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信息壁壘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朕聞上古字數:5480更新時間:24/06/27 01:08:54
    湯昊準備離京。

    朱厚照卻有些煩了。

    他非要拉着湯昊出去走走。

    皇帝陛下心煩,倒真不是因爲朝堂政務。

    真要說起來,現如今的朝堂形勢“一片大好”。

    朱宸濠這個懷有異心的反王,正和以內閣首輔楊廷和爲首的文臣縉紳鬥得不亦樂乎。

    朱厚照看在眼裏是樂在心裏,不枉他強忍着心中的殺意給這個朱宸濠機會啊!

    你要是連楊廷和都鬥不過,那你還造個錘子的反?

    所以朱厚照真正心煩的地方,還是在於他的子嗣問題。

    昨日太醫院最負盛名的神醫劉文泰親自爲帝後檢查過身體,確認二人都沒有任何問問題,至少在生孩子這方面來說,那都是完全可以實現的。

    不過劉文泰提了一嘴,那就是朱厚照身體虧空得厲害,氣息虛浮,腰脊痠痛,足膝痿弱等等。

    嗯,這是腎虧的徵兆!

    所以朱厚照現在很煩,他也終於明白了爲何夏皇后肚子一直沒有反應了。

    要怪就只能怪他朱厚照自己,先前那一年多的時間全都花在了鳳兒這個孌童身上,結果硬生生地把自己搞虛了。

    回想起昨夜夏皇后看他的異樣眼神,饒是朱厚照臉皮夠厚,也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所以此刻湯昊馬上又想走,朱厚照就耍起了小孩子脾氣,非要他臨走之前想辦法帶自己出宮去散散心。

    起初湯昊是拒絕的,甚至都不想搭理這小子。

    奈何朱厚照這倔脾氣上來了,誰勸都不好使。

    萬般無奈之下,湯昊只能讓陳寬去找了身小宦官衣服給朱厚照換上,然後帶着他大搖大擺地出宮了。

    文臣縉紳對此全然不知,楊廷和好不容易通過都察院拿到了朱宸濠的確鑿證據,正興沖沖地趕到乾清宮面聖,準備給予那朱宸濠致命一擊,然而卻被告知皇帝陛下不見了,首輔大人當場就傻眼了。

    京師鬧市,車來車往,人流如織。

    要知道北京作爲大明王朝的帝都,不僅是全國政治中心,也是國際交往中心,時常可見前來朝貢的外國使臣,進貢的物品包括獅子、老虎、斑馬、孔雀、鴕鳥等珍禽異獸,象牙、寶石、珊瑚、犀牛角等奇珍異寶。

    而大明京師規模較大的市場,有朝前市、燈市、內市、窮漢市、城隍廟市等,但只有朝前市每日都開,這個市場的範圍,大致南起正陽橋牌樓,北至大明門,堪稱明代北京人氣最爲旺盛、貿易最爲繁榮的一段街區。

    既然朱厚照是想出來散散心,那湯昊也索性帶他來這個繁華集市逛逛,讓這位久居深宮的正德皇帝吸吸煙火氣息。

    這朝前市號稱“天下士民工賈各以牒至,雲集於斯,肩摩轂擊,竟日喧囂”,入目只見街道兩邊排列着各種店鋪,有的還豎立着高高的招幌,店鋪夥計正在高聲唱喏吸引來客;街道中間,有人正擡着兩個大籠子前行,引得路人駐足觀看,這籠內裝着的,竟然是兇猛的獅子和老虎,護行的騎馬者身穿奇裝異服,顯然是前來朝貢的外國使臣。

    向前不遠,幾名官員正騎馬從小巷轉出,前有兩人持杖喝道,旁邊有人擎扇護行,不知是在逛街還是趕赴公務場所,再往前看,還有人趕着幾峯駱駝悠然而行,或許來自遙遠的塞外。

    這些對於久居深宮的朱厚照而言,簡直新鮮到了極點,左顧右盼四處張望,湯昊見狀心中也沒來由地生出些許憐憫。

    是的,憐憫。

    雖然說憐憫一位坐擁天下的皇帝天子,顯得有些可笑,但是心底的想法不會騙人。

    皇帝天子真就那麼好嗎?

