣子的？”

    夏涼聞言有些疑惑：“現在？難道以前不是？”

    “當然不是。”

    黑暗中，林小璐表情不明，但聲音卻彷彿從嗓子裏擠出來的一般，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憤懣：

    “沒見過的話是沒法理解的，他真正不可理喻的地方。那副冷血的嘴臉讓人感到心寒。”

    “從我小時候開始就是那樣，工作工作工作，不是加班就是應酬。在家裏的時候，就是板着臉，好像遇到什麼事都不開心，對什麼事都不關心一樣。對我也是，只會不停地給我報補習班，買習題書，然後叫我好好學習。”

    “媽媽在那個時候就總是說，要體諒他，要原諒他。哪怕過節日準備了一桌子菜，他一通電話打來就說不回來吃了，她也還是什麼怨言都沒有。”

    “然後有一天，她就死了。”

    “明明前一天還好好的，第二天他就突然告訴我媽媽死了，從今以後就只有他和我，然後既不說理由，也沒有結果。我讓他帶我看媽媽最後一面，你猜他的回答是什麼？”

    似乎是沒料到林小璐會在這時候拋一個問題過來，夏涼略微反應了一下：“嗯……你爸爸沒同意嗎？”

    “哼，他說的是‘忘了她吧’。”

    林小璐嗤笑一聲，但面上沒有絲毫笑意：“隨隨便便收拾走了她的東西，隨隨便便請來幾個人，隨隨便便辦了葬禮，好似事情就這樣全部結束了。

    “然後，追悼會開到一半就消失，和不知道哪裏來的年輕女人抱在一起。”

    “他真的是在外面工作嗎，心裏真的有爲媽媽考慮一點嗎？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擔心，也很害怕。我去問他理由，他就避而不談；就算哭給他看了，也還是什麼反應都沒有，只會說什麼他也很難過之類的鬼話。”

    “最後就是我跟他吵架了，我都記不得自己和他當時都說了什麼，只記得自己當時真的把所有的憤怒和不解都告訴了他，然後他打了我一巴掌。”

    “說的是什麼？‘你以爲我都是爲了誰’？好像是這句話來着？”

    “爲了誰呢？反正不是爲了我吧，也反正不是爲了媽媽吧？不然爲什麼沒過幾天，他自己在家裏又和其他的女人摟在一起呢？”

    “明明平日裏看起來那麼恩愛，但是對方真的去世以後卻馬上換了一副嘴臉，這就是媽媽曾經說的要理解他嗎？”

    “然後我就離家出走了。”

    這句話，讓夏涼微微睜大了眼。

    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一般，她看向了林小璐所在的方向，但烏黑一片的房間裏，林小璐仍然背對着她。

    “所以我不會問你爲什麼要離家出走的，我知道一個人只有在什麼情況下才想離家出走。”

    她聲音悶悶的，那股不知名的憤怒在某個時刻已然退去，卻也不知是消失，還是潛藏在了更深處。

    “我在同學家裏住了很多天，那期間沒有去學校，就只是一個人靜靜呆着。”

    她繼續說着過去的經歷：“又不知道是哪天，好像是同學的家長跟學校聯繫了，學校又告訴了他我在哪裏，然後他就找上門來。”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麼狼狽，眼圈黑的像鬼一樣，鬍子也沒有剃，頭髮也沒有理，更沒有穿他那一年穿到頭的正裝，套了一件土掉渣的夾克就來了。”

    “他說‘回家吧’，我心想我們已經鬧到這種地步了，我還有什麼理由跟你回去呢？”

    “但是看到他那個樣子，我不知道爲什麼還是心軟了，同情？還是委屈？等我回過神來，已經鬼使神差一樣握住了他的手。”

    “從那以後就一直是現在這樣，我不怎麼搭理他，他像是在彌補什麼一樣彷彿變成了‘好父親’，但也僅此而已。”

    她說到這裏，似乎是因爲想說的話終於結束，也消解了某種情緒，所以長舒一口氣，語速慢了下來。

    “沒了，到這裏就結束了。”

    林小璐閉上眼：“這個無聊的故事能讓你感到滿意嗎？”

    夏涼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她不知何時鬆開了抱着被子的手，似乎想起了什麼一般，有些愣愣的。

    過了一會，她才垂下眼瞼，輕聲應道：“嗯。”

    “那就好。”

    林小璐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半蓋住臉：“我睡覺了。”

    房間中一片靜謐，良久，均勻的呼吸聲從林小璐的牀上傳來，只剩下夏涼一個人清醒着躺在地面的牀褥上。

    她沒有再去糾結身上有些緊的衣服，也沒有去在意身下那牀和林小璐一起合作，最終卻墊得頗爲糟糕的地鋪。

    她似乎說了一句什麼，但那句話也僅有她自己能聽到。

    最終，在昏暗的午夜中，夏涼也緩緩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