    至少在湯昊眼中不是如此,甚至可憐到了極點。

    這朱厚照是弘治皇帝的嫡長子,也是唯一成年的兒子,所以他得天獨厚,早早地預定了皇位。

    然而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各方勢力也全都下注了籌碼,文臣縉紳有楊廷和、樑儲、毛紀、蔣冕等東宮師長,宦官閹人有劉瑾、谷大用這些八虎閹人,就連他的夏皇后這位妻子,背後也充斥着各種算計和各方勢力的博弈。

    所以真要是說起來,朱厚照其實就是個被各方勢力算計的可憐蟲罷了。

    而且因爲“大明戰神”朱祁鎮那個人渣皇帝的所作所爲,這之後的大明皇帝輕易間絕不能離開皇宮,更別提什麼御駕親征之類的了,所以朱厚照這輩子都沒能出宮幾次,上次出宮還是去參加湯昊的大婚。

    這些算計他的勢力裏面,文臣縉紳無疑是最狠的也是最絕的。

    他們想要再製造出一個類似弘治皇帝的聖君明主,所以他們動用那些熟練的儒家話術,利用仁義道德和宗法禮制給這位皇帝陛下套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枷鎖,以便達到架空皇權的目的。

    可惜,朱厚照不是他爹弘治皇帝,湯昊也不會允許朱厚照變成他爹弘治皇帝!

    這不,帶着可憐蟲出來放風來了。

    二人沿正陽門大街北行,很快便看到一座大牌樓,五間六柱五樓,一位貨郎挑着擔子,敲着木梆,臉微上揚,可能正瞧着牌樓上的匾額,思索着自己的貨物送到哪家去賣才能利益最大化。

    牌樓後面,三座窵橋並排跨越護城河,過橋便是正陽門甕城,雄偉的箭樓矗立在月牆之上;牌樓兩邊,橋上橋下,特別是石橋與月牆之間,聚集着很多小商販,有的擺張桌子,有的挑着擔子,還有的乾脆把貨物擺在地上。

    甕城南門只供皇帝出入,平時大門緊閉,行人只能通過東西側門進入,這甕城之內空間不大,但也活動着不少商販,就連門洞裏面也擺上了攤位。

    而甕城內正陽門兩側,各有一座小廟,西奉關帝,東奉觀音,一位婦人手持香束,正要進入觀音廟拜祭,甕城東西兩門之外,也都是店鋪林立,遊人如織。

    朱厚照來了興致,非要拉着湯昊去廟裏面拜一拜,只是在拜誰的問題上,這對君臣出現了意見分歧。

    湯昊自然想去拜關帝爺,義薄雲天關帝爺是每一個武夫的推崇,然而朱厚照卻像個神經病一樣非要去拜觀音大士,也不知道是不是奔着求子去的。

    最後湯昊似乎想到了什麼,任由朱厚照拉着進了觀音廟。

    這小廟不大,僅僅只有一座觀音大士的泥塑像,但是香火頗盛,一名接一名的婦人進來上香。

    看着有些走不動道的朱厚照,湯昊終於警惕了起來,他好像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

    是以中山侯直接一把拎着皇帝陛下,將他拎出了觀音廟,尋了個無人的地方,略顯粗暴地將朱厚照架起來抵在了牆上。

    四周暗中保護的錦衣衛見到這一幕,嚇得腿肚子都快軟了。

    他們下意識地看向了僞裝成貨郎的錦衣衛指揮使牟斌,後者此刻也是滿臉驚慌失措。

    這尼瑪地,中山侯你他娘地要瘋啊?

    剛剛還有說有笑玩得挺開心的,怎麼一出來你就對皇帝陛下動手?

    那可是皇帝陛下啊,皇室的唯一獨苗啊,你他娘地就不能尊重一點?

    朱厚照自幼恩寵衆星捧月的,哪裏受過這等粗暴待遇,一時間忍不住勃然大怒。

    “野人,你他娘地瘋了,快放朕……本公子下來!”

    “朱厚照!”湯昊紅着眼睛提醒道,“老子警告你,別動你那些花花心思強搶民女淫亂婦女!”

    “她們都是有丈夫有子女的,但凡伱還是個人,都不可能做出這種無底線的噁心事情來,聽明白了沒有?”

    “想想你的妻女,若是被什麼權貴給擄走淫虐,你自己能忍嗎?”

    朱厚照聞言一怔,隨即臉上滿是羞愧地低下了頭。

    他方纔確實是看花了眼,也動了某些心思,思索着是不是讓人去安排一下,嘗試不同的新鮮感,結果尚未表露出來,就被湯昊給發覺了,現在還被收拾了一頓。

    “行行行,本公子知道了,快放本公子下來!”

    聽見這話,湯昊依舊沒有鬆手。

    “老子帶你出來放風散心,不是讓你出來爲禍百姓的!”

    “但凡被我知道,我不在京師期間,你敢偷偷溜出宮,你敢劫掠強擄民婦回宮淫亂,小心你身上這層皮!”

    話音一落,湯昊直接一拳砸在了朱厚照腦袋旁邊,堅固城牆竟然被硬生生地砸出一個窟窿,塵土飛揚間朱厚照人都被嚇傻了。

    湯昊鬆開了手,自顧自地轉身離去。

    不是他小題大做,而是這朱厚照在歷史上確實這麼幹過。

    這小子以“荒淫無度”出名,對宮裏面那些循規蹈矩的妃嬪不感興趣,他對民間女子更感興趣,在北巡時“每夜行,見高屋大房即馳入,或索飲,或搜其婦女,民間苦之”,其侍臣搜掠良家婦女以充“幸御”,有時竟達數十車之多,每天都有女子死亡。

    湯昊可不想他帶着朱厚照出宮散一次心,結果卻打開了這個潘多拉的魔盒,所以剛剛見到朱厚照色眯眯地盯着民間婦人,才會勃然大怒,直接狠狠警告了這小子一番。

    朱厚照被弄得灰頭土臉,眼見湯昊是真生氣了,理都不理自己轉身就走,他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正當這個時候,牟斌帶着錦衣衛匆匆趕了過來。

    “陛下,湯侯他……”

    “全都滾蛋!”

    朱厚照沒好氣地咆哮道。

    “就算湯侯方纔真想動朕,你們攔得住嗎?”

    一衆錦衣衛看了一眼那一拳砸出來的城牆窟窿,全都咽了口唾沫,然後不吭聲了。

    這尼瑪是人力能夠做到的嗎?

    中山侯一拳打過來,他們可能會死!

    牟斌也苦笑着搖了搖頭。

    “那不就得了,滾蛋!”

    “別礙着朕散心!”

    朱厚照沒好氣地趕走了這些廢物,然後快步追上了湯昊。

    “野人,你力氣是不是又變大了?”

    “野人,你剛剛那一拳用全力沒有?”

    “野人,能他娘地真是威猛啊,這一拳誰擋得住啊!”

    “野人……”

    湯昊煩不勝煩,偏偏還不能朕真對這小子動手,只能停下了腳步,滿臉無奈地看向朱厚照。

    “你能閉嘴嗎?”

    “本公子餓了,本公子要吃飯!”

    朱厚照大笑着開口道。

    湯昊嘆了口氣,只能在前面帶路。

    見此情形,朱厚照這才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兒。

    哼哼哼,朕還治不了你了!

    二人來到集市最大的酒樓,湯昊直接讓掌櫃把所有特色菜端上來。

    一邊吃喝一邊閒聊,先前發生的那絲不愉快,也徹底煙消雲散了。

    正當二人聊得開心的時候,樓下卻傳來了刺耳得喧譁聲。

    朱厚照探頭一看,頓時就樂了。

    “沒想到你給錦衣衛得法子真起作用了,看看這些傢伙,真是羣情激憤啊!”

    原來是一羣書生打扮的士子正在高談闊論,他們議論之事赫然正是倭國罪行。

    “嘭!”

    只見一個人憤怒往桌上一拍,接着說道:“倭國乃是撮爾小國,竟然敢屢屢犯我大明天威,簡直就是找死!”

    “先前我等竟還不知,這倭國如此夜郎自大,竟敢對我太祖高皇帝不敬!”

    “他們還僞裝成倭寇,肆意劫掠我大明山東遼寧等地,難怪這倭寇之患始終不絕,簡直豈有此理!”

    有人跟着憤怒的說道。

    “這倭國不是我大明藩屬國嗎?他們到底還有沒有將我大明放在眼中?聽說他們已經有好些年沒有來我大明朝貢了!”

    又有人跟着說道。

    “什麼狗屁藩屬國!你們沒聽說嗎?人家之所以向爲大明稱臣納貢,是奔着勘合貿易利潤來的!”

    “此次倭國內亂征戰不休,我天朝派遣大儒謝鐸前去調停三年鬥不成,這些該死得倭人竟然還對謝大儒被敬!”

    “什麼?”一名士子怒斥道:“真是豈有此理!”

    “朝廷必須要出動大軍狠狠的教訓倭國,最好是讓倭王親自到我大明來賠禮道歉!”

    “哈哈哈……你說得哪個倭王?着倭國可是有着兩個倭王啊!那什麼幕府將軍喝倭國天皇!”

    “真是一羣不知禮法的蠻夷,太祖高皇帝說得果真沒錯,國王無道民爲賊!”

    “光賠禮道歉有什麼用,關鍵是將這些倭寇給殺乾淨,真當我大明好欺負?”

    一衆士子越說越激動,越說越興奮。

    讀書人嘛,好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揮斥方遒,這才是國朝需要的讀書人。

    畢竟他們現在還沒有步入官場,還沒有經歷那些官場的蠅營狗苟,體內熱血還沒有熄滅。

    湯昊看着這些傢伙,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陛下,這就是民意。”

    “或者說的簡單一點,這就是輿論的力量!”

    “輿論的力量?”朱厚照似懂非懂地追問道。

    “沒錯!”湯昊抿了一口茶水,“這個時代,說得難聽一點,是文臣縉紳讀書人掌控的時代!”

    “文臣縉紳執掌朝政大權,所以他們掌控了朝堂話語權;地方士紳掌控田地,他們也就掌控了地方話語權,換而言之整個大明天下的話語權都在他們手中!”

    “就好比我這個中山侯,這這些士紳縉紳的輿論操控下,我已經變得臭不可聞,是家喻戶曉的大奸臣,蠱惑聖聽迫害忠良,但事實上陛下心中清楚,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大明。”

    “但是問題在於,下面這些士子書生不清楚啊,平民百姓自然就更加不清楚了,陛下明白了嗎?”

    朱厚照瞳孔猛地一縮,認真思考起湯昊這些話語。

    話語權!

    輿論的力量!

    “野人,你是說……讓朕嘗試着掌控這……輿論的力量?”

    “沒錯!”湯昊神情鄭重地開口道:“爲防你有精力沒地方發泄去禍害百姓,不如臨走之前給你交代一個任務。”

    “通政司是天子喉舌之司,但這些年來因爲內閣權柄擴張,逐漸有衰弱的趨勢,問題就在於職能上面。”

    “這天底下從沒有什麼黔首愚民和愚夫愚婦,百姓都是樸實且善良的,他們之所以顯得愚昧無知,是因爲他們沒有瞭解朝堂大事的渠道,你想想這些老百姓睜開眼睛就要去種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就睡覺了,一輩子都被禁錮在田地裏面,他們拿什麼去瞭解外面的世界?”

    “但你再想一想,正因爲他們沒有瞭解外界的渠道,所以他們所在的鄉野就彷彿是一個獨立王國,他們根本沒有接觸朝廷官府的機會,一切事務都要依仗鄉野士紳豪強,他們不懂大明律令,一切全都是這些士紳豪強說了算,他們不知道現在的皇帝是誰,在他們眼中最大的官兒可能就是縣太爺了,偏偏他們還接觸不到,所以這些士紳豪強就是他們眼中的土皇帝……”

    就在朱厚照臉色愈發難看的時候,湯昊終於說出了最後目的。

    “這就叫做……信息壁壘!”

    “士紳縉紳通過手中的權力,故意鑄就了這信息壁壘,使得陛下不知百姓,百姓不知君父,一切信息都要通過這些士紳縉紳,那麼他們自然會將對自己有利的告訴百姓,對自己不利的則立刻消除!”

    “說的更難聽一點,當陛下與這些士紳縉紳爭鬥的時候,通過這些信息壁壘,士紳縉紳甚至可以煽動平民百姓站到他們那一邊,一同來反抗你這位無道昏君!”

    “混賬!”朱厚照氣得面紅耳赤。

    這些誅心話語,他先前可是從未聽說過。

    然而沉下心來去想,卻很難不相信!

    “因爲百姓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爲什麼要這樣做,他們所聽到的所看到的,全都是士紳縉紳故意讓他們聽到的讓他們看到的!”

    “陛下,接下來這一年時間,你好好努力打破這信息壁壘吧!”

    (本章完)